
摘要:2021年下半年至2022年上半年美國拜登政府三次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第一次釋放的主要動因是遏制原油價格上漲。烏克蘭危機爆發后,美國接連兩次宣布釋放戰略石油儲備,各界均認為地緣政治目標成為美國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重要動因,為降低俄羅斯進行軍事行動的財政能力,需進一步制裁俄羅斯的能源出口。但是,加大能源制裁力度,不僅危及歐洲的能源消費,也將進一步加劇市場對能源供應中斷的擔憂,從而引發美國國內的汽油價格上漲。在美國國內原油產能不能迅速增加、國際原油生產者聯合行動效果不佳以及國內汽油價格不斷上升的形勢下,拜登政府只能繼續加大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力度。本文認為,與地緣政治目標相比,美國國內因汽油價格持續上升造成的通脹壓力以及由此造成的對中期選舉的擔憂,是拜登政府釋放戰略石油儲備時更為緊迫和重要的推動力。美國進行戰略石油儲備的最終目標還是要回到應對供應短缺問題。在能源制裁背景下,中美之間能源合作的邏輯也在發生大的變化,將與更多的議題聯系在一起。
關鍵詞:戰略石油儲備烏克蘭危機石油價格地緣政治通脹壓力
作者簡介:鐘飛騰,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研究員、大國關系研究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
2021年9月,中國首次以輪換形式釋放戰略石油儲備(SPR),這是史無前例的。當年11月16日,國家主席習近平應約同美國總統拜登舉行視頻會晤時指出,中美在能源領域存在廣泛共同利益,“中美應該倡導國際社會共同維護全球能源安全,加強天然氣和新能源領域合作,同國際社會一道,維護全球產業鏈供應鏈安全穩定?!?在中美兩國領導人視頻會晤后不到一周,美國總統拜登指示美國能源部從戰略石油儲備中釋放約5000萬桶石油。外交部發言人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表示,中國將與石油消費國和生產國保持密切溝通,希望通過溝通和協作,確保石油市場長期平穩運行。因此,中美雙方當時釋放戰略石油儲備都主要是著眼于維護石油市場的供需平衡。
2022年2月下旬,烏克蘭危機爆發,美國政府分別在3月1日和3月31日宣布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特別是3月31日公布未來6個月的釋放總量將達到1.8億桶原油,就規模而言史無前例,這使得戰略石油儲備問題再度成為國際矚目的焦點事件,而且諸多評論均認為美國此舉是為了應對烏克蘭危機造成的能源供應中斷。隨著烏克蘭危機的持久化,對國際能源安全、糧食安全、地緣政治格局乃至國際思潮等產生了重大沖擊。美國連同其盟友對俄羅斯實施經濟制裁,其中包括多輪能源制裁。不過,中國學者對美國拜登政府動用戰略石油儲備缺乏關注。這與20世紀90年代重視美國戰略石油儲備體制的研究形成了鮮明對比。事實上,中國建立戰略石油儲備的討論曾不斷受到美國動用戰略石油儲備的刺激。中國學術界普遍接受的觀點是,設立戰略石油儲備主要用于應對供應中斷造成的能源安全問題。 20世紀70年代兩次石油危機之后,美國率先建立戰略石油儲備,其目標是應對原油供應的突然中斷,而非針對價格變化。過去十年,世界石油市場的一個重大變化是,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的石油出口國之一,因而美國的原油供應中斷問題并不突出。事實上,烏克蘭危機也并未給美國原油供給造成可能中斷的威脅。在烏克蘭危機背景下,美國數次動用戰略石油儲備的國際和國內原因值得深入探究。本文的一項重要發現是,在推動拜登政府釋放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戰略石油儲備上,控制通脹的國內目標要比地緣政治更為重要和緊迫。由于美國能源安全的邏輯發生變化,中美之間的能源議題也受到很大影響。
一、美國戰略石油儲備:創設、演變階段與目標
1971年,時任美國加州大學經濟系教授沃爾特·米德(Walter J. Mead)在《國防石油儲備替代石油進口配額》一文中首次提出建立石油儲備的建議,其主要背景是美國對進口石油的依賴日益加深,引發了對石油依賴脆弱性的擔憂。 當時美國的學術界和輿論正被相互依賴、依附等思潮所籠罩,在原油領域也不例外。1973年4月,美國參議院通過了《石油儲備和進口政策法案》。1975年1月,福特總統要求建立一個高達10億桶的戰略石油儲備,作為一攬子能源建議的一部分。隨后,美國通過了《能源政策和節約法案》,要求建立1.5億至10億桶的特別儲備,并規定戰略石油儲備足以替代90天的石油進口。按照當時美國的消費水平計算,90天的進口消費量約為每年5億桶石油。不過,當時美國政府內部對這一目標也充滿爭議??ㄌ乜偨y的首席能源顧問、美國首位能源部長詹姆斯·施萊辛格(James Schlesinger)成功說服卡特總統,將戰略石油儲備的目標值設定為10億桶。施萊辛格曾擔任尼克松和福特政府的國防部長,這一背景極大影響了美國戰略石油儲備的設定邏輯,即不重視經濟效益,卻更突出國家安全獲益。
如圖1所示,美國戰略石油儲備的數量經歷了五個大的階段性變化。 第一個階段是20世紀70年代末至冷戰結束前期,戰略石油儲備量一直處于上升水平。1990年9月達到第一個歷史峰值5.9億桶。第二階段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是釋放戰略儲備的時期,但總體而言美國不再大規模增加戰略性石油儲備。2003年1月補充到近6億桶水平,略超過1990年的儲備水平。第三個階段是邁入21世紀之后不久至2010年,總體上屬于增加戰略石油儲備的時期。截至2009年12月末,美國戰略石油儲備達到了7.3億桶,這是有史以來的最高庫存。第四個階段則是2011年至2021年末,美國多次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第五階段從2021年11月的約6.0億桶下跌至2023年1月的約3.7億桶,共減少約2.3億桶,平均每個月超過1500萬桶,堪稱史無前例的大釋放。圖1還表明,2022年12月與2023年1月的儲量基本平穩。截至2023年1月,美國戰略石油儲備水平不足3.72億桶,僅相當于1983年11月的戰略石油儲備量,已不足最高峰時期的52%。如此巨大規模而又快速的戰略石油儲備釋放應當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
過去10年美國大量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第一個比較明顯的原因是美國能源政策的調整以及美國迅速成長為世界最大的石油出口國之一。2015年12月,美國解禁長達40年的原油出口禁令,其直接原因是奧巴馬政府為避免政府關門,與國會達成了一項協議。美國民主黨人盡管并不完全同意國會共和黨人要求取消已有數十年歷史的石油出口禁令,但為了避免政府因缺乏資金而關門,同時推動風能和太陽能等可再生能源的稅收抵免,不得不同意共和黨人取消石油出口禁令的提議。美國政府解除石油出口禁令時,原油價格已經跌至30美元/桶。美國政府的一項重要考慮是通過增加對世界市場的供給,鼓勵國內更多生產,挽救能源行業的就業機會。2019年,美國年度能源出口總額首次超過能源進口總額。從戰略石油儲備設立的初衷來看,美國已不需要大規模進口原油,供應中斷的可能性不大。同時以經濟成本衡量,儲存原油也并不保值。
第二個明顯的原因是2021年下半年以來的全球油價上漲,至少表明供需出現了問題。在新冠疫情沖擊下,世界經濟陷入二戰結束以來最低增速,國際旅行跌至冰點,直接影響了石油消費,油價曾一度跌至每桶20多美元。以國際上通用的基準油價——英國倫敦交易所公布的布倫特原油期貨價格為例, 2021年1月拜登宣誓就任總統時,油價已上升至每桶55美元,比2020年翻了一番多。2021年11月,布倫特原油期貨價格又進一步升至每桶80美元以上。11月23日,拜登宣布釋放5000萬桶戰略石油儲備。當天美國白宮發布的聲明顯示,“在過去的幾周里,隨著有關這項工作的報道被公開,油價下跌了近10%。”從實際成效來看,在美國宣布這一行動之前的一個多月,布倫特原油期貨價格曾突破86美元/桶,11月23日當天布倫特原油期貨價格為82.3美元/桶,因此美國釋放信號的成效并不明顯,市場繼續持觀望態度,油價的跌幅至少并未達到美國政府所宣稱的“近10%”。美國正式發布該聲明之后,油價才迅速下跌至11月26日的72.7美元/桶,12月1日進一步跌破70美元/桶的關口。因此,與以往相比,美國政府采取進一步行動的可信性是下降的,要等到美國政府明確采取措施之后,原油市場才選擇相信。從價格下跌效應看,遏制國際原油價格上漲的確是拜登政府不斷釋放戰略儲備原油的重要原因。不過,世界形勢的復雜性超出了美國政府的掌控力,原油價格在觸底之后一路上揚,至2022年1月中旬又再度超過86美元/桶。
美國不斷炒作烏克蘭危機即將爆發,這種不確定性籠罩原油市場,導致價格不斷攀升。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拜登政府進行了兩次史無前例地釋放戰略石油儲備,但并未能像2021年11月聲明那樣,在一周時間內迅即扭轉油價上升的勢頭。2022年3月1日,拜登政府宣布第二次釋放戰略石油儲備時,布倫特油價突破100美元/桶,甚至一度還突破120美元/桶,超過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時的油價,為有史以來第二峰值。油價在2022年6月中旬突破120美元/桶后掉頭向下,至9月底跌破90美元/桶。這一價格低于烏克蘭危機爆發之初的油價,但仍比拜登上臺時高出30美元/桶。2022年10月初至11月上旬,油價一度又回升至每桶100美元附近,此后油價繼續下跌,但基本上在每桶80美元附近震蕩。拜登政府將全球石油價格下跌歸因于史無前例地釋放戰略石油儲備。但實際上應是多種因素導致油價下跌,在美元連續加息背景下,不僅美國經濟在事實上陷入技術性衰退,而且市場普遍預期全球經濟可能陷入衰退,由此導致需求大幅度下降,原油市場的供需關系再度發生變化。
二、降低歐洲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與美國的地緣政治戰略目標
美國拉攏盟友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目標是通過降低油價,削弱俄羅斯進行戰爭的財政能力。2022年3月1日,美國能源部長珍妮弗·格蘭霍姆(Jennifer M. Granholm)宣布,美國將會同國際能源署(IEA)的其余30個成員國向全球市場共同釋放6000萬桶戰略石油儲備,其中美國從戰略石油儲備中向全球釋放3000萬桶。 美國能源部發表的聲明指出,美國與國際能源署(IEA)成員的共同目標是,“解決與烏克蘭危機有關的重大市場和供應中斷問題”“加速歐洲遠離俄羅斯的能源供應,確保世界免受普京將能源供應武器化的企圖”。美國及其盟友宣布這一消息之后,布倫特原油期貨價格卻呈現出“過山車”式上揚態勢,這至少表明市場不認為6000萬桶足以抵消俄羅斯原油出口的損失。
這一行動之所以未能很快獲得市場認可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美國還從俄羅斯進口原油。2021年美國每天從俄羅斯進口原油約67萬桶,僅次于從加拿大的進口量。而且,2021年美國每天從俄羅斯進口原油量分別比2019年和2020年高出15萬桶和13萬桶。因此,國際市場的原油價格并未在美國宣布釋放戰略石油儲備之后迅速下跌。面對這種形勢,美國考慮制裁俄羅斯能源。3月2日,美國白宮發布聲明,將限制對俄羅斯出口石油和天然氣開采設備,并且“將隨著時間推移降低俄羅斯作為主要能源供應國的地位”。3月3日,美國參議院能源和自然資源委員會主席、民主黨參議員喬·曼欽(Joe Manchin)進一步呼吁,美國應全面禁止從俄羅斯進口能源。眾議院議長南?!づ迓逦鳎∟ancy Pelosi)也表示,支持禁止從俄羅斯進口石油,并與推動能源獨立的兩黨立法者保持一致。 同一天,喬·曼欽在國會舉行的審查天然氣管道的聽證會上揚言,“美國正處于戰爭時期,從許多方面看,這是一場能源戰爭?!?/p>
盡管美國已成為世界第一大石油生產國,但未能改變歐洲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2020年,歐盟的能源消費組成中,來自俄羅斯的能源進口占歐盟能源消費量的24.4%。近年來,雖然歐盟能源進口的主要來源發生了變化,但是俄羅斯依然是歐盟天然氣、石油和煤炭的主要供應國。天然氣是歐盟電力生產和供暖的主要燃料,2020年歐盟天然氣進口量達到4006億立方米。歐盟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有所增加,2020年來自俄羅斯的天然氣占其總消費量的41.1%,占其總進口量的46.1%。歐盟進口的俄羅斯石油占其總進口量的25.7%。歐盟硬煤(無煙煤和煙煤的統稱)的52.7%來自俄羅斯,占其硬煤消費量的30.3%。2021年,歐盟從俄羅斯進口能源1080億美元,2/5的進口天然氣和超過1/4的進口原油來自俄羅斯。 這意味著,在新冠疫情沖擊下,歐俄能源貿易的基本格局沒有發生大的變化。
美國政府面臨的悖論是,為了取信市場,需進一步制裁俄羅斯的能源出口,但如果加大制裁力度,那么不僅危及歐洲的能源消費,也將進一步加大市場對供應中斷的擔憂。由于對俄羅斯石油和石油產品全面禁運的前景擔憂,油價還在繼續上升。3月8日,美國總統拜登簽署行政令,禁止美國進口俄羅斯石油、液化天然氣和煤炭,禁止美國公司對俄羅斯能源部門進行投資,禁止美國人為在俄羅斯投資經營的外國公司提供資金或允許其生產能源。白宮聲明表示,此舉是美國在與世界各地的盟國和伙伴以及兩黨國會議員密切協商后做出的決定。美國政府認為,此舉將進一步剝奪俄羅斯選擇戰爭的經濟資源。在美國宣布全面禁止進口俄羅斯油氣資源,并且擴大制裁范圍至在俄羅斯的油氣公司之后,油價應聲下跌表明,這一行動讓市場感覺是可信的。3月31日,拜登再度指示美國能源部釋放戰略石油儲備,未來六個月將投放總量高達1.8億桶的戰略石油儲備,平均每天向市場增加100萬桶石油。拜登強調,如果歐洲不必依賴俄羅斯的能源供應的話,局面將非常不同。與此同時,拜登也警告美國油氣公司,不應該利用新冠疫情或俄羅斯對烏克蘭的行動,以犧牲美國家庭為代價中飽私囊。拜登還強調,美國將與盟友協力對抗普京將“能源資源武器化”的行為。
雖然美國成功協調IEA成員國釋放石油儲備,但是美國在協調原油生產國組織方面卻并不太成功,“歐佩克+”并未如美國希望的那樣增加石油產出。2022年7月中旬,拜登總統訪問中東,其成果之一是說服沙特阿拉伯增加其石油產量。8月3日,“歐佩克+”舉行部長級視頻會議卻宣布,9月份僅增加每天10萬桶的生產量。這一增量僅相當于全球日均需求量的0.1%,是1982年以來歐佩克組織實行配額制度以來的最小增幅之一,被市場人士視作是拜登中東外交的挫折。因而也可以理解,在協調生產者增加原油供給的前景黯淡時,美國也只能依賴于釋放戰略石油儲備。
三、通脹壓力、中期選舉與美國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
國內政治經濟目標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后,美國連續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目標中顯著地增加了地緣政治在油氣市場中的分量。但是,也有分析人士指出,IEA成員對美國如此大規模地釋放戰略石油儲備感到驚訝,不少成員擔心美國政府利用戰略石油儲備達到美國的國內政治目的。 因此,需要進一步研究的是,最近美國政府三次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目標是否都一致呢?或者說其國際目標和國內目標應該如何排序?這就涉及到美國國內的政治經濟狀態以及兩黨在2022年中期選舉時的競爭。
第一個國內政治經濟原因是能源價格上升引發的汽油價格暴漲。美國能源署數據顯示, 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出現過2次零售汽油價格急劇上升,并突破4美元/加侖的時期。第一次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時期,第二次是本輪價格上升。20世紀90年代美國經濟增長良好時,汽油價格也很低。也可以說,汽油價格是觀察美國政治經濟狀態的一種重要指標。2021年1月20日,拜登正式入主白宮時,汽油的零售價格為2.4美元/加侖。2021年11月中旬,拜登政府第一次釋放戰略石油儲備時,汽油價格為3.4美元/加侖,此后經歷短暫下跌之后又上升。第三次釋放前夕汽油價格已超過4.2美元/加侖,處于當時的歷史最高值。在拜登政府宣布每天投放100萬桶儲備油之后,美國國內汽油價格仍一路攀升至2022年6月中旬的5美元/加侖。6月下旬開始,汽油價格快速下降,至8月第二周,已降至4美元/加侖,大體上接近于烏克蘭危機爆發時的水平。9月中旬下跌至最低點,但9月底至10月初又開始上升。當時輿論的判斷是,如果價格繼續上升,肯定不利于民主黨在11月初中期選舉的成績。 總的來說,從每加侖2美元多暴增至4美元,本輪汽油零售價格上漲的用時要少于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時期,對選民的沖擊更加強勁。
美國汽油價格暴漲深刻影響美國政治經濟政策。眾所周知,拜登總統上任以來,美國通貨膨脹已持續加深。汽油價格上升導致美國家庭收支不平衡,立即引起了諸多議員的關注。通貨膨脹嚴重,特別是汽油價格上升明顯的各州,該州的參議員對拜登政府的批評聲音也大。美國前五大消耗汽油的州,分別為得克薩斯州、加利福尼亞州、佛羅里達州、紐約州和俄亥俄州。2021年11月來自紐約州的參議院民主黨領袖查爾斯·舒默(Charles E. Schumer)呼吁,拜登政府應該利用美國的緊急石油儲備來降低不斷上漲的汽油價格。不過,美國眾議院多數黨領袖、馬里蘭州民主黨人斯泰尼·霍耶(Steny Hoyer)并不同意通過釋放戰略石油儲備來降低油價?;粢J為,戰略石油儲備不是為了應對價格上漲,而是為了在緊急情況下應對供應崩潰。
除了應對全球油價高漲之外,拜登政府首次宣布釋放5000萬桶戰略石油儲備時便聲稱此舉將降低汽油價格。從美國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目標來看,這是首次用于控制價格,而不是解決供應中斷。依照1991年、2005年、2011年三次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經驗來看,短期內價格的確下跌,但如果不解決全球原油供需失衡,原油價格還會上升。雖然拜登此舉并不能立即調低油價,但是從政治角度看有助于獲得選民支持。因通脹問題成為2022年中期選舉期間選民最為關注的問題,而選前民調也顯示,拜登政府因成功降低了汽油價格而提升了支持率。此外,拜登政府的綠色能源轉型計劃,也將進一步削弱化石燃料的重要性,由此也會降低戰略石油儲備的重要性,這可能是拜登政府一而再,再而三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底氣之一。
第二個爭議的焦點在于為什么不擴大國內生產增加供給,而僅僅通過釋放戰略石油儲備來增加供給。共和黨人一再批評民主黨的拜登總統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決策,認為解決能源供應短缺的最佳應對手段是增加美國國內的生產。甚至前總統特朗普也發表聲明,批評拜登政府濫用在他手里積儲起來的戰略石油儲備。特朗普強調,這些石油應該用于戰爭等緊急時刻。而參議院能源委員會委員、共和黨參議員約翰·巴拉索(John Barrasso)甚至表示,這是拜登政府和美國國會民主黨人“對美國能源發動戰爭”。2022年2月,眾議院能源和商業委員會的共和黨女議員凱茜·羅杰斯(Cathy Rodgers)指責拜登政府的能源政策,認為其加劇了美國和歐洲對俄羅斯油氣資源的依賴。羅杰斯還強調,能源安全就是國家安全和金融安全,拜登政府應該恢復美國的能源主導地位,這其實是羅杰斯的一貫論調。在2021年11月中旬舉行的兩院聯合聽證會上,羅杰斯就主張追究拜登政府的“反美”能源議程,應通過增加國內產出而減少對外依賴。2022年3月,羅杰斯致信美國能源部長格蘭霍姆,要求就汽油價格上漲舉行聽證會。羅杰斯認為,作為美國能源部長,必須要解釋為什么拜登政府未能扭轉其“反美”能源議程,以至于無法解決不斷上漲的汽油價格。而民主黨人和白宮則強調,美國高汽油價格應歸咎于俄羅斯“入侵”烏克蘭。 在11月中期選舉前,佛羅里達州的參議員馬爾科·魯比奧(Marco Rubio)公開反對拜登總統決定從戰略石油儲備中再釋放1500萬桶石油。魯比奧認為,雖然拜登政府此舉有助于降低汽油價格,但是解決汽油價格上漲的根本出路是增加國內產出。盡管有共和黨議員的呼吁以及高油價的巨大誘惑,但是美國國內石油產量并未恢復到新冠疫情前的水平。
在國內汽油價格繼續上升的壓力下,拜登政府于2022年3月31日宣布將繼續釋放戰略石油儲備。不過,拜登政府在聲明中卻將汽油價格上升的原因歸咎于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所導致的能源供應中斷,回避了國內黨派競爭和華爾街的干預。美國國內石油生產量增加卻表明,拜登政府繼續擴大戰略石油儲備釋放的原因不只是應對烏克蘭危機這么簡單。4月下旬,拜登政府承諾到年底實現國內日增產100萬桶原油。至8月初,美國國內原油日產量雖然已提高至1220萬桶,但是相比4月下旬以來只增加了30萬桶。這表明,美國國內石油公司面對國會壓力,正在緩慢地增加產能,但華爾街的股東回報約束同樣仍很強,這些公司增產的積極性不夠高。美國一些民主黨的州長面對汽油價格上升的壓力,也紛紛出臺各種退稅、削減所得稅、暫停收稅等措施提供救濟。
在美國政治生活中,選民最有可能將面臨的困難歸咎于執政黨,如果拜登政府對汽油油價上漲無所作為的話,那么選民在2022年11月的中期選舉中用腳投票,支持共和黨是不可避免的。對于這個利害關系,拜登本人心知肚明。2022年7月6日,拜登對外宣稱美國汽油價格出現十年來的第二大單日跌幅,表明他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計劃正在發揮作用。7月26日,白宮發布新聞簡報宣稱,釋放戰略石油儲備不僅有效應對了烏克蘭危機造成的能源市場混亂,也使美國汽油價格每加侖降低了40美分。8月1日,白宮發言人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由于拜登政府和國際合作伙伴史無前例地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美國零售汽油價格每加侖降低了40美分,是十多年來最快的價格下降。此外,美國有19個州的平均汽油價格已低于每加侖3.99美元。
2022年10月初,美國汽油零售價格再度上升至3.8美元/加侖,略高于烏克蘭危機爆發時的價格。這意味著拜登政府仍需進一步降低汽油價格。10月18日,白宮發布簡報,繼續宣稱美國汽油價格出現十多年來最快速的下跌,自6月達到峰值之后平均每加侖下跌約1.15美元,僅比烏克蘭危機開始時高出約30美分。白宮同時宣布三項計劃:一是讓美國能源部繼續發布戰略石油儲備的1500萬桶銷售通知,完成3月初宣布的1.8億桶釋放目標;二是宣布在國際原油價格達到每桶67~76美元區間時,政府將出資回購補充庫存;三是呼吁美國能源企業以較低的能源成本為美國消費者提供能源。10月28日,拜登在紐約州幫助民主黨參議員競選時聲稱,每加侖汽油價格自2022年夏天的峰值以來下跌1.25美元,至3.39美元,低于他上任之初的價格。拜登此舉遭到共和黨參議員特德·克魯茲(Ted Cruz)的嘲諷,被后者描述為“公然撒謊”,因拜登上任時美國汽油的中位數價格為每加侖2.29美元。 盡管如此,美國中期選舉結果卻表明,拜登宣稱降低汽油價格的這一策略起了作用。民主黨雖然丟了眾議院的多數席位,但至少保住了參議院,可以說是一次微小的失敗。
四、美國戰略石油儲備釋放與中國的能源安全
拜登政府下定決心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原因既有國際層面的,也有國內層面的。從國際層面看,主要是為了降低因烏克蘭危機進一步加劇的能源供應安全。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與俄羅斯的能源合作陷入困境,西方發動多輪對俄能源制裁,并轉向其他地區尋求供應的替代者,對供應短缺的擔憂導致油價大幅度上升。從供需關系的量級看,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這是全球最大體量的能源生產者與消費者的博弈,是驗證能源權力轉移難逢的自然案例。”從國內層面看,拜登政府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直接目標是為了降低汽油價格,因為汽油價格上升加劇通貨膨脹,很可能導致民主黨在中期選舉的潰敗。從拜登政策的邏輯鏈條看,可以進一步分為兩層,一是美聯儲反通脹的宏觀經濟政策贏得選民的支持,二是拜登政府無意增加國內能源生產。原因是拜登政府重視氣候變化問題,主張美國要轉向清潔能源,但這種政策也遭到共和黨人的批評,共和黨強烈質疑拜登政府動用戰略石油儲備的合法性和動機。美國能源部前部長里克·佩里(Rick Perry)甚至認為,拜登史無前例地釋放戰略石油儲備,將制造美國下一次能源危機。 從現有分析來看,多數文獻重視拜登政府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國際目標,而對國內動因分析不足。事實上,本文的分析表明,傳統上支撐美國加大戰略石油儲備的邏輯發生了重大變化,不是為了應對供應短缺,而是被拜登政府用于進行國內政治博弈的籌碼。
拜登政府之所以這么做,除了迫在眉睫的國內政治需求之外,也與全球能源供應格局的變化相關。美國已經成為全球最主要的能源出口國之一。美國能源短缺并依賴中東供應的脆弱性局面不復存在,建立在這一邏輯上的能源安全思想就需要進行重大更新和調整,并改變對中美能源合作議題的看法。2020年初達成的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中,能源貿易約占了總協議金額的1/4,中美能源合作已經從過去的技術合作轉向了能源貿易,即中國從美國進口能源,將能源貿易作為經貿的重要內容,以此穩定中美關系。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后,能源安全問題成為國際社會廣泛關注的重大議題,也是中美雙方可能重新合作的議題。2022年11月,習近平主席與拜登總統在印度尼西亞巴厘島參加二十國集團領導人峰會期間會晤,其中談及全球經濟疫后復蘇、應對氣候變化、解決地區熱點問題也離不開中美協調合作。兩國元首還同意兩國財金團隊就宏觀經濟政策、經貿等問題開展對話協調。 從這一表述看,中美之間圍繞能源問題的框架發生了大的變化,不是供應短缺這樣的傳統能源安全問題,而是與氣候變化、宏觀經濟政策協調以及經貿等聯系在一起,且這些議題之間本身并非完全協調一致。
拜登政府通過釋放戰略石油儲備顯著加強了和盟友之間的協調。從戰略石油儲備釋放過程中的國際協調看,拜登政府依然可以獲得石油消費國中盟友的支持,但無法獲得歐佩克等石油生產國中盟友的支持。在美國對華關系上,學術界的一項共識是,拜登政府極為重視盟友資源,并且善于運用國際危機團結盟友。釋放戰略石油儲備是顯示拜登政府這一理念的重要案例,證明了危機可以進一步鞏固西方聯盟,但這類危機造成的西方政治上的團結,卻無法改變稀缺資源的戰略商品屬性,擁有這類商品的歐佩克成員無意配合美國增加生產,表明這些國家更看重經濟利益,而不是地緣政治利益。因此,能源供應安全的基本邏輯還是由市場因素驅動,地緣政治的影響力總體上是下降的。拜登政府在半導體、人工智能以及高技術人才領域實施對華脫鉤,根本目標是壓制中國的發展,維持其霸權地位,但是這種地緣政治驅動的戰略,如本文對戰略石油儲備的案例研究所表明的那樣,也將面臨市場力量的挑戰。
更進一步看,市場人士普遍認為,美國汽油價格下跌,并非只是源于拜登政府所宣揚的釋放戰略石油儲備,其最根本的原因是對全球經濟衰退以及美國經濟衰退的擔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22年10月發布的預測顯示,2023年美國經濟增速只有1.0%,世界經濟增速將下降至2.7%,低于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平均值。在經濟復蘇乏力的前景下,汽油價格也將隨之下降。IMF還預測,全球通脹率從2021年的4.7%上升至2022年地8.8%,為幾十年來最高,但2023年將下跌至6.5%,也就是相對緩和。 就此而言,拜登政府以國內政治博弈為由釋放戰略石油儲備,要比以往基于國際供應短缺邏輯設立的釋放目標,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貧w傳統的供應短缺目標是戰略石油儲備存在的必然,這也是在中期選舉結束后,拜登政府大力推進回購原油儲備的原因所在。
五、結論
遏制國際原油價格上漲是拜登政府不斷釋放戰略儲備原油的重要原因。但這種目標與20世紀70年代創設戰略石油儲備機制時有所不同,當年主要是為了應對美國石油供應中斷的風險,且受到美國能源獨立這一重大思潮的影響。隨著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石油出口國之一,美國供應中斷問題幾乎可以說不存在了。因此,美國這一輪史無前例地釋放戰略石油儲備,首當其沖的目標是地緣政治意義上的。美國政府的地緣政治邏輯是,通過釋放史無前例規模的戰略石油儲備,壓低油價,從而有效削弱俄羅斯進行特別軍事行動的財政能力。
不過,美國政府制裁俄羅斯能源出口也面臨另一個難題,加大制裁力度,不僅危及歐洲的能源供應,也將加劇國內市場的汽油價格上漲。本文考察表明,拜登政府三次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國際目標和國內目標各有側重。并且,國內目標在后兩次釋放戰略石油儲備決策中的重要性是上升的。從其國內因素看,主要是為了遏制能源價格上升引發的汽油價格暴漲。汽油價格上升導致美國家庭收支失衡,加劇通脹壓力,這已成為中期選舉期間選民最為關注的議題。不僅如此,在釋放戰略石油儲備過程中,美國共和黨和民主黨之間也發生激烈博弈,民主黨試圖將汽油價格上漲歸咎于俄羅斯,而共和黨則試圖將此歸因于拜登政府的反能源政策,導致國內石油生產受阻。
在國內產能無法迅速增加、國際生產者聯合行動效果不佳以及國內汽油價格不斷上升的形勢面前,拜登政府的可選項就只能是繼續釋放戰略石油儲備。面對美國國內汽油價格繼續上漲的壓力,其政府釋放戰略石油儲備更多是為了顯示與通貨膨脹抗爭的政治決心,以便贏得2022年11月的中期選舉。中期選舉結果表明,拜登政府的策略發揮了作用。盡管拜登政府宣稱釋放戰略石油儲備導致汽油價格下跌,但是美國經濟衰退以及油價高企導致汽油消費需求下降也是重要原因。因此,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效應受到其他因素的干擾,呈現出逐步遞減的趨勢。
拜登政府釋放戰略石油儲備也表明美國在全球能源市場的地位發生了巨大變化,以往基于美國依賴中東能源供應去構建能源安全的傳統思想過時了。今后,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基本邏輯仍將回歸到應對供應短缺,但其國內政治博弈的權重也將較大幅度上升。同時,中美之間的能源合作也從過去的技術合作轉向了能源貿易,并且與氣候變化、宏觀經濟協調以及經貿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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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