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皙寅

寇宗來,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副院長、復旦大學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研究中心(CCES)副主任、復旦大學產業發展研究中心(FIND)主任。主要從事產業經濟學、創新與知識產權以及公司金融方面的研究
“要從企業主體的實際運作和真實感受上去下功夫、做文章。”復旦大學經濟學院副院長寇宗來對《財經》記者表示,所有優化營商環境的舉措,歸根結底要讓企業降本增效,有獲得感,能合法合規賺錢。一切的成效,要看企業是否愿意以此為基地,愿意并能夠可持續地擴大生產。
新能源汽車的技術路線本來有多種,鋰電池本身最不被歐美日韓車企所看好。但是,中國通過持續且科學的產業政策,鼓勵消費、完善基建、集中科研攻關,成為全球新能源汽車技術的策源地、最大的新能源消費市場,讓他國車企開始效仿加入。
“這已經不是討論是否需要產業政策的時代,要討論的重點是,如何提高產業政策的效率。”寇宗來認為,在重大技術變革的關鍵期,地方政府有計劃、成體系地適度靠前,促進當地產業升級和轉型是一種有為政府的積極表現。在這期間,需要有科學的規范、開放包容的環境,以及親清的政商關系,用合適的政策和營商環境,降低企業經營成本,可持續地提高收益。
寇宗來強調稱,一些部門和地方政府通過稅收等公共資源,充當了市場中企業家和投資家的角色,有效助力當地產業發展。要扮演好這樣的角色,首先,地方政府要有所擔當;其次,需要專業化的招商引資團隊;最后,要有格局、定力,還要有相對寬容的制度環境。

2023年2月16日,江蘇常州市,在上汽時代動力電池系統有限公司車間,工人在安裝新能源汽車動力電池系統。圖/新華
《財經》:在產業轉型的關鍵期,龍頭企業的帶動性很顯著,比如沈陽的華晨寶馬、宜賓的寧德時代,由此直接串聯了整個產業鏈,成為當地工業發展的壓艙石。
寇宗來:這些企業往往會扮演產業鏈鏈主的角色。就比如在沈陽的華晨寶馬,其龐大的市場需求,能夠導入上下游產業鏈,并實現融通創新。后者尤為重要,能夠助力中小企業研發,形成一種共生共贏的產業生態。
以宜賓在新能源產業里的轉型為例,作為酒都,宜賓五糧液上繳的利稅,以及強大的資源實力,其實是幫助當地跨界創新的底氣來源之一。另外,在其中,一些頭部企業也會樂意去投資培育新的項目、中小企業,扮演了風投的角色。
《財經》:在調研中發現,地方政府在產業轉型期間,站位十分靠前。
寇宗來:你所說的宜賓、合肥模式,牽扯到目前學界研究的熱點——企業風險投資(CVC)。和傳統單純提供資金的風險投資不同,這種由大型企業所主導的產業投資更強調把相關技術、團隊與所在城市相互匹配融合,促使技術和資本高效互補。而且,相比于傳統風險投資,這更能構建一套相對閉環的產業生態,其中的投資往往能夠實現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從總量上獲得收益。閉環產業生態的本質,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就是將各種外部性內化了。
寇宗來,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副院長、復旦大學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研究中心(CCES)副主任、復旦大學產業發展研究中心(FIND)主任。主要從事產業經濟學、創新與知識產權以及公司金融方面的研究
《財經》:坦白說,在公眾所熟知的經濟學理論框架中,這種政府對市場的干預,會被看做扭曲了市場的供需關系,難以讓市場的手快速配置、調節資源。
寇宗來:目前的主流經濟學教材,講的是新古典經濟學,在這套敘事方式里,產業政策被污名化了,說它扭曲了市場。談及傳統的產業政策,總說它是有選擇性,不是公平的。事實上,哪怕是一個普適性政策,從各主體的收效來說,總是有差異性的。
幾個說得上名字的發達國家發展過程中,或多或少都使用過不少產業政策,支持龍頭型、引領性產業。等體量上來了,變成制造業強國了,就會轉身成倡導自由貿易的急先鋒。
在我看來,產業政策的內涵和外延都需要重新定義。我們知道,經濟發展離不開產業發展,與之相關,學界經常忽略一個要點是政府招商引資后做的大量投資及配套工程。比如,新修一條路,表面上看起來是公共政策,但如果這條路就建在某個大型重點項目附近,它更重要的角色是配套工程,是促進招商引資和產業發展的有機組成部分。正因如此,我覺得相對于“產業政策”,“產業發展政策”更為妥當,因為這強調了要以“產業發展”為核心來理解和制定各種相關政策。
《財經》:也就是說,政府配置公共資源時,受益主體的獲得感是天然不對等的,有的多一點,有的少一點,以往這大多被歸屬于公共政策。您認為,這應該被算作產業發展政策嗎?
寇宗來:當然這個概念是也有邊界的,它是圍繞特定產業發展所做的政策配套。回望中國經濟發展的幾十年歷程,借助相關配套政策,中國造就了完整的、無可比擬的產業鏈。
此外,在經濟發展備受挑戰的時刻,私人企業大多會選擇減弱投資;相比之下,對市場價格信息沒那么敏感的政府,往往能夠跨越周期,做一些帶有長期性的項目,給了后者發展的機遇窗口。
《財經》:這對政府與官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更多的技能,擁有和承擔更大的權責。
寇宗來:坦白說,在此期間,一些部門和地方政府通過稅收等公共資源,充當了市場中企業家和投資家的角色。為了產業的健康發展,有些點是經濟企業家難以解決的,比如基建、融資、人才池等等,這需要的是政治企業家構建良好的營商環境,后者才能打破常規、辦成事情,最終謀求到超額收益,讓當地發展得更好。
要扮演好這樣的角色,有三點要求:其一,地方政府要有所擔當;其二,需要專業化的招商引資團隊;其三,要有格局、定力,還要有相對寬容的制度環境。
《財經》:客觀來說,投資是有賠有賺的,回報周期通常也很長,一個決策下去,在收益之前的壓力很大;如果不成功壓力會更大,這會影響地方政府參與的動力。
寇宗來:過去幾年,國內涌現了很多超前規劃的產業新城,在規劃、建設、交付運營的初期,都有批評浪費的聲音。不過,其中有一些在成功導入產業后,實現了快速崛起。從個體城市來說,是有賺有賠,但從全國一盤棋的視角來看,一個新城的成熟與發展,總體收益往往能夠覆蓋和彌補其他在發育中的新城。
我想強調的是,不能唯結果導向(當然更不能不看結果)。畢竟決策要預判未來,誰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在和地方政府溝通調研后,我有一個很深的感受,就是一票否決制確有存在的必要性,但要警惕被過度濫用。因為這可能會導致官員過于謹小慎微。這就需要建立一套機制體系,以相關部門在評判過程中是否盡職盡責作為判定標準。
《財經》:允許失敗是孕育創新的土壤。在城市調研中,我們發現不同城市對于項目失敗的接受程度不同,有的目標達成六成也能接受。當然,前提就是您說的要盡職盡責做好調研。
寇宗來:失敗容忍也是一個經濟學概念,面對市場波動,要有所定力。必須認識到,成與敗往往是需要時間才能得到答案的。比如當初的光伏行業,發展過程中曾經遭遇重大波折,此前的頭部企業衰落后,卻培養了大量的人才、市場,遍布全國乃至全球。就像種子一樣,為下一輪的產業發展打下了基礎。
《財經》:在這期間,不同政府也在競爭,引入朝陽產業、頭部企業。這會不會出現強者恒強的馬太效應?
寇宗來:短期內或許如此,但時間一長,這一限制就會被打破。當一個城市,在相關產業中發展到一定規模的時候,就必然出現一些不利于發展的因素。
比如地價上漲、配套政策吸引力下降,甚至地方政府也可能會因為眼光高了,或者基于產業布局通盤考慮,而拒絕掉一些有風險的未來項目。這就讓其他城市發展有了空間。所以,并不會出現所謂的贏家通吃。
《財經》:能否給出一系列的指標,讓城市對應參照,提升自己制定產業發展政策的綜合水平?
寇宗來:不存在可以直接復制的套路,也沒什么標準答案。各個城市之間的經驗各不相同,有句老話說得好,“學我者生,類我者死”,不同城市的綜合稟賦、資源、文化、定位都不相同,是不能簡單模仿照搬對象城市經驗的。
從組織來說,當然需要專業化的團隊才能做專業的事情。但是,因為任何人的時間精力和認知能力都是有限的,因而在牽涉面廣、干系重大的組織決策上,必然會面臨“外行領導內行”的挑戰。
為應對這個挑戰,做最終決策的“外行”,就必須有超越“內行”的遠見和洞見。特別是相比于單一領域的專家,他需要更為廣闊的思維、認知和資源整合能力,才有可能具有洞察產業發展趨勢的能力。
《財經》:優化營商環境是每一個城市的口號,也成為一系列新政的依據,那么以什么標準來衡量效果呢?
寇宗來:很簡單,就三個字——獲得感。要問問企業,有沒有降低運營成本?比如辦事流程和周期效率高不高。換個角度看,就是企業在這種環境下能不能合法合規地、可持續地賺錢。
如果廣義地看營商環境,則包括當地相關產業的配套成熟度,是否達成了產業集聚,實現了規模效應,整個上下游產業構建了一整套產業生態體系,并形成有效的貼條機制,降低運行成本、提升運轉效率,提高整個鏈條上各個企業的競爭力。
《財經》:這需要地方政府要懂得企業,愿意真正傾聽企業需求。
寇宗來:歸根結底就是四個字:實事求是。如今大興調查研究之風,目的就是為了找到癥結點,制定真實有效的政策,讓企業能夠有實打實的獲得感。一切都要看企業是否愿意以此為基地,愿意并能夠可持續地擴大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