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鵝鵝的畫中畫

周蘭蘭

2023年元旦，《中國奇譚》系列動漫短片一播出，就迅速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它跳脫了長期占據主導的動漫套路，將動漫電影審美推上了一個新高度。《中國奇譚》一共八個短片，每個短片風格迥異，根據故事特點，運用個性化的敘事手法。繪畫制作方面，不論是傳統的二維、剪紙、定格動畫，還是CG（計算機動畫）、三渲二的現代技法，都傳達出中國獨有的藝術美感。尤其是第二個故事《鵝鵝鵝》，直接采用水墨畫來呈現默片時代的舊影像，用音樂代替語言，更增加了故事的神秘和夢幻感。

《鵝鵝鵝》不論畫風還是故事都顯得十分詭異，又好像蘊含著難以捉摸的隱喻。狐貍書生竟能從肚子里掏出人和物件，肚子里出來的人又能從肚子里掏出另一人，另一人還能再掏出人，這是有血有肉的俄羅斯套娃！哆啦A夢的口袋也在肚皮上，但那畢竟是個正經裝東西的口袋啊，玄幻小說里的儲物戒指，那也是以容器來盛放東西，算是在正常的邏輯之內。一般的志怪神話里，隨意變換身形、飛天遁地、撒豆成兵都是常規操作，像這樣的玩法卻是少見。

了解《鵝鵝鵝》的來歷，多少能夠解釋一點疑惑。這個故事并非中國本土原創，它的原型是古天竺國的佛教經典《舊雜譬喻經》中的小故事《梵志吐壺》；傳譯到中國之后，經過本土化演變，晉代時被旬氏收入《靈鬼志》，故事名為《外國道人》；南朝的吳均將其改編為《陽羨書生》，收入《續齊諧記》一書。經古人改編成志怪小說之后，則增添了一些世俗趣味和本土化特色。再改編成現代的動漫電影，觀眾自動帶入現實和哲學層面的思考，又從中領悟出不一樣的味道。

既然是水墨動漫，自然要從傳統水墨畫中汲取營養，尋找靈感。《鵝鵝鵝》的畫面十分簡潔，沒有一筆多余。仔細看片的話，還能從中發現隱藏的美學元素。

開篇是山巔，鏡頭向下移動，出現連綿的群山，然后定格在一座山峰。山峰頂上一棵孤松，白云自山腰飄過，可見是一座很高的山。中國古代文人畫有大量的水墨山水，筆法上愛用皴線，就是用枯筆畫出一種粗糙的像麻繩似的線條，可是影片里山的線條是濕筆畫出的褶皺感覺，山形圓潤，看起來有幾分像齊白石畫的山。齊白石可算作古代中國畫向現代中國畫轉變的一個橋梁，他的山水不承襲宗派，即不學古人，而是師從天然造化，自創一格，拙樸中透著靈秀之質，天真而不失大氣，很適合移植到動漫當中。碰巧齊白石的《山水冊》組畫之中有一幅《陽羨山水》，畫的是桂林陽朔，而故事里的陽羨是江蘇宜興，其實真實的地點不重要，古人畫山水從來都是善于多處借景自由發揮的。影片里的山，的確很像是拔高了的陽朔的山。

鏡頭拉近進入山中，主角貨郎出現，他的紅色頭巾是畫面中唯一的一抹紅色，在黑白水墨畫中突然加入一筆突兀的紅，是一種很現代的處理手法。緊接著出場的狐貍書生，他身上的紅色更多一些，面部、嘴、頭花、腿上的傷都是紅色。書生的面部很明顯借鑒了戲劇臉譜的畫法，表現出狐貍特點。他頭戴萬字巾，耳旁插一朵粉嫩嫩的鮮花。在唐宋時期，不論男女都喜歡戴花，也叫簪花，人們覺得鮮花既美麗又吉祥，戴花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差。唐代王維詩《憶山東兄弟》最后兩句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那茱萸可是要戴在頭上的，只要你愿意，可以插滿整個頭！

清代時，人們把歷史名人、文人墨客和十二個月的月令花結合到一起，就形成了十二花神。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蘇東坡和鐘馗都是五月石榴花神。雖然神話故事里的鐘馗樣貌不美，但他卻是有求必應的吉祥神。五月是一年之中疫病高發的時節，鐘馗火爆剛烈的性情和火紅的石榴花呼應，所以選鐘馗來做花神，為大家驅災避邪。

明代畫家陳洪綬畫的《鐘馗圖》，鐘馗骨骼粗獷，闊面虬髯，目不怒自威，然而頭上簪花。鐘馗也簪花，一下把這位能力超凡的神仙拉入七情六欲的凡間，剛烈的神，也有天真溫柔的一面，還有什么比這巨大的反差萌更可愛呢？

狐貍書生要貨郎送他去遠處那座山的山頂，那座頂部紅彤彤的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浮世繪中的富士山，像日本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富岳十六景》之《凱風快晴》，也有幾分像元代文人畫家趙孟頫《鵲華秋色圖》中的華不（fū）注山。

山頂那棵扭曲的松樹，狀如人工修剪造型的盆景，后來狐貍書生醉臥處的那一蓬菖蒲，也常用來做盆景。盆景是將大山大水置于小小花盆里，做成微縮自然景觀，放在書桌案頭，是最富自然情趣的傳統藝術。在影片里則反其道而行之，將原本小小的盆景植物放大，還歸自然。說不定，這個故事就是發生在某個書桌上的盆景里，宇宙原本無限大，亦可無限小。

狐貍書生請貨郎喝酒，從嘴里拉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盒子的外形卻不像食盒，蓋子上有一螺鈿鑲嵌的山，打開蓋子果然沒有食物，而是文房用品。左邊的大罐子是盛水的水注，用來給硯臺加水，中間和右邊是兩個香爐，其中一個插著紅珊瑚，古代講究人家喜歡用珍貴的珊瑚當筆架，前面正中間有一個小手卷，旁邊幾個摞在一起的火紅的碟子，那是飲酒用的羽觴。戰國時代開始流行的羽觴，一般是紅色漆器，比較輕，容易浮在水面上。竹林七賢玩的曲水流觴用的就是這種器物，在清幽的山野竹林里，幾位知己好友坐于溪流兩側，羽觴像一葉小舟漂浮在溪水里，漂到誰面前，誰就喝酒作詩，好不快活。曲水流觴并非竹林七賢獨創，它本身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游戲，后來發展成為文人墨客詩酒唱酬的雅事。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記錄了一次愉快的曲水流觴活動，王羲之在微醺放松的狀態下，用鼠須筆蠶繭紙寫成《蘭亭集序》的草稿，后來想要謄寫一遍，卻怎么也達不到當初的效果。《蘭亭集序》是王羲之書法的最高境界，也是公認的世間最美書法，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

貨郎飲酒之后，酒意酣然，恍惚間如乘一葉小舟乘風破浪，那層層翻卷的波浪，尤似南宋李嵩所繪的《赤壁圖》。《赤壁圖》描繪了蘇軾和友人乘坐小船游覽赤壁的情景，用披斧皴擦抹的崖壁礁石險峻粗獷，細線勾勒的漩渦波浪動感十足，險象環生，可是船上的人看起來卻是怡然自得，竟能在這種情境下欣賞風景、飲酒吟詩。古代的《赤壁圖》不止一幅，都是因為蘇軾寫了《赤壁賦》，畫家們就追著為他作畫。

書生從嘴里拎出他的心上兔，兔子姑娘手拿梅花團扇，身穿小袖高腰長裙，裙子系到胸部以上，是典型的隋代服裝。書生酒醉睡去，兔子姑娘從嘴里吐出她的心上豬，一兔一豬正快快樂樂喝酒，書生卻似乎要醒來，兔子姑娘立即變出一個絹面屏風擋住書生。屏風是古代常見的家具，用作可移動的靈活隔斷，常用木、竹、絹制作。這扇絹面屏風上繪著白梅花，后來兔子姑娘到屏風后面給書生打扇時，剛好和屏風組成了一幅“梅花仕女圖”，這種圖畫雅俗共賞，所以繪畫比較多，明代唐伯虎、清代新羅山人、近代陳少梅都畫過此類題材。

最后出場的天鵝姑娘，渾身雪白，紅嘴紅掌，在水墨群山間飛舞，是整個影片最亮的一抹顏色。她也是隋代裝扮，臉上兩撇紅色，類似于古代女子化妝貼花鈿，只不過花鈿一般是貼在額頭上，大概是為了讓鵝姑娘顯得像鵝，就把花鈿貼到了臉頰上。后周有一種流行于宮廷的碎妝，就是把五色云母制成的花鈿隨意貼在臉上，等于是在臉上做一種散點構成藝術。

貨郎和天鵝姑娘一起欣賞晚霞，天空變成了由紅到橘的漸變色，美好而熱烈，是唯一一次代替了水墨主色調的艷麗場景，寧靜舒緩的音樂渲染出夢幻般的氣氛。然而，隨著狐貍書生的醒來，寧靜被打破，節奏突變，氣氛變得緊張而恐怖，天空的顏色也隨之消失。

書生變成狐貍跳走時，背景那連綿起伏的尖頂山峰，像極了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南宋文人畫家米友仁是北宋畫家米芾的兒子，父子倆獨創的江南濕潤山水畫法，被稱為“米家山水”。《瀟湘奇觀圖》以淡墨暈染和點染為主，構成畫面的濃淡遠近，以新穎的手法描繪出江南霧氣空蒙，白云浮動的雨后風景。米家山水近看無形，近于抽象，遠看層次漸顯，妙趣無窮。用在動漫短片的結尾，營造出一種漸漸遠去的幻滅之感。

從《梵志吐壺》，到《外國道人》《陽羨書生》，再到如今的《鵝鵝鵝》，最初的作者一定想不到，在接近兩千年之后，自己創作的故事變成了會動的圖畫，有這般獨特的呈現，還通過一種名叫“網”的東西傳播到了不可思議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