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惠慧 張建安
王躍文新作《家山》(人民文學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甫一面世即引發各界廣泛關注。這部被譽為“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詩”的長篇巨著,聚焦一個名叫“沙灣”的南方村落,以該地陳氏家族五代人從大革命時期到解放戰爭勝利以來的生活經歷為主線,將舊時代驚濤駭浪、風起云涌的民族抗爭史,特別是鄉土中國在社會文化領域的現代化演進,悄無聲息地融入一村一隅、一人一事的現實悲歡和命運離合之中。
一部《家山》,數百位父老鄉親,數十個典型形象,十余件沙灣大事,印拓出半個世紀的歷史車轍。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的滄桑變革,不僅表現為社會性質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逐漸向新民主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的現代化轉變,在社會文化領域更體現為對傳統文化的批判繼承、對外來新知的兼容并蓄,以及對革命思想的培育弘揚——透過《家山》詩意的書寫與飽含深情的回望,我們恰好可以還原這一波瀾壯闊的歷史進程。尤其是其中以陳修福(佑德公)、陳揚卿、陳齊峰為主要代表的沙灣各路人物,透過他們的思想行為、命運走向以及相互關系,我們仿佛看見鄉土中國在傳統文化、外來新知、革命思想的三重“洗禮”下,社會文化既有傳承、又有流變,不斷由近代走向現代的過程。
小說開篇便是一場“械斗血案”,牽涉其中的既有沙灣內部的陳家與朱家,也有分別代表沙灣和舒家坪的陳家與舒家,看似平平無奇的愚民相爭,實際反映了鄉土中國長期以來以血緣宗族為手段爭奪有限生產資源的問題。
中國社會的鄉土性,在于人口與土地之間的深厚羈絆——土地等有限的自然資源將人們聚集起來,而依附在土地上的鄉民們彼此之間既有“團結”也有“斗爭”——費孝通將中國鄉土社會的這一結構稱為“差序格局”。在差序格局中,“社會關系是逐漸從一個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因之,我們傳統社會里所有的社會道德也只在私人聯系中發生意義”。以血緣、地緣、業緣為基礎的中國鄉土社會,血緣關系無疑是最重要的關系,以血緣為基礎延伸出的地緣、業緣關系則像是從血緣這一核心往外蕩漾開的一圈圈水紋——離核心越遠,關聯性就越弱。
作為相鄰的兩個村,沙灣與舒家坪積怨已久,小說開篇看似荒唐的“爭閑氣引命案”,在眾人緊緊盯住“陳舒新仇”或“陳朱舊恨”時,作者借佑德公之眼,清醒地洞見了問題的根源:從明朝以來,沙灣和舒家坪為爭青龍壩的水,紛爭不斷,動輒刀刃相向。在兩村、兩姓的爭斗中,青龍壩的水是“根子”,資源的稀缺性也讓沙灣和舒家坪綿延數百年的爭斗更像是一場難解的“死局”——資源困局不解,兩村爭斗難休。土地、水源等稀缺性生產資源,既為中國農村的經濟發展提供了關鍵動力,同時又觸發了其中的結構性矛盾,以血緣為基礎形成的鄉間宗族,則成為資源爭奪戰中最常見的對抗方式和最有力的組織形式,這也使得鄉土中國的改革與發展更顯復雜艱巨。
《家山》原定名《家譜》,原型是王躍文湖南懷化溆浦老家王氏族譜中記載的故事。“沙灣陳家自祖公老兒起,分作五房……敬遠公手上第三回修家譜,派字往上數五代,往下排到三十二代。叫作:福貴昌隆,家聲遠揚;修齊有本,錫慶延長;懷祖崇善,世代輝煌;威振華漢,烜耀東方。”小說中的陳氏“派字”無疑是一種家族傳承的展示,特別是昭示在“派字”中世代相傳的家風家訓——既有先祖們穿越時空的熱望與期盼,又有中華民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永恒追求——這是沙灣陳家人堅守的“老規款”,又何嘗不是世代中國人傳承的“文化根”?
自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中國大地出現了一群新型知識分子,他們或在新式學堂接受了新思想,或留學歸來,親眼見證了現代科學技術、親身接觸了先進思想主張;同時,中國社會的積貧積弱、廣大民眾的愚昧無知,更激發了他們的愛國精神和時代使命——沙灣的革命女性陳貞一和水利專家陳揚卿便是其中的代表。
“我們不能等到天下太平才做事,而要為著天下太平去做事。”同樣留日歸來、學過經濟的縣長李明達專程上門,一席肺腑之言令陳揚卿重新審視沙灣、重燃奮斗熱情,從此也開啟了實干興鄉的坎坷征途。“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陳揚卿打背包、著草鞋、提長劍,不辭辛勞跑遍全縣,克服萬難在竹園修建紅花溪水庫。他充分利用自己水利高才生的優勢特長,“把設計師、造價師、施工經理、質量監理都做了”。紅花溪水庫“既是飲水工程,也是泄洪工程”,為竹園乃至周邊多個村莊破解了灌溉難的發展困局。
“沙灣挨近縣城,算是稍為開化的地方,卻仍是愚昧。”陳揚卿深感國民教育任重道遠,李明達離任前與他交心,“沙灣還沒有國民小學,你若有心,要動員鄉親辦起來”。陳揚卿“久有此意”,于是又義不容辭承擔了辦新學、建村小的重任。“沙灣陳氏國民初級小學校”的立校碑序寫明:“國難嚴峻有加無已,救亡圖存之唯一方法惟有灌入兒童腦筋,俾適于現代新國民之修養,則義務教育之加強則為……應盡之責。”國民小學比照“新國民”的標準,教授國文、算數、音樂、體育等科目,還通過童子軍教育,培養學生的愛國報國熱情和團結協作精神,陳揚卿更是計劃“高年級還要學英語、學日語”,因為沙灣子孫不僅要“走出去報效國家”,還要“走向世界”。
五四運動后,隨著全國無產階級隊伍的不斷壯大,各地工人運動風起云涌。與此同時,各地農民也通過抗捐、抗糧、抗稅等形式,自發開展斗爭。但這個時期的農民運動,組織形式比較落后,領導力量又相對薄弱,因此大多以失敗告終。隨著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遭血腥鎮壓,全國工人運動隨之轉入低潮。毛澤東等人意識到,工人運動必須與農民運動相結合,于是農民夜校、秘密農協、農民運動講習所如雨后春筍在全國各地迅速發展,湖南更是成為全國農運中心。正是在此期間,沙灣進步青年陳齊峰,帶著在農民運動講習所學到的本領,回到湖南領導農民運動——隨著他的登場,紅色基因和革命思想開始浸潤沙灣地區……
中國人的家山,便是中華文化的來處和歸途——從“傳統文化”到“外來新知”再到“革命思想”,海納百川,萬流歸宗——我們的社會文化也在鄉土中國的砥礪前行中,完成了既有傳承又有流變的現代化演進。“正像佑德公家娘井的水會流到長江和東海,沙灣村父老鄉親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酸甜苦辣都連著波譎云詭的時代和災難深重中浴火重生的中國”。
家山鄉土既是中華民族的風雨來路,也是文化自信穿越滄桑、歷久彌新的根基所在。《家山》的故事看似只寫一村五代數十人,實則關涉中華百年社會大變革、文化大發展,作者筆下的沙灣人更是曾在神州大地奮力掙扎、野性生長的中國鄉土的真正主人——他們來過、拼過,從未被打敗,也從未真正離開。我們始終相信,那些尊重生命、保持人格的溫情,那些堅持正義、對抗邪惡的血性,那些打不斷、分不開的血脈親情,那些在“小人物”身上熠熠生輝的“大情懷”,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將來,依然能照耀中華歷史文化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