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雅晴
河合隼雄是日本著名臨床心理學者、心理治療師。《愛哭鬼小隼》是河合隼雄臨終之際完成的自傳體兒童小說。
河合隼雄常常苦惱于人們對童年日常的漠視。在《孩子的宇宙》一書中,他記錄了這樣一件事:當自己把孩子們寫得非常精彩的詩分享給其他人看時,卻遭到了他們的質疑:“不管怎樣,這不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嗎?”他為此感到深深的不安:“有太多的人連稀松平常的事也一無所知,讓我覺得僅僅談論一下這一點也有著充分的意義。”他認為孩子的宇宙以無限的深度和廣度存在著。如果漠視孩子生活的日常,我們就不能了解“孩子的宇宙”,更無法從中重新發現自我生命的奧秘。選擇在彌留之際寫《愛哭鬼小隼》,是因為對個體而言,愈臨近生命的終點,童年的記憶愈清晰地浮現,童年也愈能顯示出其非凡的意義和蔥郁的詩意來,同時此種生命體驗的反芻也能給他人以啟示。
《愛哭鬼小隼》敘寫的是小男孩城山隼雄那些極其普通的日常,如嬉戲、交友、打架、學習、文藝匯演等,但這些日常卻蘊含著重要的教養啟示和深刻的童年哲學思考。比如小隼因為橡樹果實回不了家而悲傷甚至哭泣,是因為小隼把橡樹果實的處境當成了自己生命的影子。這解釋了為什么人在年幼的時候最容易對萬事萬物產生共情,因為它們的遭遇映射著幼年時種種焦急、無奈、無助、憂傷和絕望的情緒。比如小隼和班上的男孩開始玩“秘密基地”的游戲之后,他變得更加積極和勇敢了,這揭示了“秘密基地”對孩子非同一般的意義,那是他們建立友誼和自信的“必需品”。還有,小隼喜歡的人先后離去,他開始感受到籠罩全身的孤獨,不知不覺地開始害怕黑夜,反映了孩子成長過程中難以言說的寂寞和困擾。河合隼雄把這些日常娓娓道來,描繪了一個孩子隨年歲變化著的、復雜而奇妙的心路歷程,體現了一個心理學家對孩子心理的敏銳認知和準確把握。更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對孩子的內心永遠懷著溫柔的尊重與支持,他相信來自孩子自身的力量能使他們往正確的方向成長。
童年是一個人最具有旺盛的感受力的時候,兒童的內心常常充斥著各種情緒,但是又無法言說。橡樹果實掉進池塘、與克拉伊博先生像朋友那樣交談、桑村老師的離去、小道哥哥和阿良打架等種種生活的日常都能攪動小隼的內心,引得他淚水漣漣。然每一次的淚水所包蘊的情緒都是不一樣的,哪怕同樣是離別,也會因為成長階段的差異而引發不同的心理體驗。面對這些復雜而幽深的情緒,作為孩童的小隼能夠深切地感知,卻無法言明。兒童豐沛的情感與他們尚且貧瘠的表達之間形成了巨大的缺口,以至于他們只能用“哭”這個行為去做徒勞的填補,因而往往陷入一種“孤苦無告”“無所依傍”的境地。
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有言:“在生命最后的四分之一時期,人們將老年的孤獨反射到被遺忘的童年孤獨上,才理解到生活最初四分之一時期的孤獨。”這種“孤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關乎存在的焦慮:“我”是否存在,以何種方式存在。橡樹果實回不了家,其實是作家對童年個人存在焦慮的一種隱喻。河合隼雄在他的回憶錄中提道:“本來別人看我像是一個哭屁蟲,自己也非常地自我厭棄。”“上小學的時候,我一直心里煩惱: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不是這個家里的孩子?”再加上五歲的時候即經歷弟弟的離世,河合隼雄相比其他的孩子更容易聯想到“死亡”,更容易產生對生存的疑慮和對消逝的憂懼,這些感知也生動地體現在愛哭鬼小隼身上。然而,在文本中,讀者依然能覺察到這種焦慮如何被一次又一次地撫平。小隼從家人那里得到了關于自我存在的確證,作者也與幼年那個脆弱敏感的自己和解。這種和解出于對童年心性的深刻理解,飽含走過漫漫人生所生出的無限感激。
河合隼雄曾經那么厭棄自己是一個“哭屁蟲”,但他恰恰就把小隼塑造成了一個極易受觸動的“愛哭鬼”。因為生命垂暮之時,他已懂得童年和童年的自己給人生帶來的無限意義:“接連不斷地、不加過濾地、純真地感動著,實在讓我的人生受益不淺”。“哭”在個體生命層面上,是對宇宙萬物的一種積極回應,也是尋求宇宙萬物回聲的一種呼喊。河合隼雄以滿懷包容和欣賞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筆下那個常常哭泣的小隼,同時被小隼的柔軟善感所觸動。這就解釋了河合隼雄何以擁有非凡的教育哲思,以及他筆下的童年為何像美麗的詩篇,他回望童年的姿態,正像一位詩人。河合隼雄對童年的描寫超越了童年本身,他帶著一生的生命體驗,給童年注入了詩性的光輝。
河合隼雄把豐厚的生命體驗化作詩意的童年日常書寫,塑造了“愛哭鬼”小隼這一形象,并以小隼對日常事物的獨特體察為基礎,揭示兒童內心情感的豐富性和隱秘性,并以滿懷贊賞的目光刻畫了獨屬于童年的那份敏感、孤獨和美好,呈現出“童年即詩”的美學思考和生命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