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雪



回想了一下,與蘇秀老師的初次見面,是2003年秋冬之際,到她的永嘉路的家拜訪,約書稿。貼隔壁就是著名的永嘉路383號,上海電影譯制廠曾在那里。
前年年底我受邀撰寫上海市文聯主持編纂的“海上談藝錄”叢書的蘇秀老師的傳記。2022年1月1日,我發了第一批八個問題給蘇秀老師,作為合作寫傳記的開始。按約定和將近二十年的默契,她跨越九十多年的漫長一生,她的事業追求、業余愛好、家庭同事朋友、人生的起伏順逆,甚至對遠遠近近社會變遷的看法,我都可以問,她則以電話或郵件或微信和見面談等不拘形式地作答。
蘇老師七十五歲學電腦,近二十多年用電腦寫文章、發郵件、微信聊天,無比嫻熟,得心應手,在任何一種方式間轉換,都不會對我們構成交流障礙或誤解。唯有一樣沒料到,2022年這一年因為疫情,我們沒撈到多少機會見面,盡管我已經抓住每一次她所住的養老院開放的時機去看她。從以前能進她整潔芬芳安靜的房間,到只許在大樓人來人往的會客室見面;從以前上午談了去餐廳吃飯下午接著談,到不能進餐廳也不能進房間了,就帶著面包、酸黃瓜(蘇老師愛吃卻總難覓正宗的她的童年美味)、水果、紅茶,在會議室小木桌上邊吃邊談,哪怕節約出半個小時。這一年我們往來微信千條,郵件改稿子,見面選照片……
出人意料的是,今年1月7日傍晚,蘇老師染恙去世。所有關心蘇老師、用各種方式祝賀她新年的人,從此再也等不到她的回信了。
此刻,上海在落三年來第一場雪,越下越大,鵝毛輕軟隨著風舞動,飛揚,旋落……行人駐足,小孩子奔出門。我整理完這一年的采訪對談,選出一部分交給《上海采風》,這一個禮拜我感覺蘇老師還在身邊,我們還在交談,甚至更專心。是啊,導演沒叫停,我們就一直繼續直到完成,對不對?
晚年寫作,是我譯制事業的延續
筆者:蘇老師,回想了一下我們初次見面,是2003年秋冬之際。那次為了找到您還大費周章,從公共視角看,您那會兒幾乎可以說是“消失的大師”,媒體都極少知道您的情況。不似今天??繋孜慌笥呀恿Υ顦颍糯蚵牭侥菐啄甓甲『贾?,聯系方式也不是一下子就有的。對二十年前的我而言,您與上譯與大眾的關系,似遠似近,又近又遠,有種難以把握的神秘感。為什么譯制廠的元老、第一位女導演,那會兒從永嘉路383號隔壁“消失”了。
蘇秀:20世紀80年代有個“一刀切”政策,我們碰上了,先是老廠長陳敘一退居二線,1984年我退休離廠。到80年代末,譯制片走向衰敗,我認為譯制片的輝煌永遠過去了。1995年,上海電視臺譯制部被取消進片權,加上我老伴生病……主客觀的情況都使我感到,我今生再不會跟譯制事業打交道了。于是我徹底清理了與譯制工作有關的一切——劇本(自1970年代至1990年代),成套的《世界電影》,有關表演、導演的書……都被我一本不留地當廢紙賣掉了。
這樣我就在1995年,完全脫離了譯制片。1997到1998年去杭州女兒家住。1999年回上海住徐匯區政府辦的養老院。2000年元宵節老侯去世。之后,我又去杭州,直到2003年底回滬。你們就找上門了。
筆者:幸好那次您接受了約稿。2005年8月《我的配音生涯》首版出來,正逢上海書展,在上海展覽中心的中央大廳舉辦首發式。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接您和上譯廠老同事們去展覽中心,車上還有趙慎之、李梓、曹雷、童自榮幾位老師。車堵在延安路高架上,現場忙活的同事來電話,著急里夾著興奮:老師們到哪兒啦,讀者排的長隊上樓梯都拐彎了,有的從江蘇、浙江趕來,年長的年輕的都有。您從一本不留處理掉劇本、工作筆記,所有和配音相關的資料,到年近八十寫成30萬字的回憶錄,現在回頭看,是什么激發了這樣的轉折?
蘇秀:我原來認為,離開譯制廠,我那三十年的積累便一無用處了;完全沒想到,會有那么多觀眾在懷念當年的譯制片和我們這些人,居然還想到我。還有觀眾寫了藏頭詩,連起來是“蘇秀大師,風采依舊”。在上海書展簽名售書,有那么多人來排隊,更是沒料到。我才知道,譯制片的影響沒有消亡。我們的作品還在,喜歡譯制片的觀眾還在。我就想,我們本身就是這財富的一部分,身上還帶著譯制工作學到老的本事。那我們為什么要放棄?
筆者:2005年《我的配音生涯》出版之后,緊接著您著手主編、撰寫《峰華畢敘》,以紀念您的四位老同事,陳敘一、邱岳峰、尚華和畢克。記得當時您和我說,您把這本書當作您最后一件事在做。
蘇秀:我的書出來后,感受到太多觀眾的厚愛,一方面倍感榮耀,另一方面,我就想到我們這四個老頭,他們貢獻得更多,理應首先得到這份榮耀。我要不做這件事,恐怕就沒人做了。給他們出這本書是我的責任,當時想,也是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筆者:您親自邀約作者、定稿、編輯,還精心選擇、制作了集合幾位大師代表作的音頻,這張mp3在2007年也算正當時的介質。出版后我看有讀者評論,“蘇老師《序言》‘我要深深地感謝大家,其實是我們要深謝蘇老師”。那兩年和您一起工作的年輕人,包括我,從您工作的狀態和效率,幾乎不太意識到您已年過八十。事實上,2008年后這十幾年,您沒有停止過在報紙雜志和網上發表文章,直到今年(2021年)12月,還發來新寫的三千字的文章。怎么界定寫作這件事在您生命和晚年生活中的位置?
蘇秀:寫作是我做譯制工作的延續。2008年之后,我越來越發現,我們那時候的做法,摸索出來的工作制度,我們永遠不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成績,永遠處于向上攀登的路上,那么些經驗是各行各業都可以用的。
我應該寫下來。
筆者:雖說這已經不簡單了,因為您是第一個回顧、探究、總結譯制片藝術和工作機制的上譯元老,影響了公眾認知,且至今仍在用筆思考,但我個人以為您晚年寫作的意義和成績,超越了藝術領域單純的懷故舊。
我們沒有“翻譯腔”,也能做到超越原片,靠的是一套工作機制
筆者:您曾在不同場合都說過一個觀點:讓觀眾忘記我們的存在。“最好的譯制片,要做到讓觀眾覺得,是原片人物在說中國話,而聽錄音剪輯時,像在聽廣播劇——沒有不合文法的倒裝句,也沒有任何的翻譯腔?!?/p>
然而譯制片有過一個備受詬病的時期,一個代表性的說法是,“配音腔(或者說翻譯腔)太濃了”。您聽到過這個說法嗎?
蘇秀:有些譯制片確實有一種腔調,因為他們不知道外國人應該怎么說話,但是我們從沒有過“翻譯腔”,因為從一開始就是那些臺詞好的老演員為主,比如高博、衛禹平、孫道臨、舒繡文、韓非……繼之又有程之、林彬、中叔皇等來參加我們的配音,在工作中帶領我們,他們大多是話劇演員出身,不可能有翻譯腔。
筆者:還有一個您常談的話題:演員配音可以超越原片嗎?
蘇秀:我認為可以。實踐方面也有先例。
筆者:如邱岳峰配的羅切斯特(《簡·愛》),可能比原片演員對人物的悲劇命運體會得更深切,因此更動人。童自榮配的佐羅(《佐羅》),原片演員阿蘭·德龍嗓子又粗又啞,不如童自榮漂亮的聲音更吻合佐羅的人物形象。為什么你們可以比原片演員對人物理解得更深?
蘇秀:為什么……因為沒有人會像我們那樣看原片,研究原片。
導演一般在工作前要看三遍。到廠的任務(影片),全廠都要看一遍。當任務交給具體導演時,導演要了解片中有哪些人物、什么時代背景、該找什么參考資料、主要配音演員該如何搭配……需要再看一遍原片。這時如果主要配音人選能夠基本確定,導演也會邀請他(她)一起看片。
然后開始“初對”。“初對”參加的人有:翻譯,編輯(負責修改劇本,回答導演提問),口型員(負責每句臺詞的長短是否與原片口型相合)。導演通過初對,可以提出問題,也可以提出修改意見。參加的人,不管什么身份,都會積極投入對臺詞的修改。
我做導演的時候,不僅要求臺詞長短努力與原片相符,還要盡可能使中文臺詞的逗號、句號、省略號等等也要與原片一致。這樣,配音演員與原片演員真正能做到呼吸節奏完全一致,就像邱岳峰說的:“背對銀幕,也能對準口型了。”
還有,我做“初對”,是要把所有人物的臺詞念上一遍的。看看,是不是一聽就懂?有沒有不上口的?就發現“情侶茶”(《虎口脫險》)雖然意思不錯,但是,唱起來既聽不清又唱不響。改成“鴛鴦茶”,一下子滿大街都會唱了。
有時,一句難改的詞,大家還會爭論得熱火朝天,我們不是在工作,像在《紅樓夢》里搞賽詩會。這樣搞出來的劇本,都能保證一定的水平,而且大家也都會迅速得到提高。特別是導演通過這一步驟,差不多就可以把原片吃透了。
劉廣寧配《沙鷗》,劇中,沙鷗終于得到批準,能去日本參加比賽了。我跟她說:“小劉,這里你應該又哭又笑?!彼龁枺骸霸趺茨苡挚抻中Γ俊蔽艺f:“這么多年的辛苦始終贏不了日本,日本女排曾經十年不敗,被稱為‘東方魔女,現在終于有機會一決高下了。感動得想哭。而且,自己還能親自參加,不由又開心得想笑。這樣就使人物的感情表達更豐富一點?!?/p>
“初對”要把整部影片分成兩百個左右的小段。一段約30~40英尺。每段起碼要看上5~6遍。不光要解決口型長短的問題,還有臺詞與人物的表情、動作、身份、心態等等是否符合影片的風格、樣式……有時遇到難題,頭一天解決不了,第二天再把這段拿出來討論。比如《華麗的家族》中,媒人說寧子“有個好肚皮”,作為上層人物,這樣說話,未免太粗俗了。有人提出改成“你可真會養”,馬上有人反對,“也同樣粗俗啊”,最后用了“你可真是好福氣!”我直到今天仍覺不妥。說她好福氣,寧子為什么要害羞地一笑呢?
雖然兩位翻譯,一個從小生活在日本,一個生在中國臺灣,可能他們也還沒能吃透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吧。就像上海人說“不要開無軌電車”,意思是說話不要跑題。
所以考出個英語四級、六級就認為可以看懂原版片了,真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通過這樣的“初對”,可以說就把原片從里到外解剖一遍了。
筆者:和文學翻譯,和我做翻譯作品出版,極為相通相似呢。
蘇秀:“復對”是給全劇組看的。一般每段放個4~5遍?!皬蛯Α币院?,還會給主要演員留出一兩天,到放映間,對著畫面排戲。
導演在“復對”以前,就可以對演員提出要求。比如《羅馬之戰》,導演陳敘一要求三個主要女演員,“蘇秀作為女王要端著點,曹雷要刀子嘴,林彬老是躺在睡榻上,要用‘毛邊(沒完全睡醒時的狀態)嗓子說話”。他一直主張,導演講戲要講“對生產有用的”。
導演《啊,野麥嶺》,我講戲,要求劉廣寧配音的時候,“因為自己是私生子,從來被人看不起,對所有人都處于戒備狀態,她不會取悅任何人。所以不要用好聽的聲音說話”。
老陳喜歡當眾考導演。越是有外請的翻譯或演員的時候,他越來勁。不時提出“請導演講講,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什么”或“這場戲想說明什么”,有人就被當場問倒過。沒人敢不認真對待。
筆者:上譯這樣的一套制度,有它的科學性和獨特性,保證了出品的質量,也生成了特色。
蘇秀:真正錄音的時候,一般就不會產生什么大的問題了。因為通過“復對”,導演談戲,導演、錄音、演員已經取得了共識。
一部電影,大約錄4~5天,也就是8~9個班。我喜歡把不重要的“過場戲”先錄。讓演員有個接觸角色的過程。把重要角色的出場戲和主場戲,放在后面錄。例如,王建新在《遠山的呼喚》中配的鄰居大嫂,頭一班錄音時,她還沒摸到人物的脈??珊竺娴闹鲌鰬蚺涞煤芫?。居然讓很少夸人的陳敘一說“王建新配得不錯”,對她的過場戲就沒人注意了。
筆者:我還有個問題,譯制片演員嗓音有特點,應該是好事吧?你們在挑人時就會考慮特點的搭配。那用得好不好,導演的作用大,還是和演員更有關系?
蘇秀:演員的搭配,是一塊彩色調板。當然,最好各不相同。演員的搭配,也是個交響樂隊。要各色樂器,應有盡有。
但,每個人都是多側面的。如畢克主色調是藍(硬派小生高倉健),加黃可以變綠(慵懶肥胖的波洛),加紅可以變無恥、下作的政客神谷參議員,如此等等。
筆者:這個比喻很妙。
蘇秀:演員在配各種群眾演員的時候,可以有機會呈現自己的多個側面,機會是要導演給他。我就喜歡讓演員改變戲路。我不喜歡按部就班地工作,喜歡每部電影都有些新的挑戰。
例如讓童自榮剛配完行俠仗義、帥氣十足的佐羅,緊接著配《少林寺》山村野地里的小和尚。就在那一年,大家一致決定要林棟甫,就因為他的嗓音是把“低音提琴”,能填補楊文元被勞改離廠后男演員的空白。潘我源去臺灣后,我們一直想找個她那種類型的,始終沒找到。
當年有人想進我們廠,來信說“我的聲音很像劉廣寧”,我們立刻把信丟一邊,“我們有劉廣寧,還要你干嗎?”
錄完音,還有一道關,那就是“鑒定”。全廠參加,誰都可以提意見。最后由老陳決定,哪些戲要補。補的戲超過三分之一,被戲稱“十全大補”。有的主要演員遇到這樣的補戲,認為自己沒完成任務,還會哭的。
筆者:也就是說,一部片子進了上譯,要經過全體看原片(三遍以上),導演負責制下的初對(包括口型)、復對、排戲、錄音,鑒定,補戲,這么六七道工序,才創作完成。
蘇秀:對,這樣一部戲結束了再下一部,就像中國女排說的,“從領獎臺上下來,一切從零開始。”
20世紀70年代的“唱堂會”和80年代的輝煌關聯嗎?
筆者:《我的配音生涯》在“配音愛好網”連載了一百期,有一批網友追著看,評論區出現過不少有意思的留言。比如就有網友留言:可以說沒有這些“堂會戲”,也就沒有上譯廠后來的輝煌。這個說法,在網上還頗有代表性,您覺得有道理嗎?
蘇秀:其實自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來,經過四五年的摸索、積累,我們的質量已經達到80年代的水平了,無論是1956年譯制的《警察與小偷》,還是1957年的《紅與黑》《王子復仇記》。因此,應該說,80年代的輝煌,是“文革”前20年努力奮斗的結果,與所謂的給“四人幫”“唱堂會”無關。
筆者:有關聯的部分呢?
蘇秀:要說唱堂會的“好處”,一是班子沒有散,業務沒有生疏,年輕演員(劉廣寧、楊成純等人)得到了鍛煉。但是,也讓我們與廣大觀眾完全失去了聯系。
筆者:后半句怎么講?是說唱堂會占用了上譯廠的譯制力量,沒有釋放給公映電影的資源?
蘇秀:那些年我們(的作品)就是從社會上消失了。“四人幫”倒臺后,電影院公映了一部阿爾巴尼亞電影,直到那時人們才發現,“原來上譯廠那幫人還活著”。
筆者:1950年代到“文革”前,上譯廠從無到有,發展到80年代觀眾看到的高水準,這當中的路怎么走的?
蘇秀:1950年代抗美援朝開始,為了填補好萊塢電影被逐出中國市場的空白,劉少奇以中蘇友好協會會長的名義提出,要搞譯制片。
那時只有蘇聯片。俄國是個文化底蘊深厚的國家。較之美國影片,蘇聯片并不遜色。當年的《鄉村女教師》曾產生了轟動效應。很多青年男女看了這部電影,自愿到邊疆去,到鄉下去做教師。這是我親眼看到的。
《列寧在1918》中的一句臺詞“面包會有的”,成了社會的流行語,也鼓舞了新中國的百姓。
筆者:電影有這個帶動力,您看最近很熱的《愛情神話》,全滬語,令沉寂多年的上海話又回到社會和文藝的視線中。
蘇秀:上海作家程乃珊曾經告訴我,新中國成立前,她的父母是看美國電影的。新中國成立后,改看蘇聯電影,覺得也很不錯。
特別是1954年以后,不僅有東歐各國的,還有資本主義國家的進步作家的作品。東歐的《華沙一條街》《羅密歐朱麗葉與黑暗》《更高原則》、法國的《沒有留下地址》等等。
筆者:您一直說,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影響過一個階段的中國電影發展。
蘇秀:二戰后的意大利,作為戰敗國,一貧如洗。工人失業,民不聊生。電影導演請不起專業演員、租不起攝影棚,只好請真的失業工人演失業工人,在大街上拍戲……以表達底層人民的苦難為己任。如《偷自行車的人》《警察與小偷》……這一批電影產生了世界級影響,對我國電影也有影響。
第五代導演張暖忻曾親口告訴我:“我們就是看著這些新現實主義電影學出來的?!蔽矣X得不僅是她,還有張藝謀、 何平、陳凱歌、黃蜀芹等。
《沙鷗》的主演常珊珊就是北京女排運動員。主角沙鷗的家,就是一間北京四合院老百姓的房子。暖忻告訴我:“連房門口掛的一串紅辣椒都是房東原來掛上去的。”
張藝謀《秋菊打官司》里鞏俐的一場戲,把攝影機放在警察的崗亭里,也是在大街上,鞏俐和真的路人走在一起拍的。
這種紀實風格,更貼近生活真實,成了當時新的電影潮流。
到了1957~1958年,譯制片更廣泛介紹了各國不同的作品與流派,如蘇聯的新浪潮《第四十一》、法國的作家電影《廣島之戀》,德國的新電影《德克薩斯州的巴黎》,有各國根據名著改編的電影,如俄國的《白夜》《白癡》《安娜·卡列尼娜》,英國的《孤星血淚》《王子復仇記》,法國的《紅與黑》《巴黎圣母院》《三劍客》,西班牙的《堂吉訶德》等等。開闊了國人的眼界,也增長了見識。
翻譯片的藝術制作,
有體系嗎?
筆者:中國的譯制片,從藝術制作上講,您覺得有體系嗎?上譯的體系您總結過陳敘一的,到您和您這一輩的經驗呢?
蘇秀:我們的經驗積累,對質量的要求從粗到細,真是一步一個腳印逐步攀登上來的。
例如“對口型”,最早的要求,只要把每句話的長短字數對準,就可以了。逐漸發現,不但從開口到閉口要準確,其中的小口型、小停頓也要注意。到后來,我作口型的時候,甚至要盡量與原片演員臺詞的標點符號也相一致,就是原片的臺詞是句號,我們也要是句號;原片是逗號,我們也要是逗號。例如,《簡·愛》中羅切斯特說:“鋼琴在那兒。彈吧。隨便什么。”是三個句號。是命令式的。很干脆,絕不能改成:“鋼琴在那兒。隨便……彈點什么?!闭Z氣就猶豫了。
開始的時候,陳敘一提出“忠實原片”,“上天入地,緊隨不舍。拐彎抹角,亦步亦趨”。
后來,30年實踐下來,覺得這樣還不夠,應該有更高的追求。于是又提出“劇本翻譯要有味,演員配音要有神。”
比如《尼羅河上的慘案》,波洛最后那句話,翻譯成“別著急”或“慢慢來”都是符合原片的,但是,就沒有“悠著點”有味。
筆者:Take it easy?
蘇秀:是。不過,對原片的理解深刻與否,是沒有底的。翻譯的有味與否,配音的傳神與否也是沒有底的。
筆者:在那個特別閉塞的年代,可不可以說上譯的工作,在世界電影與中國的連接中起了些作用?比如你們譯制《偷自行車的人》《警察與小偷》《悲慘世界》,盡管你們并沒有選片權。
蘇秀:當年世界電影界所有新的流派、學說,只有經過譯制才能在國內公映流傳。我們譯制的影片,多半都是各國藝術大師的作品。比如:英國多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大衛·里恩(《孤星血淚》《印度之行》等影片導演)、美國的懸念大師希區柯克(《美人計》《愛德華大夫》等影片導演)、蘇聯電影創始人之一羅姆(《列寧在1918》《第六縱隊》等片導演)。
我們廠幾乎所有演員都有過和世界級表演大師,共同創造一個人物的經歷。這時,就能學到他們表達喜怒哀樂的技巧。如畢克與勞倫斯·奧利弗共同塑造了《傲慢與偏見》里的達西。而且機會多多(每年20余部影片),熟能生巧。
雖說你要譯制《美人計》,不必先研究希區柯克,但是你總要對他的特點做一些了解。記得老陳會問,“請導演講講,大衛·里恩的特點是什么?”我們每年都要接觸十幾名世界級的大導演。不敢說有多研究,說一句“見多識廣”,總可以吧。
筆者:是,尤其在當時封閉和禁錮的環境下。那會兒你們有優越感嗎?文化上的。
蘇秀:不是優越感,是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見多識廣,我們應該是優秀的?!?/p>
這一點,自從我意識到上譯廠是我們的大學,以及我們能超越原片是由我們工作和制度決定的,就有了。
蘇秀:我們都跟大師上過課,逐漸學有所成。遇到合適的機會,就能爆出一片閃光。比如:邱岳峰的理發師希特勒(《大獨裁者》),趙慎之的阿崎婆(《望鄉》),胡慶漢的冉阿讓(《悲慘世界》),畢克的達西(《傲慢與偏見》),戴學廬在《白比姆的黑耳朵》里的退伍老兵,曹雷的蘇菲(《蘇菲的選擇》),我的艾維(《化身博士》),李梓的埃斯梅拉達(《巴黎圣母院》)……不勝枚舉。
經過了50年代的培養,我們有的年輕導演,已經能把握有難度的大戲了。
筆者:難度指哪些方面?容易想到的是群戲,比如《尼羅河上的慘案》。
蘇秀:難度大,一般指片子里的人物多,頭緒多,故事情節復雜?!赌崃_河上的慘案》是,《啊,野麥嶺》《金環蝕》《華麗的家族》等都是。群戲里還有我1961年執導的《冰海沉船》。我和胡慶漢聯合執導的文代會獻禮片、根據席勒名著改編的《陰謀與愛情》。
到了80年代,就是由老導演衛禹平帶著的年輕導演的天下了。
筆者:《尼羅河上的慘案》就是衛禹平帶著伍經緯聯合執導的譯制片名作。其實70年代末80年代初,您也帶著年輕導演執導了好幾部名片,如1979年與楊成純聯合導演《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金環蝕》,和孫渝烽聯合執導《砂器》,1980年與伍經緯聯合執導《霧之旗》《天平之甍》,與楊成純聯合執導《啊,野麥嶺》。1981年您還和畢克聯合執導了《遠山的呼喚》。
蘇秀:自1979年文化部恢復給各類影片頒獎以來,《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啊,野麥嶺》《遠山的呼喚》連續三年都得到文化部頒發的“優秀譯制片”獎。
筆者:從50年代到80年代,由導演隊伍的傳承,拎起譯制片發展的一根脈絡。
蘇秀:補充一部,《卡桑德拉大橋》,胡慶漢、喬榛聯合導演。
曹可凡在他的節目《可凡傾聽》里曾問過我:“你們演員組人最多時,也不過20多個人。按人數算,也就是個小樂隊。為什么有的片子,你們能配出交響樂隊的氣勢來?”
因為我們的演員,一個人可以當兩三個人用。
以《冰海沉船》為例。程引主要配船長,兼一名老年乘客。畢克主要配貴族羅伯特男爵,說話溫文爾雅,兼配一名另一艘船上剛被叫醒的、說話粗聲粗氣的船長,還兼一名陪女暴發戶聊天的男乘客。以尚華為一組的本船電報員,以陸英華為主的其他船上電報人員。李梓先配中年的二夫妻,再配新婚不肯和丈夫分開的小新娘。潘我源主配暴發戶,兼火車上的乘客。
當時演員組一共17個人。加上不能派大用的3~4名外援,以20名演員配了50多個人。
我廠演員個個能獨當一面做主帥,也個個愿做龍套配群演。
筆者:配音演員在這點上,比故事片演員有優勢。
蘇秀:這一點,確實我們優勢多多。一個故事片演員一年能拍一部電影已經不錯了。特別當紅的可拍兩到三部。我們一般演員一年大約可配主要及重要角色4~5部。像邱岳峰、畢克等人甚至可能更多。至于龍套角色,全年二十幾部電影,幾乎每部都要參加。
既然80年代成了年輕導演的天下,應該再多說幾部年輕導演的電影。
衛禹平還是壓陣的。陳敘一隔些時,也搞一部電影,樹一個標。
筆者:這個總結有意味。這方面的舉例以前還沒聽您說過。
蘇秀:我記得的有,衛禹平導《華麗的家族》帶一個伍經緯;《悲慘世界》帶一個伍經緯,一個孫渝烽;《警察局長的自白》帶一個戴學廬。他導的還有《基督山伯爵》和《生死戀》。
陳敘一導《未來世界》帶一個楊成純;《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茲戰役》帶一個孫渝烽;《蛇》帶一個喬榛。他還導過《巴黎圣母院》《音樂之聲》《冷酷的心》。
筆者:還有1978年的《望鄉》,您和孫渝烽聯合執導。
蘇秀:這些是我現在想到的。這次好像把有些問題想得更清楚了。
筆者:這也是我看譯制片、編您的書,和您談了這么多年以后,明白的諸多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