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倩楠
內容摘要:魏晉是琴與文人關系最密切的時期,從文學意象的角度探察嵇康和陶淵明詩歌中“琴”意象書寫內涵的異同,從而分析以嵇康和陶淵明為代表的魏晉文人在亂世之中所呈現出的精神風貌。從相同之處看,嵇康和陶淵明都托琴寄寓了在體悟自然中追求超然的情懷,以及在游仙訪道中希冀隱逸的志趣;從不同之處看,抒情內容上嵇康的苦悶失意與陶淵明的安逸閑趣形成對比,審美趣味上也體現出詩歌中“琴”意象的雅化與生活化,性情志趣上展現出二人隱與逸的不同傾向。
關鍵詞:嵇康 陶淵明 琴意象 魏晉文學
郭平先生在《魏晉風度與音樂》中說:“在中國歷史上,把生命與音樂結合得最為緊密的,便是魏晉時期。”[1]22在眾多樂器之中,風流與傲骨兼具的魏晉文人尤其青睞象征著高雅情趣的古琴。嵇康以一曲《廣陵散》絕唱千古,一首《琴賦》頌揚“眾器之中,琴德最優”[2]140更是體現了他對琴樂的情有獨鐘;陶淵明則以彈無弦琴的逸事聞名,此舉常被后人認為他不善音律甚至不通琴的證明,但在陶的詩賦中卻曾明確描寫過琴制技藝和學琴彈琴等內容,因而比起考究陶是否會彈琴的史實,更應體悟到陶淵明無弦琴所表現出的弦外之音、物我兩忘的高蹈旨趣。
嵇康和陶淵明二人留存了許多與琴有關的詩歌作品,詩意與琴音在文學上的和鳴寄寓了詩人豐富的情志。從文學意象的角度出發,旨在比較嵇康和陶淵明詩歌中“琴”意象內涵的異同,這里的“琴”意象包括“弦”、“五弦”、“七弦”、“操縵”等別稱,進而分析二人詩歌中“琴”意象異樣性的形成原因,探討魏晉文人在亂世流離之中所展現出的不同精神風貌。
一.嵇康、陶淵明詩歌中“琴”意象內涵之同
(一)在體悟自然中追求超然
嵇康《琴賦》中寫道:“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岡,披重壤以誕載兮,參辰極而高驤,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紛紜以獨茂兮,飛英蕤于昊蒼,夕納景于虞淵兮,旦晞干于九陽。”[2]140古琴的用材梧桐木孕育于天地日月光輝、崇山峻岡土壤之中,與自然關系之密切不言而喻,文人通過彈琴的方式融入了自然,琴與自然相和的意境呈現在詩歌里,“琴”意象被文人賦予了高雅清雋、古樸素淡的品質。在有關“琴”意象的詩歌中,嵇康、陶淵明通過書寫“琴”意象來表達在體悟自然中追求超然情懷的詩歌占主要部分。
首先,嵇、陶二人詩歌中的“琴”意象往往和山川、飛鳥、風月等自然物象同時出現,琴與人融合在景中構成一幅清幽曠遠的陶然自得圖。嵇康《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其十二:“輕車迅邁,息彼長林。春木載榮,布葉垂陰。習習谷風,吹我素琴。交交黃鳥,顧儔弄音。”[2]20在春日的林蔭下輕車慢停,未等手撥琴弦,便有山谷清風和黃鳥來撥弄詩人的一張素琴,營造了超然意境。嵇康四言詩中最為后人所傳誦的佳句“目送歸鴻,手揮五弦”[2]24,雖是想象兄長嵇喜行軍途中走過華山蘭圃、長川平皋,目送飛雁南去,彈琴自得其樂的情景,但更包含了嵇康自身對自然之道、太玄之境的體悟。陶淵明《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中寫到“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3]71,年少就以琴書為樂,棲身仕途時常心念山居,發出“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3]71的哀嘆。由此可見,嵇、陶二人“琴”意象詩歌中出現的“黃鳥”、“歸鴻、“高鳥”等”“鳥”意象,與“琴”意象相聯系,其內在的象征含義具有一致性,共同表達出詩人對逍遙自由的內心世界的向往。
再者,嵇、陶二人的詩歌在寫到“琴”意象與自然時,還常常先營造出一個整體寧靜悠遠的自然意境,運用自身對自然的主觀情感體驗來表達古琴意象的清淡綿邈之意。嵇康的《酒會詩》是一首宴會游樂之作,但已經與同時期大部分鋪寫宮廷雍容華景、以應制酬唱為主的詩歌截然不同,脫離了稱美頌德的功用性,而表達出自然任真的隱逸情調。“樂哉苑中游,周覽無窮已。百卉吐芳華,崇臺邈高跱。林木紛交錯,玄池戲魴鯉。”[2]124詩人以“樂哉”開篇,寫百花盛放的芳香馥郁,林木交錯的枝葉繁茂,泠泠清池的魴鯉嬉戲,而后一句“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起。”[2]124琴音隨風四起,融入了這一山水自然之景中。再看陶淵明的《時運》四言詩,寫于暮春詩人閑居家鄉時出游東郊,“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3]13山光與天色相融,與云霄相接,詩人感嘆此時春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3]13守著晨起暮落的時節,平生只愿“清琴橫床,濁酒半壺。”[3]13在詩人所營造的曠遠平和的自然環境里琴酒相伴,追求超然清凈的生活情趣。
(二)在游仙訪道中希冀隱逸
由于魏晉時期動蕩不安的社會現實和司馬氏集團的霸權統治,儒家禮教已經成為統治者的工具,名士們紛紛崇尚老莊自然無為的道家思想,嵇康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2]402的口號,文人的隱逸情結和求仙問道精神重現,“琴”成為了隱逸與仙道主題的意象化象征。魏晉時期的琴曲明顯受到了道家和玄學思想的影響,產生了《招隱》《隱士游》《青鸞引》《神游六合》等與神仙隱士主題相關的琴曲。
嵇、陶二人“琴”意象表達在游仙訪道中希冀隱逸情懷的詩歌也占了多數,并且也具有共同的表現特征。嵇、陶詩歌經常引用老莊典故來表現詩人攜琴遠游的得道忘塵境界。嵇康《四言詩》其四中一句“猗與莊老,棲遲永年”[2]129就抒發了詩人對老莊自然哲學意蘊的體認,“游”是莊子哲學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游”意為逍遙、自由的內心體驗,嵇康也多次用到“游心”、“遠游”、“游釣”等與之相關的詞。以《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為例,嵇康寫到“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2]29其中得魚忘筌的典故出自《莊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魚也,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4]944在詩人彈琴之時,意識已隨著琴音到達乘物游心、得意忘言的玄遠之境。“含道獨往,棄智遺身”[2]29中的“棄智”出自《老子》的“絕圣棄智”,而后一句“寂乎無累,何求于人”[2]29又直接化用了《莊子》的“寂乎若清”和“棄世則無累”。陶淵明的《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詩》:“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3]91在面對出仕和歸隱,詩人選擇隨遇而安,心不為形役,任憑自然造化的觀念與《莊子·讓王》中“養志者忘形”的道家思想一脈相承。
在嵇、陶二人的詩歌中,為了抒發自身的隱逸志向,詩人往往在經歷遠游之后到達想象中的仙境或歸隱處,也就是在心馳神往的精神歸宿中彈琴自娛。嵇康的《五言詩》其三描寫了詩人慷慨獨往傳說中仙人赤松子和王子喬的居所,“輕舉翔區外。濯翼扶桑津。徘徊戲靈岳,彈琴詠泰真。”[3]138“扶桑津”是神木扶桑下方之水,為日浴光明之處,《山海經·海外東經》有言:“暘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5]260當詩人找尋到靈魂棲息之處彈琴詠歌,仙境與古琴的結合是詩人感受虛靜任真意境的最好表達。陶淵明的《擬古九首》其五中詩人為了尋東方隱士觀其真貌,越過山河找到居住在青松白云深處的隱士,“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3]112隱士為遠道而來的詩人彈琴奏曲,《別鶴》和《孤鸞》都是琴曲名,比喻像離鸞別鶴一樣孤高自許的隱士,陶淵明以虛構的東方隱士自喻,表達了高潔傲岸的情操和安貧樂道的隱逸志趣。
二.嵇康、陶淵明詩歌中“琴”意象內涵之異
(一)抒情特征:尋覓知音的苦悶與攜琴避世的安逸
從“琴”意象的抒情性特征來看,除了嵇、陶二人詩歌中流露出的與自然、游仙相關的超世隱逸情懷,還表現出了更多不同的感情傾向。嵇康總是將“琴”與尋覓知音不得的苦悶失落心情聯系在一起,《酒會詩》中的“但當體七弦,寄心在知己”[2]124,《四言詩》中的“鐘期不存,我志誰賞”[2]128。嵇康在彈琴時向往著能同伯牙子期一般精神契合的知音伴侶,卻只能抒發無人相和、踽踽獨行的凄愴孤獨之情。《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中的“鳴琴在御,誰與鼓彈”[2]27表現出了嵇康的手足深情,寄寓了對兄嵇喜即將遠別的親情哀思。面對這些苦悶孤獨的情緒,嵇康只好將深深的嘆息藏入琴音之中,寫下“彈琴詠詩,聊以忘憂”[2]29的感嘆。
而在陶淵明的詩歌中就難以找到“琴”意象與苦悶失意情緒的聯系,即使是陶淵明一人獨居彈琴也能自得其樂,更多的是表達攜琴避世的安逸閑趣。陶淵明的《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3]60至仲夏,詩人遠離官場過起閑居日子后,每天的生活就是讀書彈琴,琴是詩人隱居生活的一部分,表達了詩人安貧樂道,恬淡自甘的心境。由此可見,比起尋覓難求的知音,陶淵明更加重視平淡真淳的生活,有書琴美酒相伴,稚子學語嬉戲在身旁,縱使清貧也安然自持。
(二)審美趣味:“琴”意象的雅化與生活化
嵇康的《琴贊》有言:“惟彼雅器,戴璞靈山。體其德真,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溫乎其仁,玉潤外鮮。”[2]561他贊揚琴為雅器,浸潤了靈山之氣和春雪之泉,具有清麗脫俗的美感,承認琴也是文人雅士表達遁世高蹈心愿的最好象征。受玄學清談的影響,在嵇康的“琴”意象詩歌中,彈琴永遠是在一方山靈水秀的自然凈土,伴著朗月清風和歸鴻飛鳥,滌蕩著詩人遺世獨立的心志,也代表著正始時期文人琴審美趣味的雅化傾向。除自然之外,嵇康筆下日常生活中的琴也十分風雅,在嵇康《四言詩》其十一中寫月夜造訪友人,“光燈吐輝,華幔長舒。鸞觴酌醴,神鼎烹魚。”[2]132眼前看到的是光輝熠熠的華燈和輕紗帳幔,與友人舉起斟滿美酒的鸞杯,品嘗魚宴佳肴。詩人營造了一個極其舒適富足、雅致溫馨的彈琴氛圍,并自贊道“弦超子野,嘆過綿駒。”[2]132嵇康的重點真的在于感嘆自身琴藝超過了師曠和綿駒嗎?其實不然,他只是在抒發有友人相伴、溫酒共酌的愜意悠然之意,縱使師曠和綿駒的琴藝再高超絕倫,也不上嵇康此時逍遙心境下的琴藝。
從名士嵇康到隱士陶淵明身份的轉變,“琴”意象的特征也從雅化轉向生活化,從逍遙仙境走向了閑野人間。如果說嵇康詩歌中的“琴”意象如山間流云一般高蹈飄逸,那么陶淵明詩歌中的琴便是放置在蓬廬田園中的素琴一張,與濁酒、書卷、園蔬等日常物象并無二般,極富生活氣息的“琴”意象成為東晉文人親切自然的代表。“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為灌園,夕偃蓬廬。”[3]22平日里除了讀書彈琴便再無其他的愛好了,晨起灌溉園田,夕落臥居在蓬廬,處處都充滿了幽居的閑趣。陶淵明在詩歌中還反復寫到了臥居彈琴的閑散姿態,“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3]60和“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3]126根據《時運》中“清琴橫床,濁酒半壺”[3]14一言,陶淵明的素琴極有可能就橫放在起居室的床上,歲歲年年不計朝夕,晚起撫弄著琴弦,寫詩飲酒盡歡娛,將詩、書、琴、酒之樂皆藏于胸中,體現了隨意性和日常性,詩人的理想生活在此化為了清晰可見、真實可觸的現實。
(三)性情志趣:“琴”意象的隱與逸
嵇、陶詩歌中的“琴”意象雖然都表達詩人隱逸的志趣,但是由于個人性情態度的區別,表現出二者追求隱與逸不同的傾向。面對同樣動蕩不堪的社會時局,嵇康和陶淵明都做出了避世隱居的選擇,一個隱居山林卻仍在嘆亂世之憂虞,一個歸隱田園做到了真正的任性灑脫。嵇康的隱逸更是由于社會現實所推動,他本能地逃避污濁黑暗的政治官場,嵇康于山陽之下采藥尋仙,結友彈琴,談玄論道,成為了聲名顯赫的“竹林七賢”之一,但是他的詩歌中卻總能找到一絲憂離感傷之情。“藻泛蘭池,和聲激朗。操縵清商,游心大象。傾昧修身,惠音遺響。鐘期不存,我志誰賞。”[2]128嵇康寫到撫琴動操時的慷慨舒放意趣,下句又在抒發知音難求、無人相和的憂愁。歸隱對于嵇康來說是避世的唯一選擇,可是心中卻又無人訴說的苦悶,只得“彈琴詠詩,聊以忘憂”[2]29。
但是陶淵明的隱居完全是由于他個人對官場生活的厭棄和性情志趣的驅使,“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3]40,他把官場比作困住自身的樊籠,比起嵇康,陶淵明將歸隱自然視為歸宿,是完全自由和主動的“返自然”,因而更能享受隱逸之真趣。前文也提到了琴已成為詩人隱居生活中的一部分,與詩人的率真性情具有一致性,陶的“琴”意象詩歌中處處可見“樂”、“歡娛”、“欣然”等用詞表達,可以看出陶淵明筆下的田園生活是真正的陶然自得。由此可見,同樣是隱逸志趣,嵇康是隱大于逸,陶淵明是逸大于隱。
魏晉時期的文人雅士愛琴善琴,琴是他們名士風流的象征,在文學上更是援琴入詩。縷縷琴聲似山野清風拂入春水長林,共同寄托了嵇康和陶淵明向往自然和希冀隱逸的情結;又流散各方,蘊藉了二人詩歌中各異的“琴”意象內涵,有表現嵇康尋覓知音的苦悶愁緒和陶淵明攜琴避世的安逸,也有表現“琴”意象雅化和生活化的審美特征,以及追求隱和逸的不同志趣傾向。文人詩歌與琴的完美融合,其中所表達出的豐富“琴”意象內涵,特別是陶淵明將琴這一象征著風雅神韻的樂器放進蓬廬田園,徹底地轉變了琴的藝術形象,也為后世的文學對“琴”意象的運用提供了多樣化的道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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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