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溪
內容摘要:不可靠敘事是敘事學中一個重要的概念,從主人公碎片化的記憶中一點點剝離出當時的真相,本文以當代作家石黑一雄的小說《遠山淡影》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小說中的契約型不可靠敘述和疏遠型不可靠敘述,來了解作者如何把握作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
關鍵詞:《遠山淡影》 不可靠敘事 敘事文體學 敘事學 石黑一雄
《遠山淡影》是日籍英裔小說家石黑一雄的作品。他致力于寫一部讓來自于各種文化背景的人都能從中獲益的小說,幾乎在每一部小說中都在開發一種全新的模式。《遠山淡影》這部小說一經發售便有很大的影響力。作為一部不可靠敘事的著名作品,有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研究這部小說中不可靠敘事的敘事特征和敘事策略。
《遠山淡影》以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主人公悅子的故事。她的大女兒景子自殺了,小女兒妮基前來看望她。悅子在妮基的陪伴下,回憶起了在日本長崎的點點滴滴。悅子通過一些片段記憶來描述自己的經歷。當時悅子懷有身孕,在戰后的長崎遇見了一對母女,佐知子和萬里子,并與她們結下一段友誼。佐知子一心想和她的美國男友到外國移民,相信只要到了外國,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但是萬里子不是這樣想的。佐知子并雖然作為她的母親卻并沒有真正關心過萬里子。悅子是一個善良的鄰居,經常在她們有困難時幫助這對母女。但在小說最后一章,悅子回想起她們一起出去玩時的幸福時光說到:“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通過這句話使,者大概知曉了悅子記憶的不可靠性,了解到可能真正發生的事情。《遠山淡影》的文本解讀許多都集中于分析回憶片段和視角方面的不可靠性,很少關注作者如何利用敘述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來影響我們的情感和價值判斷。因此,本文將分析《遠山淡影》中的契約型不可靠敘述和疏遠型不可靠敘述,來了解作者如何把握作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
一.文獻綜述
什么是不可靠敘事,用圖蘭的話說,與其他話語或文本相比,敘述者的身份和價值觀通過敘述反映出來。敘述者往往被賦予一些權力,它可以被利用并導致不可靠的敘述。布斯最初以作品規范來定義不可靠的敘述者。當敘述者的言行與作品規范相符時,他稱其為可靠的敘述者;而當不符合時,則認為他不可靠。也就是說,隱含作者的規范被作為不可靠的敘述的標準。隱含作者的規范是由作品的各個組成部分,如事件、人物、風格、技巧等所體現的作品價值的集合。換句話說,對不可靠敘述的分析需要澄清隱含作者、讀者和敘述者之間的關系。大多數敘事學家同意布斯的觀點,用作品的規范來衡量一個敘述者是否可靠。然而,結構主義者和認知敘事學家主張放棄隱含作者,重構不可靠敘述者的概念(James Phelan & Peter J. Rabinowitz,2007)。一些敘事學家如雅各布斯和凱瑟琳堅持隱含作者的概念。另一方面,一些敘事學家認為,隱含作者的概念對于確定敘述者的不可靠程度沒有幫助。熱奈特和赫爾曼認為這沒有必要。費倫同意他們的觀點,認為這不是解釋不可靠敘述的唯一方法。盡管許多作家在創造隱含作者時是有自我意識的,比如馬克吐溫。隱含作者的概念也使我們能夠理解一些嚴重的社會和歷史問題,例如同性戀作家與他們在寫作時構建的自我形象之間的關系。但在許多批評性討論中,關鍵點在于作者和文本現象,而不是實際作者和隱含作者之間的區別。(Phelan,2007)
布斯提出了不可靠敘述的兩種類型,一種涉及故事事實,另一種涉及價值判斷。費倫區分了不可靠敘述的三大軸和六個亞類型,包括誤報,誤讀,誤評,不充分報道,不充分讀解,不充分評價。例如,在《長日將盡》中,史蒂文斯對自己興趣的“不充分解讀”(知識/感知軸)導致了他的“不充分報道”(事實/事件軸)。此外,還有不可靠評價(道德/評價軸)。費倫對史蒂文斯的分析似乎是不充分解讀,但實際上是不充分報道。(大衛,2002)他區分了限制性敘述和不可靠的敘述以及六種不可靠的類型。敘述者有三個主要任務:報道(沿著事實、人物和事件的軸線),解讀(沿著知識/感知的軸線),和判斷(沿著道德/評價的軸線)。當敘述者錯誤地執行這三項任務中的任何一項時,就會產生不可靠的敘述。敘述者的不可靠主要集中在歪曲事實或不夠全面。后來他又區分了契約型不可靠敘述和疏遠型不可靠敘述,進一步闡述了不可靠的敘述(Phelan & Rabinowitz,2012)。基于費倫的理論,本文將分析《遠山淡影》中的不可靠敘述,以及敘述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如何影響讀者的情感和價值判斷。
二.《遠山淡影》中的不可靠敘述
通常來說,講述的人分為兩個,作者和敘述者。這一節將會結合兩種不可靠敘述類型,即《遠山淡影》中的疏遠型不可靠敘述和結合型不可靠敘述分析不可靠敘述是如何通過敘述者的角度呈現出來的。
作者需要做的一個重要選擇之一就是選擇敘述者的類型。當敘述者報告、解讀或判斷時,作者利用限制傳達敘述者不知道的東西,隱含作者就在使用限制敘述。比如,當一個敘述者可靠地報道事件,但卻不能解釋或評價。他沒有意識到報道內容的諷刺意味。這樣做的整體效果是讓我們在情感上和道德上更接近敘述者,即使讀者在解讀上仍然與他保持著一定距離。(Phelan,2012)
敘述者可能錯誤報道,曲解或錯誤評價,這時讀者需要拋開敘述者敘述的版本,敘述者也可能不充分報道,不充分讀解,不充分評價,這時讀者需要去補充敘述者的敘述。費倫所說的疏遠型不可靠敘述,是指不可靠敘述增加了敘述者和讀者的距離,契約型不可靠敘述指不可靠敘述縮短了敘述者和讀者的距離。
小說中的不可靠敘述會對敘述距離有影響,布斯認為不可靠敘述會拉開讀者與敘述者的距離,但是費倫認為不可靠敘述者在某些程度如道德上是有缺陷的,我們與敘述者的關系是復雜的,作者就是利用這種復雜性創造了情感和倫理上的影響。(phelan,2012)
1.《遠山淡影》中的契約型不可靠敘述
如果讀者在疏遠敘述者之前,認真考慮過接近他信任他的敘述,那么讀者就陷入了不可靠敘述的陷阱。(Phelan,2007)遠山淡影正是這樣做的,雖然最后讀者意識到了悅子的敘述是不可靠的,但是在故事的開始,讀者通過悅子的第一人稱視角代入這個故事中。悅子對于現實的敘述和回憶敘述并沒有明顯的區別,從而讓讀者容易被她打動,相信這位溫柔善良的鄰居。通過作者的修辭技巧和語言特點讓讀者與悅子建立了最初的聯系。在這個過程中,讀者可能會錯過一些疏遠型不可靠敘述的細節。也就是說,在讀者讀到悅子的經歷的時候,悅子的敘述會讓讀者把她視為一個可靠的敘述者。
比如,在故事一開始,讀者可以看出悅子很關心他人,對于新鄰居佐知子她總是會去幫助她。在她受到旁人的冷落時悅子同情她。“當時我隱隱地同情佐知子,有時我遠遠地看著她,感覺她不太合群,而我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她的那種心情”。盡管她看起來不是很友善,有一些傲慢,但悅子依然對她的經歷表示理解,她們之間建立起了一段短暫的友誼。悅子對萬里子也很友善,總是在她不見的時候著急出門尋找。對于萬里子說的話,悅子很上心,像萬里子說過的關于住在河對岸的女人。悅子事后會向佐知子詢問,盡管有時候佐知子不以為然,只是說這是小孩子編出來的。萬里子喜歡貓,她想要抽簽抽中籃子用來給小貓做窩。在被佐知子拒絕之后,悅子給她錢幫她達成自己的心愿。讀者自然而然地去帶入悅子的敘述中,認為這是一個善良可靠的敘述者。
在第六章節里,讀者通過悅子的視角看母女之間的沖突,聽到了萬里子的心聲,明白了她和母親對于美國男友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萬里子從心底厭惡痛恨著那個男人,而佐知子自認為是將她女兒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可是至于我,我要做對萬里子最好的事情,這就是我的決定。”但卻并不關心萬里子的感受,甚至在萬里子因為生氣跑出去時也不擔心她的安危,“她想待在外面就讓她待在外面吧”,“別管她。她高興了就會回來了”。悅子一直幫助緩和她們之間的關系。看到這對母女也讓悅子內心波瀾起伏,“如今的我無限追悔以前對景子的態度。畢竟在這個國家,像她那個年紀的的年輕女孩想離開家不是想不到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這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所預見的是待在家里不開心的女兒會發現承受不了外面的世界。我是為了她好才一直強烈反對她的”。這里佐知子和悅子形成了一種強烈照應,佐知子對萬里子的態度就好像悅子對景子的態度,她們自以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為了女兒的利益著想,卻并不顧及女兒的感受。這時的佐知子就好像日后的悅子,口口聲聲說自己在考慮女兒的將來,實則給女兒的心靈留下了深深的陰影,悅子在佐知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雖然在故事最后,讀者可能會漸漸明白佐知子大概就是悅子,是因為悅子對景子的死內心充滿愧疚,才在回憶里塑造出了佐知子和萬里子這一對母女,將自己的過錯放在佐知子身上,留給自己一個溫柔善良的形象。但是目前,讀者還不能確定景子記憶的不可靠性,依然是愿意相信這位和藹親切的敘述者。在看到悅子無限追悔以前對景子的態度時,讀者便更想知道悅子和景子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經歷。于是,在讀者決定疏遠敘述者之前,作者通過悅子的敘述,讓讀者接近敘述者,試圖跟隨她的視角探索事情的真相。
這個過程中有一些不可靠敘述的鋪墊,在讀完全文之后去回想,就會發現這些疏遠型不可靠敘述的標志,只是當時的讀者由于相信悅子并不能意識到。比如藤原太太和悅子聊天時,說到一個每周都去墓地的年輕女子,“我沒有跟她說過話,但是她看上去很悲傷,和她的丈夫站在那里。真是羞愧啊,一個孕婦和她的丈夫每周日不做別的,就想著死人。我知道他們是敬愛死者,但仍舊不應該這樣。他們應該想著未來才是”。悅子卻說“我想她很難忘記過去”,這也側面反映出悅子也沉湎于過去,但是這時候讀者并不知道悅子是不可靠的敘述者,過去的事情影響了她的敘述。除此之外,佐知子多次對悅子說“你會是一位好母親”,但是后gft文讀者會發現事實并不是這樣。只是現在讀者并不能意識到悅子敘述的不可靠性。
2.《遠山淡影》中的疏遠型不可靠敘述
但是,隨著敘述的進行,這種傾向會發生變化。尤其是當讀者讀到一些警告的信號。悅子在小說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回憶是不可靠的東西,“回憶,我發現,可能是不可靠的東西;常常被你回憶時的環境所大大地扭曲,毫無疑問,我現在在這里的某些回憶就是這樣。比如說,我發現這種想法很誘人,即:那天下午我看見了一個先兆;那天我腦子里閃過的可怕的畫面和一個人長時間地無聊時做的各種白日夢是完全不同的,來得更加強烈、更加逼真。”這里也暗示了讀者要注意悅子的敘述和判斷。說明她的敘述是有一些不可靠的地方的,引起了讀者的注意,這也拉開了悅子和讀者之間一定的距離,讓讀者在知識和感知的軸線上開始漸漸遠離悅子。
比如后來敘述轉向現實,悅子和妮基遇到了沃特斯太太,對于她問起景子的情況,悅子只是一味地回避話題,不愿意提起景子或者是想起她。“景子離開家的這幾年來,每次遇見我,沃特斯太太總是要問起景子。我很明顯不想談論景子,而且到那天下午都還講不出我女兒在什么地方。”這讓讀者對此感到不解,為什么悅子如此逃避景子的事情。但作者并沒有讓讀者和悅子之間的敘述距離拉得太大。后來悅子回憶起景子自殺的那個房間,“我發現這個畫面一直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的女兒在房間里吊了好幾天。畫面的恐怖從未減弱,但是我早就不覺得這是什么病態的事了;就像人身上的傷口,久而久之你就會熟悉最痛的部分。”悅子腦海中不斷出現悅子在房間里吊了好幾天的畫面。但是在讀者認為這是一件病態的事之前,她就解釋說自己大概是已經習慣這種傷痛的感覺了。她試圖讓自己的解釋聽起來合乎情理,用人身上的傷口來做比喻,仿佛哪怕是生死離別,哪怕是曾經最難以忘懷的畫面,也是可以隨著時間淡化的。但是這時讀者與她的敘述距離已經漸漸開始拉開了,讀者會懷疑或是擔憂這樣的畫面是否會在悅子心里留下巨大的創傷,以及她的精神狀況是否還像平常一樣。于是帶著這樣的疑問讀者繼續聽悅子的敘述。
悅子不愿提起景子的事情在書中還有一些其他的表現,比如她經常做一個關于公園里蕩秋千的小女孩的夢,“我肯定從一開始就懷疑——雖然不確定是為什么——這個夢跟我們看見的那個小女孩沒多大關系,而是跟我兩天前想起佐知子有關。”后來小女孩不斷在悅子的夢中出現,跟妮基提起的時候,妮基說那是景子。悅子卻急著否認,“多奇怪的想法。為什么是景子呢?不,跟景子沒有關系”。悅子仍舊在轉移她的愧疚,始終不愿意承認景子的存在。甚至在為自己的過錯開脫,“不過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愿再去想它們。我離開日本的動機是正當的,而且我知道我時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再想這些也沒什么用了。”此時悅子與讀者的距離在增大,讀者在知識和感知的軸線上遠離悅子。直到最后悅子承認景子的存在,“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萬里子與景子重合了,敘述由不可靠轉為可靠。悅子承認了自己的過錯,回歸到事實。
讀者越是思考悅子的行為,越是能理解悅子,能為她的行為進行合理化。這篇文章的整體效果是讓讀者在一開始接近悅子,在認識到真相的時候又遠離悅子。到最后悅子接受景子的死,不在將自己的過錯強加于別人身上。她承認了自己的不可靠敘述,從而轉為可靠敘述之后,又重新理解悅子進而拉進悅子和讀者之間的距離。
通過拉進敘述者和讀者的距離,讓讀者一開始陷入敘述者的立場,通過她的視角看問題,理解她的想法,形成一種錯誤的認知。悅子杜撰了一對母女來承擔自己當時自私錯誤的做法,就像妮基說的,“別傻了,你怎么會知道呢?而且你為她盡力了。您是最不應該受到責備的人”。來讓讀者理解悅子的做法。然后通過真相的揭露,讓讀者明白整個事件的脈絡,從而理解作者想要傳達的思想。
悅子作為當時日本傳統女性,有那種思想并不奇怪。這是那個民族一直固有的思想。就像緒方先生所說,“人們都有一種責任感。對自己的家庭,對上級,對國家”。在他們的觀念里,這就是日本的情況,現在的人們講民主,那是因為他們自私自利,想丟掉責任。民主的想法在當時的社會并不被人所接受。她們被孩子和丈夫捆住手腳,但是卻沒有勇氣改變一切,只能接受。這也是為什么悅子認為當時離開日本是合理的。通過改變讀者和敘述者之間的敘事距離,讓讀者切身體會到悅子當時的艱難處境。很多人在面對這種困境時,不可避免地承受這樣的痛苦。因此,悅子的敘述才是不可靠敘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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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