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婕 周永琪
摘要: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悲劇《哈姆雷特》一直是學術界探討的重要話題。雖然許多批評家對作品中的喬特魯德進行了研究,但大多是建立在女性主義批評的視角,而鮮少開掘人物所面臨的復雜倫理困境。劇本中,發生在王子與國王、父與子、母與妻之間的多重爭端,其關涉身份認同、道德困境等倫理問題。對此,莎士比亞頗具巧智地將這倫理的爭端外化,并悄然安放于喬特魯德——哈姆雷特之母、老國王和克勞狄斯之妻、王國的皇后這一女性角色身上。文章以文學倫理學批評為切面,聚焦喬特魯德身上的多重倫理身份問題:喬特魯德作為調停者,置身于冷峻現實和多角關系的渦流中,擺在她面前的是兒子與丈夫的爭斗現實及母與妻的身份錯置的困窘。其命運的悲劇從一開始就鐫刻進這一深層的倫理情境中,而喬特魯德因循這命運的渦流,置身于“向生而死”的抉擇中。
關鍵詞:喬特魯德;倫理意識;倫理選擇;倫理困境
中圖分類號:I561.0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4-00-03
作為一個人文主義者,莎士比亞向來不耽以架設逼肖的倫理情境映射現實困境。文學對現實的模仿自然包含對一種現實社會關系和倫理情境的審查,而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文學都是一種具有鮮明特征和不可替代的道德思考形態[1]。本文將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置于宏大悲劇的書寫中,以喬特魯德身為王后、妻子、寡婦、母親的多重倫理身份為分析切入點,探尋喬特魯德倫理意識的游移和推動秩序走向和諧的倫理的重構的過程,揭開喬特魯德“向生而死”這一悲劇宿命的必然結果。
1 人性與獸性交織:倫理意識的游移
人是由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共同組成的。兩種因子的不同組合,是造成作品中人物個性差異、不同倫理選擇的原因所在[2]。而將這種人性與獸性的分野置于具體的倫理境況中,便取得了文學倫理學的一種具體批評形態,這對分析文學作品無疑有著指導和啟示價值。個人在交往過程中,由于個體情感意志、倫理身份、社會倫理意識等要素的不同,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顯現與隱沒狀況也不盡相同。以喬特魯德為范例,聚焦其置身這渦流中的人性與獸性、善與惡交媾和共存的模態,可以查探其性格中倫理意識展現出游移的動向。
1.1 人物脆弱的獸性因子
喬特魯德的性欲是獸性因子的展現。布雷德利在《莎士比亞的悲劇》中這樣總結她的性格:她有一種柔軟的動物性,非常遲鈍和膚淺。她喜歡快樂,就像陽光下的羊[3]。她是一個希望一切都幸福、愉快、舒適的女人,即慣常以理想模態想象現實,其對現實的估量建立在一種想象的意識中,審視正是她所缺
乏的。
這種想象的意識為無意識所鼓動,喬特魯德因循其欲望而動:當哈姆雷特沉溺于失去父親的巨大痛苦而流下滾滾江流一樣的眼淚、展現出悲苦沮喪的面容時,她的結婚儀式卻在丈夫去世不到一個月舉行。老國王去世后不久,她便如期嫁給克勞狄斯,這是一種原始的非理性性欲——缺乏一種理性的阻遏而順著跌入命運的悲劇。
這種無意識和非理性對喬特魯德本人的宰制使她拒斥現實而維系在一種脆弱的想象世界中。當哈姆雷特向她講述克勞狄斯謀殺父親的真相時——哈姆雷特以老國王的妻子的身份對其進行詢喚——喬特魯德受制于原先的身份,內心理應由懷疑到痛苦再至悔恨,然而她并未做出實質性的行動,理性依然是沉潛的,喬特魯德的短暫動搖并未起作用。由此,她歸順于當下的非理性情境和獸性的因子。
喬特魯德的生活為一種虛浮的近似浮光掠影的快樂填滿,自我主體即理性意識的缺位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她總是以被動的寬慰者、調停者身份出現。當和克勞狄斯在一起時,她變得順從而聽話。例如,當克勞狄斯決定監視哈姆雷特與奧菲莉亞的會面,以找出他發瘋的原因時,他要求喬特魯德離開他們,喬特魯德回答:“我愿意服從您的意旨?!保?]217
1.2 人物純良的人性因子
斯芬克斯因子中,人性因子的體現既是理性意識的展露,又是倫理意識所規制的結果。批評家們歷來傾向把喬特魯德看作一個膚淺、脆弱的女人,這種對人物形象的解讀存在單一化的隱患。而對喬特魯德作進一步的倫理分析,不難發現人性的美在她身上展露無遺,她其實也是一個機敏、慈愛、善良的母親。
首先,喬特魯德的思想并不完全遲鈍,她是一個聰慧、懂得思慮的人。在這部戲劇的開頭,她試圖寬慰失去父親的哈姆雷特:“你知道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活著的人誰都要死去,從生活踏進永久的寧靜。”[4]174評論家長期以來都將這句話作為喬特魯德無情的證據。然而,考慮到哈姆雷特作為國王之子的政治身份,此時,他不應該沉溺于父親去世的悲傷之中,而應該振作去處理由此引發的國政。喬特魯德作為王后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劇中的福丁布拉斯也是一位王子,他積攢權力,在沖突中采取果敢行動,在擴充國家疆土的同時為父親復仇,這是行動的印證。因此,喬特魯德對兒子的寬慰和引導是一種合乎現實的政治責任的指引。同時,喬特魯德與克勞狄斯的結合是政治權力的重組,哈姆雷特尚且沒有真正的政治權威,而王后的再婚能有效確保哈姆雷特的王子地位,因此,喬特魯德的倫理意識是具有政治考量的。此外,第二幕第二場中,喬特魯德最先敏銳地意識到,哈姆雷特極端的憂郁和變態的舉止是他父親去世和她第二次婚姻的結果,她的洞察直指這個悲劇的核心,人物的智慧機敏也巧妙地寄寓于其中了。
從喬特魯德對兒子的愛中也可以看出人性因子。莎士比亞所追求的人性理想,可以說是個體在自然性與社會性之間的和諧與完滿的結合,他的幻想就不可避免地成為“道德的審美烏托邦”[5]的顯隱。戲劇中不少地方是借他人之口彰顯喬特魯德對兒子的疼愛,如在第四幕第七場中,克勞狄斯觀察到喬特魯德一天不見兒子,日子就幾乎不能過下去。而當哈姆雷特看透了人性,在履行個人責任時變得瘋狂,喬特魯德面對兒子精神錯亂,甚至將血腥的殺戮擺在自己面前,她仍然保持寬容和耐心。為了減輕哈姆雷特的罪行,她自愿為其辯護。她身上匯聚了母親這一身份的樸素倫理與道德,把對子女盲目且無私的關愛體現得淋漓盡致。
而在奧菲莉亞的葬禮中,喬特魯德人性的一面也得到了極致的展現。王后把花扔進墳墓的動作可以說是文學史中最動人和最著名的場景之一。威廉·哈茲利特認為,“王后在某些方面是如此的罪惡,但在其他生活關系中卻并非沒有感性與感情”[6]。她把花散進墳墓,對奧菲莉亞作最后甜蜜的告別,“我本來希望你是我的哈姆雷特的妻子;這些鮮花本來要鋪在你的新床上,親愛的女郎,誰想得到我要把它們散在你的墳上”[4]274。這是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寬慰,即基于某種近似的倫理境遇,或往大了說,是基于共同被悲劇宰制的命運的寬慰——喬特魯德作為荒誕世界中暫且幸存下來的人,對死者進行了真摯的哀悼。
1.3 獸性與人性交織中的倫理意識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喬特魯德的形象在理性與非理性、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交織中更加飽滿立體。作為被社會規制的倫理個人,她作出了疼愛兒子和再嫁他人的決定,也因這些決定飽受倫理的折磨,在理智與情感、愛與責任的矛盾中,喬特魯德的悲劇命運與其倫理意識緊密聯系在一起。
2 讓秩序走向和諧:政治考量下的倫理選擇
文學的倫理視角重視文學世界的秩序與和諧。然而,倫理選擇兼具主觀性與客觀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倫理選擇是非自由的他律性抉擇。
結合時代背景,不可否認喬特魯德的倫理選擇是以國家利益為準的,同時兼顧了公眾輿論的壓力。伊麗莎白時代的核心理念是優先考慮“人”,追求人的生活價值,充分利用人的潛能。喬特魯德選擇嫁給克勞狄斯,是社會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體現:她嫁給克勞狄斯符合丹麥王國的最大利益。因為這加強了國家的君主制,維系了國家政局之穩定,也客觀地造福了人民,可以說她的倫理選擇對現實秩序的健康發展起著間接的促進作用。
此外,喬特魯德作為母親,對哈姆雷特負有倫理責任,也正是她的寬慰促使哈姆雷特的復仇之路得以推進。出于一個母親的仁慈,喬特魯德支持他發瘋的偽裝,幫助他掩蓋自己的蹤跡。于是,改變現狀成為可能。哈姆雷特不再延宕和憂郁,而是更加大膽:他的行動戰勝了猶疑,他開始了個人的反擊,雖最終以悲劇收場,但兌現了對鬼魂的諾言,終結了擾亂世界秩序的邪惡代言人克勞狄斯的性命,摧毀了政治陰謀的腐敗,使世界秩序重返健康。
因此,從外部環境看,喬特魯德的這一倫理選擇實際上是出于一種現實的政治秩序的考量。喬特魯德身為王后,她的政治責任是保護王權不受他人控制。老國王去世時,王位的直接繼承人哈姆雷特正遠在德國的威登堡大學學習,王位很快被克勞狄斯篡奪。即使哈姆雷特回到丹麥,克勞狄斯也不可能自愿歸還王冠。因此,如果克勞狄斯篡位后王后不再婚,克勞狄斯將另娶妻子或未婚,哈姆雷特會失去作為王子的王位權。因此,王后的再婚也是一種政治聯盟,能夠保留王室的權利。
3 永恒的不幸狀態:沖突下的倫理困境
倫理困境是指文本中倫理關系混亂造成人物個體進退維谷、人物受制于不可消除的矛盾和沖突的處境。倫理困境是倫理選擇的結果。在歷經倫理選擇后,倫理悖論就變成了一種倫理困境。而人的本性只有在對象化后通過他人才能得以彰顯[7]。因此,洞察人的本質不能脫離人與他人關系進行描述,應將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作為文學倫理學批評所考察的對象和批評的尺度。
喬特魯德的多重身份使她面臨著妻子身份與母子關系的沖突。喬特魯德的倫理困境主要表現在她對兒子的愛與克勞狄斯再婚之間的沖突,她在哈姆雷特和“克勞狄斯的激情”之間左右為難。在壓力下,她既要滿足丈夫,又要平息兒子的怨恨。這注定了她的掙扎和抉擇的徒勞無果。
事實上,喬特魯德無法完全斷絕與克勞狄斯的牽連。一方面,喬特魯德對情欲保持一種純真的喜愛——有賴于做一個幸福女人的宗旨——她將此貫注于內心愉悅的愿望,在這種原始性欲的驅策之下,依附于克勞狄斯成了王后必然的選擇。另一方面,掌權人克勞狄斯對喬特魯德進行了婚姻重組。整部戲劇中,他對她充滿著敬意與愛,“正像星球不能跳出軌道一樣,我不能沒有她而生活”[4]261。那么,在面對手握丹麥至高無上權力的新國王克勞狄斯如此癡迷的愛戀時,不難窺見喬特魯德與克勞狄斯結婚的可能。
而卷入三角緊張關系的王后必須有意作出反應。她不僅要與其他角色互動,還要進行周旋。在國王、王后、王子的三角關系中,喬特魯德扮演著調停者的角色。她不僅要化解政治緊張局勢,還要處理母子關系。在第二任丈夫與兒子錯綜復雜而又激烈殘酷的復仇關系中,喬特魯德不幸地陷入了兩個“強大的對立面”之間的絕望斗爭中。在如此劇烈而復雜的道德困境中,她難以改變自己作為母親和妻子的處境。喬特魯德一面極盡表現她對兒子的關心,一面又對老國王不忠,這是一個撕裂的倫理個體,也無疑為她增添了更強的悲劇性。
值得一提的是,喬特魯德的倫理困境也是復雜環境影響下不可避免的結果。文藝復興時期,婦女地位低下,并不能獲得教育機會和政治權利,只能歸順于男性。而文藝復興的“人的解放”中“人”的光鮮亮麗的旗幟,似乎也是一種脆弱的意識形態幻覺,還存在無法照見的陰影角落。喬特魯德自我主體意識的缺失,是受環境和道德意識影響的切實反映。喬特魯德失去了老國王,而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一名殺人犯,這與她幻想的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相去甚遠。對她來說,生活是一種永恒的不幸狀態,無處掙扎,無力改變,只有無窮盡的倫理難題使人困厄。由此看來,意外死亡似乎成了她最好的注腳。
4 結語
喬特魯德的倫理困境是受制于復雜歷史環境和倫理關系的不可避免的結果。獸性因子與人性光芒在她身上時隱時現,當她歸順于前者,便為一種無意識的獸性和非理性狀態所宰制;當她投向后者,又顯現出倫理對人的合乎禮儀的雕刻,使她體現出理智與情感、愛與責任交織的倫理形象。在冷峻復雜的現實下,喬特魯德身為王后,不得不作出具有政治考量的倫理選擇。她的再婚,不僅使自己的王后身份得以延續,也是對哈姆雷特作為王子的王位權的保護。此外,她的倫理選擇間接推動了丹麥王國的秩序走向健康,為國家帶來煥發新生的可能。然而,她在為他人、國家的“生”考慮之時,自己卻被迫陷入兒子與新任丈夫對立關系的道德困境中,她無從抗爭,最終以“向生而死”結束??梢哉f,喬特魯德身上隱抑的多重倫理指向為《哈姆雷特》這一文本增添了活力,作品也因倫理和感性向度的開掘而變得搖曳多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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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布雷德利.莎士比亞悲劇[M].張國強,朱涌協,周祖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104.
[4] S.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戲劇選[M].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217,174,274,261.
[5] 朱振武,朱曉亞.中國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發生與墾拓[J].當代外國文學,2013:98-105.
[6] 威廉·哈茲里特.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89.
[7] 李定清.文學倫理學批評與人文精神建構[J].外國文學研究,2006(1):44-52.
作者簡介:商婕(2001—),女,江蘇無錫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周永琪(1999—),女,安徽滁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小學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