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瀅帆
內容摘要:民謠作為一種展現民俗風情和文化的民間口頭文學,歷史悠久,具有獨特的藝術風韻。作為英國著名的鄉土文學作家,托馬斯哈代的作品受到了英國傳統民謠藝術的深刻影響。在其成名作《遠離塵囂》中,哈代巧妙地安排和穿插了大量民謠片段,不僅使其作品極具藝術性和個人特色,更是在作品的情節發展、人物塑造、文化氛圍烘托等方面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關鍵詞:托馬斯·哈代 民謠 遠離塵囂
民謠作為一種詩歌形式,即民間流行的、具有民族色彩的歌謠。如文學理論家赫爾德所說,“歌的精神,本身就能深入人們的靈魂,而且能激發起人們合唱的情緒,這種精神是不朽的,而且繼續發生影響。”[1]“歌”即指包括民謠在內的一切民間創作。大多的民謠歷史悠久、影響深遠、語言通俗、內容豐富,具有獨特的民族氣質和藝術風格。英國偉大的現實主義鄉土作家托馬斯·哈代的成名作《遠離塵囂》是他所有作品中引用民謠數量最多的小說。哈代在作品中大量引用和穿插英國傳統民謠,結合多線索敘事手法的運用,二者相互交織,推進了故事情節的發展,對于人物塑造、氛圍烘托、傳達人生情感和價值觀念等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不僅如此,哈代作為一個具有鮮明個性特征的鄉土作家,其創作中對傳統民謠的巧妙安排和運用,使其作品充滿了音樂的美感和藝術性,喚起人們對漸漸逝去的古老的英格蘭農村聲音的懷戀,同時也為其作品增添了強烈的地方色彩和田園氣息。
一.哈代與民謠
民謠,即民間歌謠,其歷史發展悠遠,內容豐富多樣,是展現民風民俗和民族精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如《詩與詩人百科全書》中所說,民謠是在沒有文化知識的人民中間繁衍,經口頭傳唱并保留下來的一種簡短的敘事民間歌謠。且每一首民謠只有“為民眾接受并不斷經口頭修改而成為公眾的創作之后,才能使其成為民謠。”[2]民謠也因此被稱為民間口頭文學,生動活潑,朗朗上口。
不同的民族因其不同的風俗和文化而形成其獨特的風格和音階,表現出了不同國家強烈的民族風格和氣質。英國是民謠藝術最發達的國家之一。作為英國最古老的詩歌形式之一,英國民謠包括蘇格蘭民謠和英格蘭民謠兩大部分。其多以敘事為主,結構緊湊,題材豐富,包括民間傳說、宗教教化、歷史事件以及日常生活瑣事等。
哈代的作品中引用了大量民謠。作為一位以鄉土特色而著稱的現實主義作家,托馬斯·哈代常被稱作“古老的農業文化的最后的聲音”“古老的英格蘭農村的最后的代表”[3]。他的作品總是具有強烈的個人特色,使人能夠穿越到數百年前,身臨其境般地感受到英格蘭鄉村的自然風光以及人民寶貴淳樸的民俗民風。哈代的個人特色最突出地表現在他作品中飽含的音樂美感及藝術性,即對于民謠藝術的巧妙運用。“在他的小說和自傳中,涉及的民謠達48首。”[4]這種藝術特征的形成與哈代個人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環境是息息相關的。哈代1840年出生于英國的多塞特郡,成長和生活在一個城市化、工業化迅速發展,同時鄉村文化迅速衰微的時代。而他的出生地多特塞特郡作為英國淳樸民風和民俗保存最完整的鄉村之一,保存下了豐富且原汁原味的英國傳統民謠藝術,也必然受到了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沖擊,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我們也總是能夠體會到鄉村的質樸和工業化的殘酷之間的矛盾沖突,但更多的還是對英國傳統田園牧歌式鄉村文化的傳承。不僅如此,哈代出生于音樂世家,從小深受音樂的熏陶。特殊的成長環境使他幼年開始便整日與音樂為伴,形成了特別的音樂敏感性和悟性,也始終如一的堅持著對音樂的熱愛和赤誠。“他的音樂趣味如同他的文學趣味一樣不拘一格……他的小說,也如同他的詩歌那樣,吸納了不計其數來自不同音樂及音樂創作方面的隱喻。”[5]哈代將他從小耳濡目染的民謠藝術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巧妙地融合進作品創作中,以此構筑故事情節,塑造人物形象,為作品增添了特別的鄉土情調和地方色彩。
二.《遠離塵囂》中的民謠藝術價值
弗吉尼亞·伍爾夫曾預言:“不管文藝風尚怎么千變萬化,《遠離塵囂》必定會在偉大的英國小說中占有它的一定地位。”[6]從這部小說開始,哈代構筑起了屬于他的“韋塞克斯”系列王國。故事以工業革命迅速發展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資本主義經濟的迅速積累打破了韋塞克斯鄉村田園牧歌式生活的寧靜安詳。小說講述了年輕貌美的農場主芭思希芭·艾弗汀與她的追求者——奧克、伯德伍德和特洛伊之間的情感糾葛,展現了人與人之間紛繁復雜的關系。《遠離塵囂》作為哈代“性格與環境”系列小說的奠基之作,民謠藝術的出現和引用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和獨具特色的藝術價值。
1.民謠推動小說中故事情節的發展
在《遠離塵囂》中,農場主奧克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中對女主人公芭思希芭一見鐘情,隨即求婚遭到拒絕,后來奧克的農場又因為羊群全部跌落懸崖而不得已破產。破產后,他來到了卡斯特橋市集上等待雇主,期間用長笛吹奏起了《喬基趕集》(Jockey to the Fair)。《喬基趕集》是一首流行于英國西南部的民謠,大概講述了年輕的伙計喬基向自己的心上人珍妮示愛并試圖說服她與自己一同私奔去市集的故事。民謠中的這一對追求自由愛情的戀人形象與小說中的奧克與芭思希芭產生了一種奇妙的互文性:在農場破產前,奧克也曾向芭思希芭求愛,但卻沒有像民謠中的喬基一樣如愿以償。奧克在吹奏長笛時選擇了這首民謠,是一種對于自己愛情失意的自嘲,生活并沒有像歌中寫到的那般美好和盡如人意。同時,這也是對故事情節鋪墊和暗示。在他經歷事業挫折、愛情失意,選擇離開,重新開始時吹奏的這首愛情主題的民謠又暗示了奧克并沒有完全放下他的心上人芭思希芭,只是如今的境遇使他不得不離開過去的生活。這首《喬基趕集》也為后來奧克又陰差陽錯來到芭思希芭的農場打工做了鋪墊,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更是對故事結局的暗示。奧克和芭思希芭的情感糾葛并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停止,命運的交錯又使他們在別處重新相遇。
芭思希芭在繼承了叔叔的農場后,搖身一變成為了富有的女農場主,在這里她遇到了傲慢保守的貴族伯德伍德。伯德伍德是一位獨身主義者,與芭思希芭相遇前他的感情是空白缺失的,也自然沒有對愛情抱有任何幻想和期待。就是如此一位孤傲的貴族勾起了芭思希芭的虛榮心和征服欲:她向伯德伍德寄出了一封情人節匿名卡片,想要捉弄一下這位四十一歲的獨身農場主。卡片上的情詩源自蘇格蘭農民詩人羅伯特·彭斯的《一朵紅紅的玫瑰》(A Red Red Rose),是歌頌愛情的抒情名篇。正是這封情書直接導致了后續芭思希芭和伯德伍德一系列的情感糾葛,推動了隨后故事情節的展開。她的挑弄使原本無欲無求的伯德伍德的內心泛起了無法平靜的陣陣漣漪,就此墜入了無盡痛苦的深淵——他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芭思希芭。伯德伍德將自己所有的情感、財力都傾注在了芭思希芭的身上,換來的卻是命運的無盡折磨。最終因為伯德伍德的感性挾持了理性,他對芭思希芭狂熱的愛使他槍殺了特洛伊,精神錯亂,被捕入獄。伯德伍德和芭思希芭的所有故事都因此封情書展開,伯德伍德的命運仿佛也因打開來自芭思希芭的這封情書開始,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一般,開啟了他終其一生都無法釋懷和擺脫的“孽緣”。
2.民謠呼應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塑造
奧克在《遠離塵囂》中的形象是哈代心中幾近完美的韋塞克斯鄉村農民的形象。“他如同摩西一樣,從不做壞事,處處為人著想,心地善良”[7],農場破產后,他在卡斯特橋市集等待雇主時將《喬基趕集》吹奏了三遍,民謠中歡快向上的歌詞和曲調反映了奧克積極、真誠、向上的人物特點。愛情失意,農場破產,在別人看來如此艱難的境遇下,奧克沒有從此一蹶不振,而是馬上重振旗鼓,還能樂觀地拿起陪伴自己的長笛演奏,仿佛沒有過煩惱。奧克身上展現的是一種不服輸的樂觀精神,對美好愛情和生活永遠保持期待和向往。
隨后,奧克如同被命運牽引般來到了芭思希芭的農場工作,做起了他拿手的羊倌。在剪羊毛節的晚餐會上,芭思希芭演唱了民謠《阿蘭河畔》(On the Banks of Allan Water)的片段,民謠講述了一個慣會使用花言巧語的士兵找尋他的新娘的故事。這首民謠為隨后士兵特洛伊的出現埋下了伏筆,故事情節的發展果然如民謠中唱的那樣,虛情假意的特洛伊用甜言蜜語俘獲了芭思希芭的芳心。特洛伊的個人形象也正與民謠中士兵的形象相吻合:虛偽、輕浮、自私、放蕩、玩世不恭。在芭思希芭演唱這首民謠時,奧克用長笛為她伴奏,伯德伍德也在一旁為他伴唱,三人在此時的狀態暗示了他們復雜糾葛的情感關系:奧克和伯德伍德都深愛著芭思希芭,但二人的不同之處在于,就像奧克用長笛為她伴奏一般,他甘愿默默守護在芭思希芭的身旁,幫助她,保護她,為她保駕護航;而伯德伍德則“用他那一向就很深沉的嗓音進行伴唱”,甚至“把她的歌聲襯托得像浮出來了一般”[7],他不愿做芭思希芭身后籍籍無名的守護者。由此可見,奧克的伴奏對于芭思希芭的歌聲來說是錦上添花,而伯德伍德的伴唱似乎就略顯突兀,可他還是執意加入到演唱中,這里也暗示了伯德伍德這個人物性格中的偏執、狹隘和好斗。后來的故事發展也證明了他就是這樣一個瘋狂、執拗、甚至自負的人,他一心想要得到芭思希芭,絲毫聽不進去別人的想法,認為芭思希芭只有和自己結婚才是最好的結果。
3.民謠烘托小說中文化氛圍的構建
剪羊毛節的晚餐會上芭思希芭演唱的《阿蘭河畔》,一致得到了大家的強烈贊賞。這與之前科根唱的《我失去了愛人,我可不在乎》所得到的大家的“默贊”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里不同的反應表現了大家對不同類別的歌曲的態度。《我失去了愛人,我可不在乎》是一首傳統民謠,歌詞內容較白話,而《阿蘭河畔》中雖然也帶有民謠唱腔,但歌詞是文人創作的,具有城市藝術色彩。相較之下具有城市文化藝術色彩的民謠更加受到了大家的青睞,而代表民間傳統文化的民謠的吸引力卻不再如往前。這里明顯顯示出了英國農村在受到工業化和城市文化入侵后,傳統民間文化與新興城市文化之間的沖突。如此就體現出了哈代在對待傳統民間文化和潮流之間的糾結心緒,他既不希望歷史悠久的傳統民謠及其所代表的民間文化走向消亡,又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有讀者所喜聞樂見的城市文化色彩。因此在作品中他最大程度的保留了傳統英國農村的“古老聲音”和農民的淳厚質樸,加之城市文化的元素,這是一種暗諷,同時也是一種迫于現實的無奈的包容和妥協。
《遠離塵囂》中的人物似乎都有極高的音樂天賦,不僅是主人公,那些看似無足輕重的人物也個個都是唱民謠的高手。在他們需要通過民謠表達情感時,總是“不管別人要不要聽,便自行唱了起來”[7]。這一類民謠出現并不在于塑造人物形象,而是為了呈現出韋塞克斯農村理想的鄉土文化氛圍。簡恩、科根、克拉克幾個人在小酒館中合唱了英國傳統民謠《明天,明天》(Tomorrow,Tomorrow)中的片段,歌詞的大意是:“明天,明天,趁我的餐桌上還有寧靜和豐盛,我的心兒也沒有痛苦和悲哀,朋友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待到明天再說,明天,明天——”這首民謠的出現有效烘托了小說的文化氛圍。“心兒沒有痛苦和悲哀”,“今朝有酒今朝醉”顯示出了韋塞克斯村民自由豁達的人生觀,他們著眼于當下,認為現世比來世更重要,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須盡歡,要享受現有的生活。隨后這首民謠又出現在了他們護送范妮和孩子的尸體回村的路上,這里使我們不禁聯想到范妮的悲慘遭遇。由結婚時走錯教堂開始,之后被特洛伊無情拋棄,到最后和孩子慘死也沒有等到特洛伊回來的宿命般的悲慘結局,范妮和特洛伊的感情就是一場難逃命運捉弄的“錯愛”。在這里,這首民謠表達了小說《遠離塵囂》的人生觀,其實也是作者本人人生觀的體現。即便范妮深愛著特洛伊,她也有著強烈向生的愿望,積極努力地生活,卻也難逃慘死的命運。這就是哈代作品中的“宿命論”主題,是一種對抗命運的無力和蒼白,哈代對此無法解釋,也沒有解釋,而是在這里極具藝術性地引用了這首民謠,藝術化地暗示了哈代的宿命論主張。
民謠藝術是哈代文學作品中獨有的藝術特征。相較于查爾斯·狄更斯、勃朗特姐妹、喬治·艾略特等同時期的維多利亞作家,他們的作品中卻甚少出現民謠藝術的元素,在這一點上《遠離塵囂》作為哈代所有文學作品中引用民謠數目最多的小說,尤其具有研究和挖掘的價值。從上述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小說《遠離塵囂》中多處引用的民謠在多個層面發揮了意想不到的豐富效果,民謠的出現與其小說中描繪的田園牧歌式的鄉土氛圍十分和諧,營造出一種平靜祥和的英國農村環境,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使人物形象真實又生動、飽滿又立體。更具價值和特色的是,哈代對于民謠巧妙嫻熟地運用,不僅引起了讀者對于情節豐富的聯想,深化了故事的主題內蘊;而且加深了其作品的審美意蘊和藝術感染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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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Thomas Hardy.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7.
(作者單位:河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