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怡彬
內容摘要:中國與日本自古以來便是一衣帶水的鄰邦,同屬漢字文化圈。研究表明漢字傳到日本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世紀,對日本影響深遠。而漢字流傳到日本后其本義與日本文化融合發生了一些變化,導致其逐漸與中國的漢字字義演化分流。本文主要分析了“狐”與“貍”二字在中日兩國使用情況的異同,包括字義的異同、形象的演變以及使用頻度的差異,由此得以窺見漢字字義與其文化形象在中日兩國不同文化環境影響下所演變出的不同結果。
關鍵詞:中國漢字 日文 中日文化 “狐” “貍”
漢語對很多國家的民族語言產生過影響,也在別國的文化環境中得到發展。“貍”和“狐”從中國傳到日本,并且在兩國產生了不同的文化形象演變。在本文中,筆者將對下文提到的漢語中的“貍”字的前三種釋義分別進行分析研究,并主要取漢語中“貍”的第二種釋義和“狐”與日本的“貍”和“狐”進行分析比較。
一.中日“貍”與“狐”的字義
在漢語中,“狐”字的主要釋義為狐貍(犬科狐屬動物),即“狐”單個字就可以表示“狐貍”這種動物。引申為壞人、小人,也引申為形容行動肆無忌憚。亦可假借作姓氏。
而“貍”字與“狐”字不同,其主要有四種釋義:第一種意思是“貍”字的本義,即貍貓(貓科貓亞科貓屬動物);第二種意思是貉(犬科貉屬貉種動物);第三種意思是泛指貓(貓科貓亞科貓屬貓種動物);第四種意思,也是用例最多的意思,是與“狐”字連用,表示狐貍這種動物。除此之外,“貍”還假借表古地名,也作姓氏使用。從上文可以得出“貍”字與“狐”字相比可以表示的動物種類更多,含義更加豐富。
在日語中,“狐”字的音讀為こ,常見的訓讀為きつね。主要指的是現代漢語中的狐貍(犬科狐屬動物,學名為Vulpes)。
“貍”字的音讀為り,常見的訓讀為たぬき。主要的意思是指貍貓(實際上是貉,一種犬科動物,學名為Nyctereutes procyonoides,)。需要注意的是現代日語中的“貍”與現代漢語中的貍貓不是同一種生物。并且不同于漢語,現代日語中“狐貍”一詞主要指的是“狐”和“貍”這兩種生物的并稱。
另外,除了這些常見意思,由于日本自古以來,受中國文化影響深遠,“狐”和“貍”兩字在日本古代典籍中也分別存在一些同古代漢語相同的表達。考慮到這些表達在現代日語中不具有典型性,這里不進行詳細敘述。
二.中日“貍”與“狐”的文化形象
在中國,“貍”字表示貍貓時,在小說《三俠五義》的第一回便有相關故事——《貍貓換太子》,故事大意是一名妃子與他人合謀,用剝了皮的滿身是血的貍貓換走了剛出生的太子。這則故事除了體現出后宮斗爭的殘酷冷血以外,作者選取貍貓這一動物來進行剝皮換太子的殘忍行為也從側面反映了貍貓這種動物在中國古代比較普通、常見,也并非被尊崇的對象。第二種釋義,即“貍”字表示貉的時候,也有一個廣為人知的成語——“一丘之貉”。這個成語是形容一群人都不是善類的貶義詞,體現出貉在中國古代也非受歡迎的動物,而是山中諸多成群的野獸中的一類罷了。
但是,相比于這兩種釋義中動物的形象,“貍”字泛指貓時,形象較為正面。許多文人都毫不掩飾對貍奴的喜愛,例如北宋詩人陸游在《贈貓》中寫道“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并且貍奴的形象也出現在了許多畫作中,例如《花下貍奴圖》《紫藤貍奴圖》等。甚至在墓葬中也有貍奴的石雕形象,它們大多位于墓室門口,被認為具有驅逐老鼠、保護墓室完整的作用。中國古代,“貍”字泛指貓時,也常常與“鼠”字同時出現,如“陋室偏遭黠鼠欺,貍奴雖小策勛奇。”和“瓶呂斗粟鼠竊盡,床上貍奴睡不知。”這從一個側面說明古代的貍奴主要充當捕鼠護家的角色,深受人們信任和喜愛,而其作用區別于現代家庭中觀賞性的家養寵物貓。當然,民間也流傳著少數負面形象的貓妖故事,例如吸食月亮精氣變成妖精,魅惑人類使人精神恍惚而死的金華妖貓傳說。
再談漢語中的“狐”,“狐”單字便可表示狐貍,也可與“貍”并用表示狐貍。中國古代常用狐貍的意象渲染凄清破敗的環境氛圍和作者心中的凄涼寂寞,用例有《文山先生全集》中的“投荊棘,纒蔓草,狐兎縁荒丘,長夜良寂寞。”[1]與《何大復先生集卷之七》中的“宿草蔓于域, 木何蕭蕭,狐貍鳴其側,訪古思軒轅。”[1]等等。
但狐貍在中國的形象實際上是從祥瑞之獸變為精怪魅魔,經歷了長期的演化,最終才成為如今我們印象中熟知的狐貍形象。
《山海經》中記載:“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2]其中提到吃了九尾狐的肉的人便不會受巫蠱之術,這點能印證九尾狐在當時是吉祥的化身,可以祛除邪氣。而班固在《白虎通義》中寫道:“德至鳥獸則鳳皇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見,白鳥下。”[3]九尾狐與鳳凰、鸞鳥、麒麟、白虎等中國公認的吉獸并列,也能夠說明九尾狐處于瑞獸的行列之中。同時此書中還記載了“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名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孫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當盛也。”[2]“九”是中國古代陽數中的極數,狐九尾中正含這個“九”字,在這里九尾狐還蘊含著子孫滿堂的美好寓意。雖然九尾狐并非傳統意義上的狐貍,但也能夠從一定程度上說明狐在人們心中的形象。
漢代與魏晉南北朝時期,九尾狐、白狐等作為瑞獸被統治者作為一種象征“天人感應”的工具,并用于鞏固統治,唐朝之后這種作用漸漸被弱化,狐貍逐漸變為兇獸,讓人懼怕厭惡。但這并不是說唐朝之前的沒有人丑惡化狐貍的形象,中國對狐妖最早的記載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的《莊子》,只是在唐朝之后被丑惡化的狐貍形象的影響力大于瑞獸形象的狐貍的影響力。
唐朝的白居易寫過一首《古冢狐—戒艷色也》,其中有“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深溺人心。何況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此句。侯乃銘2021年曾經在《以文學發展的視角論狐貍文化符號的認知變遷》[4]中指出白居易這位具有極大影響力的詩人,將褒姒和妲己說成是狐妖,這使后世對于狐貍和狐妖的認知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并且在小說《西游記》與《封神演義》中,狐貍的形象被進一步丑惡化。《西游記》中玉面狐貍的存在,破壞了牛魔王和鐵扇公主的家庭關系;白面狐貍,即比丘國王后,也是心腸歹毒,先用美色誘惑國王使其患病,還要剖出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孩童的心肝為國王治病,手段殘忍。《封神演義》中的妲己被狐妖附體,魅惑商紂王,穢亂宮闈,還攛掇商紂王用酷刑折磨忠臣,作惡多端,致使商朝滅亡。隨著這兩本小說在民間的傳播,狐貍被丑惡化的形象深入人心,狐貍一詞的貶義性質再度加強。然而,在科學技術不發達的舊中國的北方農村仍有不少人信奉狐仙,其主要原因是畏懼狐仙的靈力,希望通過供奉狐仙來避免災禍的降臨,而將狐貍當成一種“泛靈論信仰對象”。總的而言,對狐貍的丑惡化或者神化,共同體現了狐文化在中國歷史中長期流變最終形象的綜合復雜性。
而在日本“貍”與“狐”的形象與中國的既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日語中,有這樣一個諺語“貍寢入り”,表示“假睡”,原因是たぬき在突然受到驚嚇時,會在短時間內停止呼吸,進入假死狀態。此外,貍的皮毛保暖作用很好,毛可用作毛筆的原料。
貍在日本,可謂是個家喻戶曉的形象。首先,由于貍的外形可愛,對人沒有攻擊性,人們認為貍憨厚親人,十分喜愛貍。在日本有這樣的傳說:鐮倉的建長寺廟有一位貍和尚,是由貍幻化而成的,平日里經常向人們傳授知識,擔任教書先生的角色。除此之外,日本還有不少貍報恩的故事,可見貍這一形象在人們心中的正面性。
再者,古時由于貍經常在夜間去田野里偷東西,人們眼中的貍是一種愛搗亂、喜歡惡作劇的形象。但是日本民間故事中,不乏貍貓作惡的故事(如以幻術將樹葉變成錢幣,或者附身于人,使人食欲大增,最終暴飲暴食而死)。但不管怎么說,人們并不認為這些作惡是出于貍的惡意,最多也只是認為這是一種頑皮不明事理的表現。再加上不論是報恩還是作惡,甚至可以說,貍的小把戲最終總能被人們識破,所以,相比于奸詐狡猾,貍在日本人心中多的是一種憨厚、幽默和頑皮的形象。
當然,日語中的貍也有負面意味比較明顯的表達。如:貍おやじ,指的是狡猾的有年紀的男人。可見日語中的貍也有狡猾的形象。此外,日語中用“古貍(ふるぎつね)”一詞表示老奸巨猾的人。如:実権は宦官長だの將軍だのという古貍のような側近に握られていました。この連中にとって邪魔なのはクレオパトラです。[5]這一點與中國“狐”字的引申義有相似之處。
另外,還與中國有些相似的是,在日語中,狐的形象具有兩面性。一方面,日本的主要糧食作物是稻米,他們尊崇稻荷神,并向其祈禱五谷豐登。而狐貍因其與大地顏色相似的皮毛和捕鼠的天性,被日本民眾視為擁有靈力的稻荷神的使者,因此獲得了正面的形象與尊崇的地位。傳說,日本人認為狐貍有預知變故的能力,可以根據狐叫聲的不同來判斷吉兇。從奈良時代開始,除了把白狐作為吉祥的標志外,也有注意狐貍進入家中或異常鳴叫的記錄。萬葉集中有記載:さし鍋に湯沸かせ子ども櫟津の檜橋より來む狐に浴むさむ,此句意為長忌寸意吉麻呂在夜半12點聽到了狐鳴而作的物名歌。
另一方面,狐狡猾會欺騙人。因此,日語中用“狐”用作代指人的時候,與日語中“貍”的負面意義相近,多用來表現人的負面之處。主要可以指以下幾種人:騙子、有壞心眼的人、狡猾的人;能說會道的人、奉承的人;化妝勾引男人的藝妓、娼妓、游女、妓女。同時,受到中國奇異小說的影響,日本的狐也會幻化成人,大多數故事與報恩有關,例如《日本靈異記》有狐妻(狐女房)的民間傳說。講述的是一只狐貍被一男子所救,于是化為人形嫁作這位男子為妻,并且誕下一子。最后其原形被發現后,留下一首和歌悲傷離去。除了報恩之外,也有狐貍化成人形報仇的故事,例如《金剛院和狐貍》,僧人金剛院故意捉弄在睡夢中的狐貍,最終被狐貍戲耍報復。
三.中日“貍”與“狐”異同之分析
中國古代“貍”和“狐”二字具有不同的含義,并且“貍”字的釋義還更為豐富,但是“狐”字使用的頻次卻明顯高于“貍”。究其原因一是“貍”字是“貍”字漢字演化過程中出現的異體字。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寫道“貍,伏獸,似貙。從豸里聲。”[6]因此同時期的文獻想要記錄“貍”字時還可以寫作“貍”,這就導致了“貍”的使用情況被異體字分擔了一部分。二是“貍”的本義貍貓在中國古代不具有特殊象征意義,并非常用字,文獻記載甚少。但是“狐”的意象卻在中國古代影響深遠,為百姓所熟知,相關記錄多。三是“貍”泛指貓時,也有與其不同形符的“貓”字存在,可以推測出“貓”字也分擔了“貍”字泛指貓時一定的使用情況。四是“狐”和“貍”二字雖有交叉的含義,但是此種情況下“狐”字的運用更為普遍。表示狐貍的意思時,“貍”字一般不單獨使用,常與“狐”合用,而“狐”單字便可作狐貍義。再者,狐貍的形象在中國古代又較為常見,因此在文獻中常常單用“狐”字,“貍”的使用較少。“狐”和“貍”在中國使用頻次的不同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中國狐文化的豐富,而貍并沒有形成一種特殊的文化形象。
在日本古代,“狐”和“貍”代表的是兩種不同的動物,并且分別衍生出了二者特有的民間故事與文化形象。但與中國的情況相似,在日本“貍”的使用頻次也小于“狐”。其中原因主要是狐形象與日本的稻荷神信仰相結合,因此具有更大的知名度與影響力。而“貍”字并未得到此種信仰影響的加持,只是在民間傳說故事中為人所知,所以記錄也更少。
將日本的“貍”與中國的“貍”對比來看,“貍”在日本只表示貉這一種動物,中國的“貍”指代豐富,也較為混亂,至少可以表示四種動物。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二者都有共同的釋義,即為表示犬科動物“貉”。從文章第二部分對于中日“貍”文化形象的分析闡述可以得知,在中國古代貉并不是一種很重要的動物,關于貉的記錄非常少,流傳至今為人所熟知的也只有一個,貶義詞“一丘之貉”。貉的形象在中國并不具有特殊意義,在文學作品中也鮮少出現,而在日本貉的文化形象卻相對飽滿一些。日本人口中的貍貓便是貉,它常以一種頑皮搗亂、可愛幽默的正面形象出現在民間精怪故事中,偶爾也扮演作惡的反面形象。它的最大特點就是通過化形(化成人形或者器物)來幫助人類或者調皮搗蛋。
比起“貍”字,“狐”在中日兩國都有較多的文獻提到。但是中日兩國的狐形象在演變過程中卻出現了不同的的結果。在本文的的第二部分我們已經介紹過中國狐形象的演變——從祥瑞之物到神秘曖昧的邪魅精怪,在此便不多加贅述。而日本的狐文化演化與中國不同,日本的狐文化在發展的過程中常常是正面形象與反面形象相生相伴的,發展至今其正面形象的影響已經超過了反面形象。起初,中國的狐最初具有的祥瑞意義與日本本土的稻荷信仰相結合,就有了“狐”是稻荷神的使者這一傳說,使狐帶有神秘色彩,作為神使被尊崇。但隨著一系列狐貍化形的民間故事的傳播,狐貍被認為需要引誘、欺騙男性,吸食男性的精氣以達到補充靈力維持人性的目的。狐貍狡猾、欺騙人類的反面形象也由此傳播開來。在這個時期日本狐的正面形象與負面形象長期共存,直到日本現代醫學的發展使得狐貍吸食男人精氣、使其精神萎靡的傳言不攻自破,最終使得狐貍作為神使的正面形象成為日本狐文化主潮。
“貍”與“狐”在中日兩國不同的字義、文化形象演變與使用頻次,反映了文字意義的發展與文化環境有著及其密切而深刻的聯系。“貍”“狐”二字源于中國,又跨洋傳到日本產生了新的內容,對此二字進行比較分析有益于對中日文化異同之處的探索,以此對中日文化發展有更加深入的了解。學界對于中日“貍”“狐”的研究已有較多成果,本文主要從字義、文化形象演變與使用頻次三個方面對中日“貍”與“狐”進行比較分析,希望能對該研究課題有所補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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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用例引自“大地語料庫”
[2]劉向,劉歆.山海經[M].滕昕,劉美伶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6-7.
[3]班固.白欽定四庫全書虎通義[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18.
[4]侯乃銘.以文學發展的視角論狐貍文化符號的認知變遷[J].西部學刊,2021(05):88-91
[5]例句來自國立國語研究所「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
[6]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5:196.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