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東

無人機作戰陣列示意圖。
5月30日,俄羅斯莫斯科兩棟住宅樓遭無人機襲擊。這是本月內莫斯科第二次遭無人機襲擊。烏克蘭危機爆發以來,無人機戰始終是沖突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無人機在全球范圍內加速擴散,無人機規模化軍事應用將成為可能,而這將對未來戰爭形態、國際安全以及國際地緣政治走向產生重大影響。
無人機在軍事領域的運用已有100多年。1990年代的海灣戰爭正式開啟了無人機空戰作戰的新模式。21世紀以來,無人機成為美軍全球反恐的“利器”。進入21世紀第三個十年后,無人機在全球擴散速度加快。美國網站的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至少有102個國家的軍隊擁有武裝無人機,35個國家擁有大型致命的無人機,至少有20個非國家行為體擁有武裝無人機。過去十年里,使用軍用無人機國家的數量增加了58%。
隨著無人機技術在全球范圍內擴散,無人機在各類沖突中出現的頻率大幅增加,被更頻繁地用于定點清除和政治暗殺。無人機定點清除是美國反恐的一種典型打法。這種“外科手術”式打擊方式在國際沖突中的運用正在擴大化。2020年1月,美軍用“收割者”號無人機擊殺伊朗“圣城旅”指揮官蘇萊曼尼,引發地區局勢動蕩。2021年伊拉克總理卡迪米住所遭載有爆炸物的無人機襲擊。無人機還頻繁出現在高烈度戰場上。2019年4月,利比亞東部國民軍進攻首都的黎波里,交戰雙方都大規模使用各種型號無人機進攻,部分觀察人士甚至認為這次戰爭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大規模無人機戰爭。在2020年9月發生的納卡沖突中,土耳其“旗手-TB2”無人機大放異彩,幫助阿塞拜疆最終贏得戰爭。在非國家行為體與主權國家間低烈度的非對稱性對抗中,無人機對主權國家的威脅非常突出。2019年起,胡塞武裝利用無人機等遠程武器跨境襲擊沙特阿拉伯的機場、石油管道等重要基礎設施,對沙特國家安全造成極大威脅。2023年3月,巴以沖突再起,從敘利亞方向出發的無人機不斷滲透到以色利領土,造成以色列民眾恐慌。
無人機能成為戰場上的關鍵武器在于它享有獨特的“低成本、高威脅”的戰略價值。無人機能在三個層面顯著降低戰爭成本。
其一,能降低生命成本。降低乃至消除戰斗員的生命安全威脅是無人武器發展的初衷和最終目標,也是無人機的核心優勢。大型致命無人機雖需要遠程操控,但操控室一般都在離戰場千里外的安全區域,前線戰事幾乎無法對操作員構成生命威脅。
其二,無人機具有較低經濟成本。相比于載人戰斗機,無人機的制造、維護、培訓和使用等各方面的經濟成本都顯著降低。軍用無人機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戰略級的大型致命無人機,一類是戰術型的小型消費級無人機。一架F-35戰斗機造價約1億美元,每年運營和維護成本超過1億美元;而頂級大型無人機“收割者”單價僅為2000萬美元,維護成本僅為每年500萬美元。至于消費級無人機,其造價和使用成本更為低廉,中小型無人機造價僅有幾十萬美元。恐怖分子改裝的簡易無人機甚至僅值幾百美元。低成本的無人機使得一國可以在有限國防預算內相對提高飛行器的擁有量,且能夠承擔戰爭中的損耗。相較昂貴的載人戰斗機,無人機幾乎可以成為一種“快銷品”。軍事專家趙先剛認為,成本的大幅降低,既為無人機大量、廣泛運用提供了條件,也使一度沉寂的“消耗戰略”重回戰爭舞臺。戰場上的“價值不對等消耗”是無人機能夠“以小搏大”的核心原因。從防空角度看,一枚防空導彈的造價通常在幾十萬至幾百萬美元之間,而自殺式無人機造價多在一兩萬美元左右。用防空導彈防御自殺式無人機,在成本上無異于“大炮打蚊子”,無論是否攔截成功,其消耗成本都遠遠高于無人機本身。面對無人機進攻,“防得住成本極高、防不住損失極大”,這種兩難困境在未來戰爭將成為常態。這也是為什么無人機受胡塞武裝、哈馬斯、真主黨等非國家行為體青睞的原因。
其三,使用無人機具有較低政治成本。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戰爭成本最終也是政治成本。一方面,無人機的難溯源性使得利用無人機跨境作戰具有較低政治風險,故有爭端的邊境地區成為無人機重要應用空間之一。另一方面,無人機帶來的低傷亡率還可能緩解民眾的厭戰情緒,從而降低發動戰爭者的政治風險。
雖在各方面無人機作戰成本較低,但無人機給戰爭進程帶來的影響和對安全環境帶來的威脅不容低估。一方面,小型無人機因其技術門檻較低、運輸過程簡單、購買成本低廉而具有易擴散性,成為包括恐怖分子等容易獲得的“高科技武器”,嚴重影響了國際安全環境。另一方面,部分類型的無人機因其體積小、飛行高度低、續航時間長,不易被傳統防空體系識別,能夠較為容易地穿透防空系統,深入敵方防區,給對方防空系統、人身安全造成嚴重威脅。莫斯科一月內兩度遭無人機襲擊就是例證。

2023年4月23日,土耳其最大戰艦、世界首艘無人戰斗機航母“阿納多盧”號在ATAK直升機護送下穿過博斯普魯斯海峽。
然而,目前無人機的應用還尚難改變一國整體軍事實力,在戰場上帶來壓倒性優勢,只不過在戰場上規模化的應用能夠增強一國空軍的相對優勢,深刻改變其空中武裝力量分布和作戰方式,對沖突進程、地區軍事平衡、國際安全環境產生顯著影響,進而影響國際地緣政治走向。
首先,無人機不僅是“反恐利器”,也正成為“暗殺利器”,是國際政治新的不穩定因素。無人機不僅具有導彈的精度,還能長時間偵查和跟蹤目標,極大地提高暗殺成功率。隨著無人機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致命,暗殺成功率會進一步提高。當前,無人機暗殺高價值目標可能成為國際沖突發生、擴大、升級的偶發因素。2020年初美國無人機暗殺蘇萊曼尼導致海灣地區短時間內動蕩不安,給地區人民心理和國際金融市場造成巨大恐慌與動蕩;2023年5月初對克里姆林宮的無人機襲擊招致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新一輪打擊,這都說明無人機暗殺可能成為國際政治新的不穩定因素,增加國際政治的不確定性。
其次,無人機成為部分國家實現外交政策和拓展地緣政治利益的工具。土耳其在這方面表現得最為明顯。以“旗手TB-2”為代表的土耳其高端無人機在戰場上的出色表現不僅為其帶來巨大商機,也成為土耳其擴大外交影響力的有力工具,甚至成為土耳其崛起和民族自豪的重要象征。一方面,土耳其通過無人機出口鞏固了舊有聯盟,建立了新的伙伴關系,獲得軟實力和影響力;另一方面,土耳其以無人機出口為抓手進入新的地緣政治領域,從中東歐到南高加索,從兩河流域到地中海南岸,土耳其將國家權力和影響力投射到無人機能到達的地方。
再次,無人機增強了非國家行為體與主權國家的僵持能力。消費級無人機很容易被非國家行為體獲得。無人機對于非國家行為體的意義在于使天空變得更加“民主化”,讓它們擁有了“制空”的可能性,減少了非國家行為體與主權國家空中力量的非對稱性,從而增強了非國家行為體的遠程攻擊能力和與國家僵持的能力。胡塞武裝和黎巴嫩真主黨能夠長期深刻影響沙特和以色列國家安全,與它們擁有廉價卻能精確打擊的無人機等遠程武器不無關系。
最后,無人機正成為軍備競賽新增長點。無人機因其使用場景的廣泛性、較高的性價比和卓越的戰場表現而越來越受到各國武裝力量青睞。很多國家都致力于建立專門的無人機部隊,獲得相對于對手的軍事優勢。在烏克蘭危機中,多種型號的無人機被俄羅斯和烏克蘭廣泛用于偵察、監視以及炮兵校射、火力引導任務。中東地區也正成為無人機軍備競賽重地。隨著土耳其和伊朗無人機的崛起,沙特和阿聯酋等阿拉伯國家“購研并舉”——一方面引進國外高端無人機,新建無人機部隊;另一方面加快本地無人機研發,建立獨立自主的本土化無人機產業鏈條。在非洲,尼日利亞、摩洛哥、突尼斯和阿爾及利亞都從國外引進高端無人機,用于偵查、監視和打擊“博科圣地”以及薩赫勒地區、馬格里布地區的其他恐怖主義分子。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還將無人機用于兩國邊境爭端地區。軍用無人機正在成為非洲武裝部隊越來越重要的工具,越來越多非洲國家投資無人機用于軍事目的。隨著無人機更多地運用于軍事領域,全球軍備競賽將進一步升級。
先進軍事技術作為傳統戰爭形態的否定性力量,總是強制地推動作戰方式的變革,引起戰爭形態的歷史性變化。火藥的規模應用對中世紀騎兵給予致命打擊,一戰中機槍和鐵絲網投入使用讓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陷入僵局,二戰中德國坦克的卓越表現令“閃電戰”成為可能,二戰后期核武器的出現更是影響了戰后近五十年的世界格局。無人機是當下新興高科技武器的典型代表,正成為各國武裝部隊不可或缺的部分。雖然全球范圍內無人機的大規模軍事應用仍處于起步階段,無人機尚未成為戰場的主導性力量,但毫無疑問,無人機規模化軍事應用將對未來戰爭形態、戰爭倫理、國際法規、國際秩序、全球治理、國家間關系以及國際地緣政治等產生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