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雪芳
關鍵詞:技術代碼;NFT;數字出版;社會治理課題:國家社科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1.012
一、問題的提出
長長的“數字藏品”發行者名單表明N F T(Non-Fungible token)加密藝術在文化市場正由小眾走向大眾。NFT中文譯為“非同質化通證”,是一種“架構在區塊鏈技術上的,不可篡改、分割的加密數字權益證明”。NFT的本質是使數字內容資產化,借助NFT數字商品可以證明是稀缺的、可公開轉讓的,并具有經過身份驗證的所有權,這意味著任何知識產權相關產品都可通過NFT實現版權保護與變現。NFT的出現拓寬了數字資產的邊界,將數字資產的范圍從數字貨幣拓展至文字、圖像、音視頻等非同質化的數字內容。雖然目前NFT應用還局限于當代藝術領域,并弱化了金融屬性以“數字藏品”進入中國市場,但作為一種技術創新,其特性無疑非常契合正在崛起的創作者經濟(Creator Economy),對近年深陷“數字化轉型”和“版權困境”的數字出版產業也頗具有想象空間。
傳統出版傳播媒介包括報紙、雜志、音像等都有著清晰的行業邊界,隨著信息技術的不斷發展而殊途同歸于“數字化”,數字技術作用于出版各環節,催生了包括電子圖書、網絡文學、數字音樂、動漫游戲、在線教育、數據庫出版物等在內龐大的數字出版產業,并成為國家“十四五”文化發展規劃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數字出版的數字物權、數字版權和數字交易全產業鏈通過互聯網完成,長期以來飽受確權維權困難、出版各主體利益分配失衡,以及平臺中心化使全民知識生產淪為“平臺經濟中的數據勞動”等問題困擾。而作為解決方案,NFT技術不僅為原生的圖片、音樂等數字內容提供了類似于實體的新發行方式,收藏者獲得所有權,并且可以像處置實物資產一樣收藏、使用、分享和轉讓;NFT還創新了IP衍生品的新形式,圖像、動畫或3D建模等數字NFT成為IP的變現新路徑。NFT技術特性吸引了國內傳統IP版權所有者如博物館、出版社和雜志社等加入,發行了大量的數字藏品NFT;不少有創新意識的動漫創作者和音樂明星也都發布了NFT作品;而在海外市場,《紐約時報》《時代周刊》等試水以NFT形式出售新聞報道、封面,甚至有不少研究者將自己的科研數據或成果制作成NFT作為“賺取版稅的一種方式”。與此同時,學術界也積極回應NFT的產業實踐,從新聞學、法學和出版實踐等多維度闡發與想象。
與市場的火熱相伴隨的是爭議。NFT的匿名性、可轉移性和易流通性等所呈現的風險也一樣難以把控,引發的爭議概括起來主要分為技術派和監管派兩種:NFT的核心主張脫胎于區塊鏈,其主要支持者是IT領域的技術派,他們認為NFT提供一種新的所有權形式賦能創作者,重塑創作者、版權方、發行平臺和受眾之間的生產關系,將創造一個新的知識生產系統。而監管派則認為NFT技術一旦被采納就是一種社會選擇,如果社會相應的管理規制不到位,技術主義的解決方案在搞掂問題的同時會“引發炒作、洗錢等新風險”。這兩種路徑雖站在價值判斷截然不同的兩端,但出發點都是當前主導現代政府和政策科學的功能視野,是一種技術與社會二元對立的思考路徑,其結果要么技術脫韁,要么壓制創新。如果轉換視角,將“技術—社會”統合起來,以技術哲學的視角理解NFT的技術本質,或可為NFT創新性地應用于數字出版產業敞開一個新面向。
本研究擬以芬伯格的“技術代碼”(Technicalcode)理論視角,通過分析NFT技術設計中被內置的社會價值和規范,探討NFT技術與數字出版耦合后潛藏的“知識生產革命”之技術偏好與市場風險,為中國語境下數字出版內容NFT化的社會治理“重新設計”代碼。文中涉及的NFT包括存儲在公鏈及聯盟鏈上的數字資產通證,不局限于國內的“數字藏品”;將“數字藏品”視為數字出版產業的NFT化進程的探索實踐之一,并在此基礎上展開探討。
二、技術代碼:一種理解技術與社會的技術哲學視角
技術問題也是社會問題,福柯是最早將兩者統合起來思考的人之一,他通過對犯罪學和醫學的研究,分析了現代社會中人類的活動;而拉圖爾也有類似的觀點,認為“特定的技術配置反映了一種特定的行為者網絡的影響”。但他們的判斷都是從總體上對待技術,關于“技術屬性、價值觀和社會結果之間的關系往往是模糊的”。技術哲學家安德魯·芬伯格將目光從抽象的技術轉向有形的技術,投身于技術被設計、測驗、批判和重新定向的具體環境,認為技術并非像工具論所說的“沒有自身的價值內涵”,是中立的工具,也非如實體論所說是的獨立自存的實體“控制著整個社會世界”,是天命。相反,他認為在技術的起源中就已經銘刻了人類的行動,不僅在技術體系的使用中,更在技術體系的設計中就包含了社會需求,這種現象芬伯格稱為“技術代碼”(technical code),這里的代碼不是編碼,而是指一種技術規則。芬伯格認為,一般而言,技術代碼總是“技術要素”和“社會目的”的綜合,其中技術要素是一些特殊的原理,是去情境化的、相對中立的,而社會目的則有偏向,在抽象的技術要素“再情境化”過程中,它往往無聲息地沉淀價值或利益于技術設計和程序中。換言之,技術的本質既是穩定的,又是變動的,取決于技術與社會價值相滲透的程度。技術代碼的變動性預設了對技術問題有不同的解決方法,芬伯格認為當技術中“特殊利益的霸權”出現時,社會行動者能夠能過積極地參與“重新設計”來改變技術代碼,而最好的技術應當是能代表“參與者的利益”(participant interests),即相關團體已在其設計中被代表,而且還參與了設計。
“技術代碼”“參與者的利益”兩個重要歷史性概念打開了技術“黑箱”,提供了“從內部定位和辨識意識形態與技術發展相結合的有益視角”,為我們分析與理解NFT這一未充分確定的新技術提供了思路。從NFT的演進路徑不難看到,作為技術創新的NFT是區塊鏈的2.0應用,是IT領域的一些技術極客的技術創新,由去情境化帶來的;它應用于數字出版領域是一個“再情境化”的進程,需要綜合數字內容的創作者、版權所有方、金融資本、發行平臺和大量受眾等的需求,如何讓更多利益相關者參與進來并重新安排這些要素,既能使更多參與者加入以及其所倡導的價值規范得到體現,又能規避技術特性可能造成的風險,成為當前數字出版NFT化進程中面對的重要問題。
三、從印刷術到NFT:技術中介下的現代出版
一部現代出版史就是一部技術演進史,“以何種技術組織信息(知識)”是理解現代出版的邏輯起點。從印刷術、錄音技術、數字技術和互聯網,以及如今的NFT,技術不斷變革知識生產實踐并扮演著推動出版業變遷的基礎性力量。
(一)知識的變形:技術演進下的數字出版
斯蒂格勒認為符號和文字是人類思想的外化,而書寫使思想“成為可復制、可傳播的真實客體”,思想由此變成了知識。知識的可復制和可傳播性從手抄書就已開始了,但直到15世紀末由于谷登堡的發明和普及才達到第一個高峰,誕生了現代意義上的出版,帶來了“知識標準化生產與傳布”,印刷術不僅驅動了歐洲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為近代科學革命,更對意識產生了微妙的影響,那就是線性的書籍“鼓勵并使得長形式思考(long-form thought)成為可能”。
而數字化的進程使知識生產和傳播從現代出版的長形狀、專業化轉向以個人為中心的網形狀、對話式狀態。這在互聯網誕生之初就已露端倪,“超文本之父”泰德·納爾遜(Ted? Nelson)雄心勃勃構建“仙都(Xanadu)”系統的初衷是就“將之作為一種在線出版系統加以開發的”,這一思想至今影響著互聯網的運行,用戶可以在多個“網頁”之間來回翻動,本質地看“就是一套書籍的書頁”。當然,超文本架構大大拓展了“頁面”的內涵,它使文本具有了“跨碼性”,即文本總體上由兩個層面組成——文化層面和計算機層面,在表層它仍是傳統出版物的頁面(或版面)的形狀,圖片、照片、數字視頻、聲音和三維世界等文化內容都被嵌入頁面;而在底層計算機層面,這些文化內容是一種可被機器讀取的文件和一系列代表像素色值的數字。更為重要的是,由此引發一系列新的創作范式:每一個網絡用戶都可能成為知識生產的主體,話題的邊界不再以書的結尾為標志,而將所有的事實、觀點“都被嵌入參考、討論和論證的網絡之中”。“長形狀”知識的確定性信念正在被瓦解,知識具有了網絡屬性,且自始至終處于生成中,數字技術使出版呈現出斯蒂格勒所說的“個體化的趨勢”。
數字出版的個體化趨勢重置了印刷時代奠定的出版邊界與內涵,使“數字”不是“出版”的定語“而是一種全新的出版形態”。首先,內容生產“維基化”,1 9 9 4年坎漢寧(Wa r dCunningham)發展了最初的維基服務器,允許“任何人只要能連上網際網絡都可點下‘編輯的鏈接來修改多數條目的內容”,這一技術機制使得公眾規模化進入科學知識的生產領域,且生產的非專業化的維基文章被認為“幾乎與公認的印刷百科全書一樣準確”,刷新以往專家驅動的知識生產史。其次,文本數據庫化,馬諾維奇認為文檔集合(數據庫)和線性敘述是人類社會的“兩種基本的創作沖動、兩種對于世界的基本回應”,其中以書籍為代表的線性敘述一直占據著霸主地位,但數字技術反轉了印刷時代兩種模式主次關系,超鏈接使文本成為同時包含文本、圖像、錄音和文本的數據庫,且始終是開放的未完成狀態,再也沒有了書籍的確定性,線性敘事反而成為數據庫形式的特例。再次,發行個人化,互聯網初期尼葛洛·龐蒂(Nicholas Negroponte)就預言了一種完全個人化的報紙“我的日報(the Daily Me)”的出現,從最早的BBS到博客、QQ空間、微博,以及如今的抖音、快手等UGC生產都是這種個人化發行的迭代,誕生了海量分散的小微IP創作者。最后,網絡平臺成為數字出版商,傳統出版遵循“作者—出版(印刷、發行)—讀者”的線性路徑,有較長的產業鏈,但網絡媒體依托算法機制形成了一套全新的內容的生產、發表和付費機制,形成“自出版”閉環。國內最早付費閱讀的“自出版”平臺起點網、晉江網等如今以IP全版權運營的閱文集團成為數字出版產業主要構成力量。
(二)NFT:機制失靈下的解困之道
面對“自出版”生態,傳統出版機制是失靈的。谷登堡之后“可重復性作為印刷術的潛意識信息滲入了西方思想”,但這種可重復性是以一套維護知識的標準化與權威性的機制保駕護航的,它由作者、出版商、編輯、同行評議專家以及發行和售賣系統構成,并在法律層面形成了一套將近300年歷史的版權法體系。如今,數字技術將印刷時代嚴格的“專家體系”變成了由全民參與的“在線協作”生產,這套傳統出版機制失靈了,并由此帶來了數字出版產業的重重困境:一方面涌現了巨量的UGC文學、動漫和視頻類等微內容,但微版權缺乏保護,新生IP成長困難;另一方面網絡公司掌控平臺數據,與MCN公司等第三方機構分走了產業鏈上的大部分利益,不對等的權力關系使海量內容創作者淪為數字勞工;此外,還有SCI-HUB、谷歌圖書館等在內的大量“影子圖書館”等挑戰著傳統版權體系。
NFT為數字內容的價值流轉與出版生態重置提供了可能性方案。事實上,新技術發明對出版業的“侵犯”并不是第一次,20世紀50年代復印機出現時就曾“使出版界籠罩在恐怖之中”,當時美國國會試圖通過立法來保護版權,但麥克盧漢清晰而果斷地指出“除了用技術保護技術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你用一個階段的技術造成一種環境之后,你就必須用下一種技術來造就一種反環境”。半個世紀過去,NFT作為對數字技術下出版機制失靈的一種新解法再次印證了麥克盧漢先知式的斷言。NFT技術允許每個創作者將自己的文章、音樂或視頻上鏈“鑄造”(mint)成一份智能合約(即NFT),無須出版社、編輯等冗雜的流程便可直接銷售給受眾或粉絲賺取收入。智能合約是一套可自動執行的程序,它能夠記錄數字作品的初始發行者、發行日期、作品參與者的權益分配方式,一旦交易達成,同時在區塊鏈上生成交易信息和新的所有者信息,由此確保了作品版權交易與流通變得“唾手可得”且流傳有序。NFT的可證明真實性、提供所有權和可轉讓等特性有望調整創作者、數字出版平臺與讀者之間的商業性關系,加速推動創作者經濟形成。
四、技術偏好:作為技術創新的NFT與數字出版
NFT既是對當前互聯網社會的文化需求作出技術回應,是一種為解決互聯網文化中身份、價值和信任缺失問題而發明的一種反身設計,同時,NFT技術創新性地對已有要素進行優化或擴容。要對NFT對數字出版應用的合理性作出判斷,我們首先分析與識別其技術代碼構成。
(一)反身設計:數字出版困境與作為技術代碼的NFT
技術的設計與發明總是以問題和解決方案為導向的。新技術一開始就考慮了社會需求,因為設計者總是“基于某種背景假設自覺地將價值融入技術代碼”。因而技術設計總是一種指向過去的“反身設計”(Reflexive Design)。反身設計不是一種方法,而是一種態度、一種校準、一種關注問題并在這種注意力的基礎上改進實踐的總體策略,旨在“闡明、評估和重新整合迄今為止毫無疑問的價值和之前提到的生產系統的新設計”。
從反身性來審視NFT技術,對前一階段社會需求的審察與反思是其技術設計中“具有生成性和創造性的部分”。從技術要素來看,網絡文化的跨碼性背后是互聯網的兩種數字技術標準支撐,表層是文化內容技術標準,如用于圖像的JPEG或PNG文件格式等;底層是互聯網技術標準,如開放的軟件協議,包括TCP/IP、HTTP、POP、GPS等。然而這兩種技術標準由于是早期互聯網創建者的理想主義構想,沒有把一些后來被證明至關緊要的諸如定義身份、社區和支付機制等關鍵技術元素放進底層開放協議,這給了阿里、騰訊、臉書、谷歌等私營公司利用技術中心化擁有用戶數據、身份并獲利的機會,他們將用戶引導到特定的、封閉的商業服務和經濟系統中,最終實現對表層文化內容的控制,造成了當前數字出版中“內容確權”“可信交易”等缺失的困局,這些問題成為下階段技術要面對和解決的“社會需求”。作為解決方案,IT技術領域的技術極客通過在這兩層標準之上添加了一層基于區塊鏈標準(ERC-721或ERC1155)的智能合約(NFT),其中的加密、工作量證明機制(POW)、權益證明機制(POS)、委托權益證明機制(DPOS)、有向無環圖(DAG)等技術設計中就隱含了各種各樣包括快速確權、快速轉移和訪問控制等在內的社會需求。
(二)技術創新:NFT權利擴容與創作者經濟
作為技術創新,NFT在確權和可信交易外還進行了主體權利的擴容和調整。數字出版的個體化趨勢使出版主體從傳統的六個變為三個:數字版權人、用戶和數字出版商,而NFT對前兩個主體的權利都進行了擴容。在數字版權人(創作者、IP版權人等)一側:(1)提供創作者自主發行權。由于智能合約中包含的共同所有權結構允許創作者自主決定為一個文件制作多少個數字NFT(即發行副本),也可以規定作品的合作方如共同貢獻者(如一首歌的詞作者、曲作者、演唱者、演奏者和喜歡這首歌的粉絲、轉載者等)、經紀公司、發行方甚至早期用戶之間的權益分配,讓創作者對自己的作品有了更好的控制權;(2)可追續權確保持續收益,追續權是指“藝術家從作品的轉售中分享利益的權利”,NFT創作者可通過智能合約中約定作品后續每一次流轉中獲取收益的比例,可追續權維護了創作者與作品之間的共生關系,激勵創作者生產優質內容。在用戶一側:(1)可編程性使再創作充滿新的可能性。NFT是完全可編程的,任何人都可以基于原生NFT進行再創作,如第一個NFT作品加密貓在智能合約中寫入繁殖機制(如鍛造、制作、兌換、隨機生成等),允許用戶一起繁殖數字貓,以生產各種稀有的新貓,也允許用戶使用帽子和繪畫來裝飾自己的加密貓;(2)二次交易增強作品流動性。NFT擴容了用戶在二級市場售賣NFT的權利,轉換出用戶的利益,同時更高的流動性使作品面向更廣泛的購買群體。NFT從技術上對數字版權人和用戶兩個主體的權利擴容,提升了創作者的話語權,使市場力量向創作者轉移,有利于數字出版產業的小微IP孵化成長和長尾市場的拓展。同時也意味著對數字出版的第三個主體數字出版商(經紀公司、MCN和技術平臺等)控制力的削弱。NFT技術可快速確權和可信交易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博物館、美術館、藝術家等進入這一領域,隨著海量的個體創作者進入這一領域,加速了創作者經濟的形成。
五、重新設計:數字出版NFT化的風險預警與社會治理
NFT加密藝術以“數字藏品”的形式進入中國市場,作為數字出版領域的一種先行性探索,數字藏品的技術設計中就結合了社會需求,如為弱化其金融屬性采用了聯盟鏈、不支持二次交易等,但隨著交易規模的急劇擴大,仍有新的風險顯現。被探討得最多也是最常規的治理方法包括對NFT進行立法監管,或技術自律,或網民投訴,但各路徑都“存在極大的制度設計困惑和實踐障礙”。從“技術代碼”的框架審視新技術與社會之間的緊張狀態,或許可為我們下一階段的數字出版NFT化的治理提供新思考。
(一)風險預警:NFT引發數字出版新問題
“數字藏品”一年多的產業實踐表明,作為技術創新的NFT在驅動數字內容資產化進程的同時,也會在技術、價值和市場三個層面引發新社會矛盾。在技術層面,NFT的底層技術還不成熟,如缺乏安全易用的 NFT 錢包,智能合約還存在“存在嚴重的安全漏洞,具有缺乏可信數據源、隱私問題、性能問題和法律問題”等,再加上平臺之間的跨鏈問題沒有解決、接口不規范等更容易導致版權確權、權益精準分配和數據安全等問題。在價值層面,理論上“萬物皆可NFT”,但并不是每個NFT都有價值,作品的長期價值是觀眾或讀者對其所載有文化價值“認同”,這是“鏈下共識”,有賴于作者、作品和粉絲充分溝通互動,但不能跨鏈意味著各NFT平臺之間數據、生態和價值不能互聯互通,注定了“NFT孤島”現象,共識難以收斂,影響其市場價值,并不利于內容產業的發展,如以290萬美元高價成交的Twitter創始人Jack Dorsey的第一條推文NFT,被再次掛出售賣,最高競拍報價卻只有280美元,便是缺乏鏈下共識而暴跌的例證。最為重要的是,NFT只能確認“某人在某時將某物上鏈”這一事實,無法對鏈前事實進行審核,缺乏對數字原生資產的法律界定,不僅可能引發新的盜版和剽竊,還將破壞NFT商業模式下的信任生態,如2022年4月“NFT侵權第一案”山寨“胖虎打疫苗”便是一例。在市場層面,NFT購買或銷售的準入門檻很低,再加上匿名性、高流動性吸引了許多投機買家,他們不關注內容價值而以“這件作品是否能以更高價格轉售”為標準來購買,容易讓一些投機者用來傳銷、變相ICO等;而NFT具有無記名證券的核心特征,持有人之間可直接轉讓,易引發洗售交易(washtrading)和跨境資產轉移。此外,NFT擴容了現有《著作權法》所沒有的可追續權,NFT智能合約只要符合平臺流程就會代碼化執行交易,當其與現有合同法相沖突時該如何處理等,種種問題仍沒有被深度討論,也沒有提出相應的治理方案。
數字內容的N F T化帶來的風險問題,本質是社會問題。最直接的解決辦法就是通過立法監管來限制它、對抗它,但從已有的互聯網治理實踐來看,“無論是中國的制度水平,還是我們制度落地的能力,以及企業的合規能力,都承受不起強監管”,尤其是強監管還會起到抑制創新的作用。另一種嘗試是技術自律,如為避免市場惡意炒作,國內NFT平臺鯨探、幻核等大多數發行平臺采用聯盟鏈,且不開放二級市場交易,但這種中心化架構和自我規訓式的技術調整方案是以損傷NFT的可交易性和流動性等創新為代價的。如何在激活市場和合規有序之間尋求一個理想方案?技術代碼的“重新設計”或許是一種新思路。
(二)重新設計:參與者利益進入NFT治理
芬伯格認為當技術規則與生活世界之間的緊張產生新要求時,可將這些新要求“轉譯成新的代碼和新的設計”。“重新設計”的方案就是擴大“參與者的利益”范圍,讓最初設計過程中被忽略或壓制的參與者有機會表達自己的利益,因為在技術設計中包容各種參與者利益“并不必然降低效率,而是可以根據更廣泛的社會綱領將效率的成果偏向某個方向”。
參與者進入技術設計有“不同利益群體辯論、公眾參與設計和用戶再發明技術三種路徑”,其中不同利益群體之間的辯論是被最廣泛運用的一種參與方式。NFT技術最初參與者是一些技術極客和一些積極的用戶,他們一開始就在技術設計中獲得了發言權,將資產加密、確權、流轉的社會需求設計進了技術;NFT技術快速確權與可信交易的主張吸引了大量的版權所有方進入,主要是博物館、畫廊、拍賣行、版權中介以及少量的頭部創作者,雖然版權所有方支持NFT,但他們和技術極客一樣不能代表最大量的創作者,所以當前NFT領域缺乏創作者(尤其是小微IP創作者)角度的深度參與;就更廣泛的利益而言,法律界人士和哲學、社會學等人文學者都應當參與辯論,將NFT的概念界定、相關權益的區分(如NFT與債權、知識產權、數據權益、虛擬財產權等),以及法律問題進行充分討論,當所有的參與者都能清楚地表達他們的利益時,就有機會“在更廣泛的范圍來重構技術體系”。這是一個持續的過程,在環境保護領域已有相當多的成功案例。
“參與技術代碼設計”是另一種參與路徑。區塊鏈的開源世界就是建立在“自由”和“共識”之上的,技術平臺通過開源或鏈上投票等形式探索社區共識,把對內容監察的環節前移到標準設定、軟件編程和傳輸環境中,實現“治理決策源自社區本身”。此外,用戶對技術的再發明和改造也常為技術應用提供意外扭轉,如芬伯格多次提到的用于研究航班信息的法國可視圖文網絡被用戶改造成遠程電信案例。在區塊鏈應用中,格萊美獎得主Shawn Mims和Winston Thomas參與制作的區塊鏈音樂應用Tune項目,致力于解決原創音樂版權與利益分配問題亦是一例。
結語
媒介哲學家彼得斯把“各種大型的、具有力量放大的能力系統跨越巨大的時間和空間將人與機構聯系起來”的媒介稱為“基礎設施型媒介”。作為技術創新,NFT雖然只在數字藏品領域進行了先行性的實踐,但已彰顯其不僅是在數字出版產業領域,更是在未來“鏈網融合”的元宇宙世界中的基礎設施型媒介。技術創新總是同時伴隨著偏好與風險,政府應謹慎動用強監管的權力,從內部分析數字出版NFT化進程中各參與者之間的復雜互動,建立調節多方參與者利益的平衡機制,推動技術創新更好落地。NFT技術是區塊鏈技術的2.0應用,本身就是多元社會力量參與設計的結果,也才剛進入數字出版應用場景中,讓更多知識生產中的利益者參與“重新設計”,將諸多社會價值與需求轉譯并嵌入技術設計中,造就更為多元的、復合的功能,真正成為推動數字出版產業價值流動和生態變革的革命性創新。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教授,馬克思主義與當代媒介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