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曾提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1]”西周初期,是周禮形成的重要時期,《牧誓》作為研究上古社會的重要文獻,不僅反映出周朝統治者的觀點,也反映出周禮的文化精神與價值取向?!赌潦摹纷鳛椤凹埳现牧稀弊C明牧野之戰的真實性的價值必然不用再多說,但其中反映出的深刻的天下觀、天命觀、戰爭理念、女禍史觀等,鮮被討論。對《牧誓》文本價值進行剖析,深入探尋《尚書》所反映的時代思想,對豐富商周文化內涵具有重要意義?;诖?,本文從天下觀、天命觀、戰爭理念、女禍史觀等方面出發,對《牧誓》的歷史文本價值進行深入探討。
1 《牧誓》展現出周人對商人天命觀的承襲與發展
《牧誓》中體現出周人對商人天命觀的承襲。一般來說,殷商時期人們信奉的神靈主要有三種:上帝神、自然神、祖先神。殷商時期,國家信奉的主要是上帝神,上帝神是可以命令自然神,并凌駕于祖先神之上的。然而在盤庚遷都后,隨著商人不斷地強化上帝神和祖先之間的擬血緣關系,商人也開始重視對祖先的祭祀。如《尚書·商書·盤庚上》中盤庚勸告臣民時,其中提到的一條就是:“茲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從與享之。[2]”此后,歷代商王更高頻地強調自己的先祖?!赌潦摹分兄芪渫鯇τ谏碳q王的指責,其中第二條就提到:“昏棄厥肆祀弗答?!边@里,周武王指責商紂王輕視對于祖先的祭拜,不予答拜。同樣,《尚書·周書·泰誓》中也說:“弗事上帝神祇,遺厥先宗廟弗祀?!辈粌H指責商紂王不祭祀上帝神,也批評他不祭祀祖先。很明顯,《牧誓》展現出周朝初期對于商朝的天命觀的一種繼承。
同時,《牧誓》也表現出周人對商人天命觀的發展。《尚書·商書·西伯戡黎》中有記載,商朝的大臣祖伊勸諫帝辛,但是帝辛卻自大地認為:“我生不有命在天?”商紂王十分自大,認為自己“生不有命在天”。這里表現出商人對天命的一種絕對篤信。正如鄒國力在《周初的“天命”思想武器》中提到的,周初“天命觀”最大的區別就是“天命靡常”[3]。換句話說,就是周人對于天命沒有商人那么篤信,他們認為天命是可以轉移的。結合《牧誓》可以看出,周武王所提供的伐商的一個核心理據就是商紂王無“德”。從個人品行上來看,商紂王好酒淫樂,沉迷美色;從祭祀上來看,商紂王不祭祖先;從人才任用上來看,商紂王不用同祖兄弟,而任用有罪之人;從對待民眾上看,商紂王殘忍暴虐、重斂苛政。而這種種都表明商紂王無“德”。相反,這也是在側面表明,周武王本人有“德”,因此有資格行“天之罰”?,F在,商紂王有“億兆夷人”,但是“離心離德”,而周武王有“亂臣十人”,并且“同心同德”。所以,周武王可以代表上天征伐商紂王。因為,周武王有“德”,而天命是可以轉移到有“德”之人身上的?!渡袝ど虝摹分猩虦瑯犹岢隽恕疤熘P”,但是商湯在伐商之后,仍然心存慚愧,擔心“來世以臺為口實”。相較于商湯,周武王并沒有表現出這樣的慚愧,可見“天命靡?!痹诖藭r形成為一種正統的觀點。因此,《牧誓》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周初“天命靡常”的觀點。
2 《牧誓》揭示了天下興亡、國家更替的規律
經過夏、商兩代的發展,對于如何更好地治理天下,使得王權穩固,周人有自己的認知,《牧誓》對此有一定的反映?!赌潦摹分兄芪渫跬闯馍碳q王暴政,細數商紂王暴行。周武王既是在指出商紂王的無道之處,實際上也是在說明伐商的正當性。從天下觀的角度來看,周武王的這段發言亦揭示了早期國家更替的幾點規律。
一是民心所向者得天下。《牧誓》中周武王在誓詞開頭,先是慰問了遙遠的西方的人,然后是各個友邦的君臣以及來自各個地方的戰士;在誓詞中間,痛斥商紂王無德,失去民心;在誓詞結尾,又強調不禁止跑來投降的人。無論是對于敵方還是己方,周武王都極力爭取團結,爭取民心。《道德經》中提到:“圣人無平常心,以百姓心為心。[4]”《管子·牧民》中提到:“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5]”關于民心,一直是國家得以長久的基礎?!渡袝返谝黄秷虻洹分斜阌刑岬桨傩罩匾浴V袊糯鷰浊甑臍v史,不斷地更換朝代,始終在證明民心所向才能使得國家興盛、政權長久。
二是節儉勤勉者得天下?!赌潦摹分刑岬缴碳q王寵愛妲己,荒淫無度,耗費大量人力與物力來縱情享樂。這在《史記·殷本紀》中有更為詳細的表述:“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鉅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仞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慢于鬼神,大最樂戲于沙丘,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6]”這里,足以證明商紂王的荒淫無道。自古以來,能夠節儉勤勉的君主往往統治得更為長久。《尚書·周書·無逸》中周公總結殷商統治的經驗,就舉了多個例子。其從正面依次列舉“肆中宗享國七十有五年”“肆高宗享國五十有九年”“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年”“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他們的共同點在于都節儉勤政,體恤百姓,與商紂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只有不貪圖享樂、廉潔清政的君主方能在位長久,為百姓愛戴。
3 《牧誓》第一次提出爭取敵軍歸降的軍事策略
《牧誓》中記載:“弗迓克奔以役西土?!边@句話的意思是:不要禁止能夠奔來投降的人,使他們幫助周國。這一策略實際上是為了爭取敵軍投降,瓦解敵方軍心?!妒酚洝ぶ鼙炯o》中記載“帝紂聞武王來,亦發兵七十萬距武王”,周武王這邊的軍隊則是“戎車三百乘,虎賁三百人,甲士四萬五千人”。從兩軍的戰士數量上來比較,周武王率領的戰士數量是遠遠少于商紂王的,想要贏取這場戰爭的勝利,并不容易。此時,戰前提出這樣的策略對于爭取民心是很有作用的?!妒酚洝分杏钟涊d:“紂師雖眾,皆無戰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商紂王的軍隊在正式開戰時,紛紛倒戈投降,期待著周武王的到來。這說明周武王運用這一軍事政策,爭取到了民心,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牧野之戰的勝利。文中詳細闡述了周武王在戰前對士兵的動員與訓誡,這意味著早在商周時期,古代軍事家對戰爭本質已經有了深刻理解,他們不僅重視武力等絕對的戰爭力量,同樣也重視人心向背、戰爭謀劃、戰術運用等相對的軍事力量。
對比《尚書》中記載的幾場著名的戰爭,周武王的“弗迓克奔以役西土”的策略都是史無前例的。這首先表現出周武王個人超群的軍事智慧,更為重要的是反映出周王朝一以貫之的“敬德保民”的統治思想?!熬吹卤C瘛钡暮诵氖恰暗隆薄I碳q王不修德行,不祭祖先,任用罪人,暴虐百姓,以致“天之罰”。周武王從商紂王的統治中吸取經驗,認為避免“天之罰”的關鍵在于敬德保民,這是周禮形成的基礎,是周禮的精神內核。不殺投降的人,并且讓他們幫助周國的建設,毫無疑問體現了周武王的“德”。而這種理念也成為批判商紂王、伐商的合理依據,同時也從反面證實了“敬德保民”與天命之間的聯系。周武王的這種理念,自公劉時期就已經開始形成?!对娊洝ご笱拧す珓ⅰ分杏涊d了公劉遷豳,率領百姓安居樂業的史詩;《尚書·周書·無逸》中記載:“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懷保小民,惠鮮鰥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笨梢哉f,周武王所采取的這種軍事策略,是周朝能夠代替商朝的關鍵一招。
4 《牧誓》標志著女禍史觀的初步形成
張菁在《中國古代女禍史觀的源流——從“牝雞之晨”到“嬖幸傾國”》中表明女禍史觀“與天命史觀、英雄史觀相輔相成,共同構成君主專制制度的理論基礎”[7]。同時張菁又指出:“商周更替成為婦女史上的分水嶺?!薄赌潦摹氛且黄从成讨芨鏁r期的文獻,其中的女禍史觀已經初步形成?!赌潦摹分校骸肮湃擞醒栽唬骸螂u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薄墩f文解字》中解釋“牝”的意思是“畜母也”[8]。周武王列舉商紂王的罪狀,首先指出的就是商紂王沉迷女色,而后才提及商紂王不祭祀祖先。在十分信賴天命的商周時期,女禍能夠先于祭祀,作為伐商的首要原因。實際上已經說明,女禍史觀在此時已經正式形成,并且是政權交替時候的重要理據。
《牧誓》中形成的女禍史觀對后代也產生了很重要的影響??梢哉f,女禍史觀自《牧誓》時期形成,而后在整個中國歷史中一直作為重要的上層統治觀念被不斷地強調與重申。如《國語·卷七·晉語一》中記載晉獻公征討驪戎,把驪姬俘獲回國,并對她寵愛有加。這個時候,晉國大夫史蘇告誡其他大夫:“殷辛伐有蘇,有蘇氏以妲己女焉,妲己有寵,于是乎與膠鬲比而亡殷……今晉寡德而安俘女,又增其寵,雖當三季之王,不亦可乎?[9]”這里,史蘇說晉獻公本來就德行不高,現在還寵愛驪姬,并把晉獻公比作夏、商、周三朝亡國的君主,認為晉獻公也會重蹈他們的覆轍,“亡無日也”。又如荀悅的《漢紀》中記載漢成帝欲立趙飛燕為皇后時提到:“殷之興也以有娥。亡也以妲己。[10]”又如《隋書·卷四十一·列傳第六》中記載,晉王楊廣想要納南朝陳后主的寵妃張麗華為妃嬪,但是遭到高颎勸阻:“武王滅殷,戮妲己。今平陳國,不宜取麗華。[11]”最終,張麗華被下令處死。另有許多例證,這里不再一一贅述。
5 結語
文獻的價值可以根據其實現的價值分為現實價值和潛在價值兩部分,文本的現實價值自然是顯而易見的,常常被討論的,然潛在價值常常被忽略?!赌潦摹纷鳛橐黄幱谏讨軇∽儠r期的文獻,其文獻價值十分重要,其中的潛在價值更是豐富。根據前文所論,《牧誓》一文從天命觀上來看,其反映了周人對商人天命觀的承襲與發展;從天下觀上來看,其揭示了古代國家更替的規律;從軍事策略上來看,其第一次提出勸敵軍歸降的軍事理念;從女禍史觀來看,其標志著女禍史觀的初步形成??傊?,無論哪種方面,《牧誓》都展現出其豐富的文獻價值,對前人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而今后的我們,依然會繼續處在其在幾千年前就構建出的精神理念與價值基礎之中?!?/p>
引用
[1] 王國維.殷周制度論[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 孔穎達.尚書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 鄒國力.周初的“天命”思想武器[J].內江師范學院學報, 2023(3):65-72.
[4] 陳鼓應.道德經譯注[M].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
[5] 李山,軒新麗.管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9.
[6]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3.
[7] 張菁.中國古代女禍史觀的源流——從“牝雞之晨”到“嬖幸傾國”[J].社會科學戰線,2013(11):71-77.
[8] 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
[9] 薛安勤,王連生譯注.國語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 1996.
[10] 荀悅著.張烈點校.兩漢紀[M].北京:中華書局,2002.
[11] 魏徵.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作者簡介:李雪(1996—),女,河南信陽人,碩士,就讀于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