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菜園

因為工作太忙、生活不規律，幾年前，父親被確診胃癌中晚期。經過手術、化療等治療后，家人終于熬過了那段難挨的時光。之后，父親忽然宣布要在房山租一塊地，自己種菜。母親讓他別那么辛苦，先養身體，父親卻說，種菜就是養身體。

順著導航，父親開車找到了自己租的地。兩側是黃土堆形成的分割菜地的墻，中間平坦的土地上長滿了雜草，左邊是露天的，右邊的鐵架子上稀稀拉拉地搭著幾塊破爛的塑料皮，那是“大棚”。這座大棚只有半邊，另一邊靠著高高的黃土堆。土堆上長著一棵高大的榆樹，很有辨識度。

父親在一片荒蕪里，一鋤頭一鋤頭地翻地。烈日照著他布滿汗珠的臉龐，他甩著臉上的汗滴，咕咚咕咚喝著水，卻不敢脫下長衣長褲——雖是春天，但地里已滿是嗡嗡作響的兇猛蚊子，驅蚊水對它們完全沒有作用。它們襲擊著他，鉆進他的褲腳、脖領，占領每一塊已露出或可能露出的“領地”。

干了整整一個周末，父親才翻出小小的兩三分地來。接著，他又干了幾個周末，眼見荒蕪有了規整的樣子，有了田壟，有了支架，有了真正的大棚……

父親燦爛地笑出白牙，帶我來一起播種。他指點著——這里打算種黃瓜，那里打算種西紅柿，茄子、玉米也統統要嘗試一下，還有母親最愛吃的絲瓜，也要種上。“你媽媽肯定會特別高興。”那得意的樣子，就像他是這片地里的王。

種子一粒粒種下，一周又一周，轉眼到了夏天。我再次走進父親的菜園，映入眼簾的是已經及肩高的玉米，郁郁蔥蔥，長勢喜人。它們喧賓奪主，幾乎擋住了種在后面的所有蔬菜。走過玉米地，就會發現菜園里另有乾坤。只見黃瓜、絲瓜、南瓜和茄子安心地長著，它們的藤蔓已經攀附著小竹竿爬上生銹的鐵架，在棚上開出一朵朵黃色或紫色的花。花瓣凋謝時，你千萬不要為此感到難過，花的凋謝代表果的誕生，那朵蜷縮的花蒂下說不定就藏著一根小黃瓜呢！

暑假里我沒少往菜園跑。我如果去菜園，一定會帶上我家的貓，于是父親就在玉米地前的田埂上種了一排貓薄荷。八月時黃瓜已經有二十厘米長，這時的黃瓜最嫩，帶著它特有的清甜，在超市是買不到的。我們在榆樹的樹蔭下吃著脆嫩的黃瓜，看著一大一小兩只貓在貓薄荷旁打著滾。有時大貓玩累了，躺在土堆旁休息，小貓卻怎么也閑不住，非要爬到土堆上。看著它因腳滑而摔進松軟的草叢，我們會哈哈大笑；有時，我們又因它爬上土堆展露雄姿而驚嘆不已。

秋風吹起，菜園的架子上已結滿了綠色的南瓜、長長的絲瓜、紫色的架豆。它們一個個在棚子上面吊著，很是可愛。沉甸甸的南瓜慵懶地半躺在泥土里，沾著泥香，讓人忍不住想上前捏一把它們圓滾滾的肚子。絲瓜和架豆則躲在瓜葉下邊，漾著笑臉，跟我們玩捉迷藏。大大的瓜葉像一個個碧綠的手掌，掌心向上，向陽而生。

我本以為最難打理的是白菜和韭菜，沒想到真正不好種的卻是蘿卜。蘿卜不像其他蔬菜，它深埋在地下，不拔出來永遠不知道長得怎么樣。蘿卜的根系不太發達，所以蘿卜秧的旁邊總是長著很多雜草。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蘿卜和雜草，不小心砍掉了它的葉，要心疼好久。精心照料，卻不一定有好結果。有的蘿卜長了很大的葉子，拔出來的根卻只有拇指大。父親告訴我：“不能慣著它，如果拔掉這些與它爭奪營養的雜草，那它就會安于現狀，不去爭奪更深處的營養，永遠也長不大。”

父親在菜園里結交了一群朋友。有的是像他一樣熱愛自然的人，有的是當地熱情的村民。蔬菜收獲后，一半留著我們自己吃，另一半父親統統送給他的朋友們。朋友們也用自己種的菜作為回禮。他跟我說：“所謂交情便是建立在一次次的相互幫助以及相互給予上的，這就是禮尚往來。”

父親是個隨性的人，他從來不給蔬菜施肥，也不會刻意驅蟲打藥，平常也就是澆澆水，除除草，一兩周去一次菜園。因此菜園里的菜幾乎是“靠天吃飯”，往往蟲吃雀啄，葉片上都是小洞。我有時笑他懶，他卻一本正經地說起了大道理——像他這樣租地只用來給家人種菜吃的“農民”，不需要非常精心地照顧這些蔬菜。照顧得固然不精細，但整個菜園都是自家的，隨時都可以再種，這才叫真實的盈滿。父親說的這些，我懂。他曾講，他生長于鄉間，求學、工作奔波在城里，現在離開故鄉幾十年了，原以為不會再有機會干這些農活，沒想到，一場病讓他下決心為家人、為自己重尋那一份真實自在。

父親的菜園，沒有一處空著，奇怪的是，就在這狹小的一畝地上，密密麻麻，挨挨擠擠，架豆、玉米、韭菜、茄子卻各自安好，生長旺盛。

父親的菜園，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也充滿了我們的歡聲笑語。這些蔬菜點綴著我們的園子，豐富了我們家的餐桌，為我們傳遞了父親深沉的愛，也帶父親跳出喧囂，沉淀出淡然，讓他心有所寄。

（本刊原創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