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一角為我點的火

晚上九點，我突然很想吃酸湯豬腳，于是飛速整裝后大步朝食堂奔去，結果被玻璃窗后神色冷峻的阿姨告知已經打烊了。我轉身下樓，頂著大學校園里的風雪失望而歸，耳機里的男聲正唱道：“陌生的房子陌生的地址，收留了疲憊的人和他的心事……”忽然，我就想起那段有些遙遠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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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回首時刻都在追趕鈴聲的高三，除了奮筆疾書和挑燈夜讀之外，我記憶最深的便是饑餓，肚子里像住了只青蛙，總是“呱呱呱”地叫著。“蛙鳴”的同時，胃瞬間絞痛起來，額頭暴汗，渾身乏力，整個人像一只猙獰的獸，一定要倒騰些東西墊進去。

我通常要買兩份早點，一份馬上吃，一份放在抽屜里，第三節課后的大課間吃。我還要準備面包，午休起來或下午第二節課后吃，下晚自習后也必須買點吃的。我雖然吃得很多，但是不見長肉，就像那些解過的函數題、背過的文言文、熟讀的英語語法點，都沒能讓我的名字在成績單上往前移動一兩格。

彼時，早已下了晚自習，我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想起剛出爐的月考成績單上絲毫不變的年級排名，視線一下子就模糊起來。我情不自禁地想要蹲下身，只聽見“嘭”的一陣關門聲，零星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飛速消失在樓道里。我看了一眼手表，離熄燈還有十分鐘。我快速將解了一半的數學題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扔進書包，然后關燈，鎖門，順著綠色通道指示牌的燈光下樓。

撲面的冷風刺骨，我打了個寒戰，才想起已經入冬，還沒有時間回家拿厚衣服。我將校服拉鏈拉到頂端，雙手插進褲兜，往宿舍樓的方向才走了兩步，胃就絞痛起來。三十秒后，我咬咬牙，朝相反方向的食堂走去。一路上，有幾個黑影與我擦肩而過。我加快步伐，暗暗祈禱食堂能剩下一點兒吃的。

2

盡管踏進食堂大門時，我已經看見僅亮燈的窗口后面阿姨拾掇的身影，但我還是走近窗口，試探地問：“阿姨，還有吃的嗎？”阿姨擰開水龍頭，自顧自地刷鍋，頭也不抬地說：“沒了，明天晚上早點來！”也不是沒預料到，但在真切聽到否定答案時，我還是難過得瞬間紅了眼睛。雙眼掃了一圈冷灶，我失落地退出來，轉頭看見路燈下簌簌落葉似白雪。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有時候事與愿違，真的是上天另有安排。“姑娘！”阿姨與我別無二致的口音在身后響起，“還剩下一點兒面，給你煮了吧？不過沒有雜醬，只能做清湯面，可以嗎？”我轉過身，看到阿姨在昏暗中望著我，于是吸吸鼻子，展開笑顏說道：“沒關系，勞煩您再為我點一次火，刷一次鍋，辛苦您了。”

阿姨圍著碎花圍裙，挽著棉袖，她的鬢角爬滿銀白，許是已至中年的緣故，身體有些發福。自從上了高中，我最喜歡在她的店里吃飯，這里的菜品不但色香味俱全，而且便宜，無論葷素，她每次都會給滿滿當當的一大勺。大多時候只見阿姨獨自忙活，我猜她既是服務員又是老板，盡管我們日日相見，但對彼此一無所知。

阿姨嫻熟地往剛洗好的鍋里放了一勺肉湯，然后架在灶臺上，“呲啦”一下點燃火。火光猛地撞進我的瞳孔里，也將她的臉染上一片橘紅。良久，她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學習辛苦了。”我心里一顫，忽然不知如何接話。

于我而言，從小到大聽過最多的話就是“你要努力學習”，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你學習辛苦了”。因為作為一個留守少年，我清楚背井離鄉的父母每日都在為更好的生活打拼，他們期盼有朝一日我能通過讀書改變人生。而作為班上的透明學生，我沒有聚光燈和掌聲，也沒有鞭策聲。

怔在原地許久，直到阿姨將面扔進沸騰的鍋后，我才呢喃道：“努力之后沒有絲毫進步，仿佛那段時光從未存在過。而所有起早貪黑流下的汗水都是一場幻滅的夢。時間久了，自己都懷疑每天那么折騰有什么意義？”

阿姨抬手打開櫥窗，舀了一些蔥段放入碗底，然后將面往碗里一倒，繼而端給我，說：“如此看來，你發揮得挺穩定啊。姑娘，你在進步啊！”我小心翼翼地接過碗，碗里的熱氣通過手旋即傳遍全身。

是哦，誰說保持本身不是一種進步呢？我頓時無比清醒地認識到，我的努力并不是毫無意義的，我也是能夠被看見的，但如果要更有意義和被更多的人看見，不僅需要咬牙堅持，還必須更加發力。而那句“你學習辛苦了”讓我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被懂得的感覺，給我的力量不亞于“不錯呦，請繼續加油”。

大抵是匆匆果腹的緣故，那天的面格外滾燙，燙得我眼淚直流。那晚，我的胃被面填滿的同時，心也被填滿了。有時候就是這樣，人只能依靠牢牢記住的某個瞬間，才能熬過漫長的寒冬歲月。萬幸，我竭盡全力，沒有奔向一場虛無。

3

我在一本書里曾看過這樣一句話：“有些蟬要在土里深埋多年才能飛向枝頭歡唱一季夏天。”我想，如果我也是一只蟬，大概屬于這一種。多年后，我又領悟到：往往人越想做好一件事情，越是很難做好這件事。當我不再執著于名次的進步，而是一心一意腳踏實地時，就已經埋下收獲的種子了。

高中畢業后，因為一些客觀因素，我沒能再回到母校，只是聽說外地人高價承包了食堂，不但味道變了，而且打菜也成了全國統一的“抖三抖”。曾在深夜一角為我點火的阿姨，多謝您曾收留我，并照亮我。在無數個日月晨昏里，我從未忘記您，也漸漸變得堅定，我希望且堅信終有一天，自己能成為自帶光芒的人。

頭頂的樹葉似乎搖搖欲墜，春城的冬天要比想象中冷許多，但我心底的記憶很暖，暖到一想起來，就足夠支撐我獨自走過很多個寒冷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