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蔽液芟矚g李商隱的這首《夜雨寄北》。因為詩人把一片深情和無限思念藏在巴山里,藏在秋夜里,藏在那嘩啦嘩啦或滴答滴答的雨聲里。
說到雨聲,我不由想起余光中先生在《聽聽那冷雨》中寫的:“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普通人總是不喜歡雨季,不喜歡冷雨,可余光中先生不一樣。他說:“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顯然,作為游子的余光中先生把他的鄉情融入雨聲,哪怕是冷雨的聲音。
其實,很多人都有自己懷念的聲音,除了雨聲,還有別的。“春君整天忙著家務,忙里偷閑,養了一群雞鴨,又種了許多瓜豆蔬菜,有時還幫著我母親紡紗織布。她夏天紡紗,總是在葡萄架下陰涼的地方,我有時回家,也喜歡在那里寫字畫畫,聽了她紡紗的聲音,覺得聒耳可厭。后來我常常遠游他鄉,老來回憶,想聽這種聲音,已是不可再得?!边@里的春君,是齊白石的結發妻子。兩人伉儷情深,相伴六十余年。年輕時的齊白石聽到紡紗聲就心煩,老了卻不能忘懷。為此,他還作詩一首:“山妻笑我負平生,世亂身衰重遠行。年少厭聞難再得,葡萄陰下紡紗聲?!奔徏喡曇咽遣豢稍俚?,可兩人相濡以沫,也當心滿意足了。
當代作家里,我比較親近趙麗宏。在他的筆下,每一種“物”似乎都寄托著一段感情,留給人一份思索。譬如,他的《獨輪車》中寫道:“四五歲時跟大人到鄉下去,農民用獨輪車把我從碼頭送到村子里,一路上獨輪車吱吱呀呀響個不停。這聲音實在不怎么悅耳,像是一些老太婆尖著嗓門在那里不停地瞎叫嚷,聽得人心煩。從碼頭到村子的路很長,耳邊便不斷地響著獨輪車那尖厲而單調的聲音?!币粋€人四五歲時的記憶也許不那么確切,但有的記憶確實刻骨銘心。那種木制的獨輪車是鄉間常有的運貨工具,或在馬路上,或在田埂上,慢慢騰騰,吱吱呀呀地響著。時過境遷,天地間許多“物”都在消逝?;厥淄?,趙麗宏由衷地感慨:“而獨輪車,大概是很難復活了。只是那悠長而又凄厲的聲音,卻再也不會從我的心中消失,它們化成了屬于我的音樂,時時在我的記憶中鳴響。這音樂能把我帶到童年,帶回到故鄉?!?/p>
紡紗聲也好,獨輪車聲也罷,是畫家齊白石也好,是作家趙麗宏也罷,結果都相同——從此,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了。人與人之間,有萍水相逢,有擦肩而過。想來,人與聲音之間也是如此。
不過,既然人與人之間還有再次相逢,那么有的聲音也可以失而復得。史鐵生便有這樣的經歷。史鐵生小時候隨奶奶外出時,聽到教堂的鐘聲,那“鐘聲沉穩、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可“不知何時,天空中的鐘聲已經停止,并且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消逝了”。四十年后,在另一座城市,在另一個地方,史鐵生再次聽見那樣的鐘聲。對故鄉,史鐵生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鄉,并不止于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p>
似乎,聲音往往跟故鄉連在一起。我懷念的聲音多數在老家,在一個叫楊家村的鄉下。那個時候,一群野孩子在田里跑,山上鬧,白天玩,晚上狂,沒完沒了,無拘無束,自然也聽慣了各種各樣的聲音。日后讀到“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還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壓根兒不會聽老師解釋,自己早已心有領會,又心旌搖曳了。
如今,我久居城市,已經很少聽到蟬噪、鳥鳴、蛙叫、鴉啼……夜深人靜時,我想起以往,想起年少,雖然有憂郁,有傷感,但是并不悲觀,不悔恨。要知道,那過去了的,不正是親切的懷念嗎?而這懷念里,還有關于聲音的,也算是一種特別的福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