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許多人一定不曾聽說過閬中。
閬中是一座小城,三面環水,四面環山,是隱世中的人間煙火。
閬中被分割成兩半,一半是自明清時就被封存于琥珀的時光,木質的房屋院落相連成片,合圍起來倒像是院中那張方桌的模樣;一半是自古城牌樓向外眺望所見城市的喧囂繁華,川人好耍,于是歌廳茶樓日日夜夜人流不息。
優雅的白鷺從閬中上方飛過,偶然間,它低下頭,眼底便只余木墻黛瓦與霓虹屋廈共同組成的一幅陰陽兩儀圖。白鷺為之傾倒,于是選擇留下。它知道,能建造出這樣一件巨大又玄妙的藝術品,這里的人一定會因通達天命而溫柔慈悲。
寬闊的嘉陵江沉默地流著,錦屏山上的小動物園里,有幾只熊貓永遠打著瞌睡,不管孩童如何在眼前蹦跳喊叫。
爺爺拎著馬扎到江邊垂釣,一坐就是一天。一般來說,他會選一個漲水的日子,上游豐沛的雨水匯成歡快的江,緊趕慢趕流過閬中,然后被這座溫潤的圓形小城留下,好像背上歷史的重量。水漲到河壩頂端,再退去的時候就會在壩上留下無數肥大的蚯蚓,它們無處可去,只能在釣魚者面前束手就擒。
和所有在小馬扎上坐成一座雕塑的男人一樣,爺爺并不關心有沒有釣到魚,只是凝望著江中小汀上沙鷗翔集,嘴里哼著飄忽的調子,大約是來源于某把弓毛短禿、松香積滿琴筒的胡琴。
街角那家牛肉涼面每天清晨五點準時開張,二十多年來雷打不動,五元二兩面,從沒漲過價。老板娘和每一位食客都相識,包括不常回家的我。我點單的時候,她總會拉長聲音,沖著熱火朝天的后廚喊一嗓子:“不放香菜!”
一只受傷的鴿子落到外婆家的花園里,我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把它治好。放飛的那一天,全家人都聚在天臺上,滿懷希望地期待著依依不舍的送別場面。沒想到,它竟就此一去不復返。
中天樓的三層屋檐下,密密麻麻的全是燕子窩,春日里走在路上,經常能聽見微弱的啁啾。若是循聲而去,準能搶在饑腸轆轆的野貓到來之前,在某座樓柱腳下撿到雛燕,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起,心里感嘆這奇妙的緣分……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記憶好像大多與盛夏有關。
可不是?夏天,天氣永遠晴朗,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潮濕的暑氣,陽光透過巨大的榕樹枝葉灑落,一地斑駁,任誰見了,都會生出“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感嘆。
夏天,是閬中最可愛的季節。在街道中穿梭追鬧的幼童,在石墩上午睡的貓咪,都可愛。
那些叛逆的、急于離開閬中這小地方的年輕人,被大城市某個孤獨挫敗的深夜吞沒的時候,也會這么想。
有時,我會覺得閬中就是一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來一探究竟,里面的人想出去見見世面。
也許正因如此,現在的閬中似乎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了。
狀元牌坊還在,古城還在,城里的空氣卻變了味。
但閬中是一位總有辦法的母親,她知道怎樣哄孩子。
就是那一天,跨年的夜晚。
忘了說,閬中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春節之鄉。千百年前,第一聲辭舊迎新的爆竹聲在這里的夜空中炸響。
于是在那一天,走得再遠的人也會回家!
零點一到,由煙花奏出的交響樂不會讓人們等待太久,跳過開頭,直接進入最絢麗的華彩樂章。
閬中各地,無數煙花同時騰空,在震耳欲聾的、喜悅的爆炸聲中迸射,上升,炸裂,燃燒,在夜空中拖起明暗交織的尾巴,相撞濺起火花,墜落,最終消失——不,在這樣的夜里,煙花不會消失。
響聲在胸腔共振,暗夜里瞬間開出繁盛的花海。那些花瓣閃爍,在深藍的幕布上方如同江潮一般漲落,人們的瞳孔被印上所能想象到最繽紛的色彩,極盡喧囂,最后像是汽水泡沫一樣的幸福感散落滿地,隨火藥嗆鼻的氣味滲入周圍的空氣。
每年,這樣的盛典都會上演。我與家人一起站在屋頂上欣賞,年年如此。
那種無可名狀卻篤定無疑的幸福感,不會隨著時間前行而褪色。
或許等過了這一夜,該走的人們又將離去。
可是千山萬重,跨越漫長歲月,閬中這座小城總歸會停留在原地。錦屏山上的白塔永遠重復著守望的姿態,看城中青瓦鋪就的屋檐滴下雨水,在石板路上打出深深淺淺的痕跡。鄉人與游客來來往往,腳步總是匆匆的,我身處其間,被紛擾的人流裹挾著擠出城樓,在離去之前最后艱難地回望一眼,卻愕然望見高高的牌樓上,似有潔白的飛影拂過。
于是,我的心得以安穩,閬中的故事還會繼續,猶如那夜的漫天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