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儒家的“正名”思想,是由孔子提出并經后人不斷發展豐富的理論。從孔子的“名實相應”,到荀子的“制名以指實”,再到董仲舒的“名則圣人所發天意”“名生于真”。在這之中,“名”的內涵意義不斷在發展變化,但“正名”思想的目的——為政治服務并無改變。
【關鍵詞】正名主義;孔子;董仲舒;政治;邏輯
【中圖分類號】B21?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3)22-005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2.015
一、“正名”字義辨析
“正名主義”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內容之一。要了解“正名”思想,首先我們需要知道什么是“正名”?“正”是什么,“名”又是什么?
《說文·正部》:“正,是也。從止,一以止。凡正之屬皆從正。”“一”是古文“上”字,表示在上位者,所以有“會上位者止于正道之意”。同時又有“合于法則”的引申意。《說文·口部》:“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名”的本義為自己報出名字、起名字。由命名引申用作名詞,表示名字、名稱。同時又引申為名聲、名望。
此外,“正”字又有“政”的意思。《論語·顏淵篇》第十七章有言:季康子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說文·攴部》:“政,正也。從攴,從正,正亦聲。”從正,會采取措施使正確之意。“政”的本義為糾正它使變正確。如《墨子·天志上》:“無從下之政上,必從上之政下。”
從字義辨析來看,“正名”即可意為辨正名稱、名分,使名實相符。
二、孔子的正名思想
要探討孔子的正名主義,我們需要回到孔子提到正名的文本當中。在《論語·子路篇》,孔子第一次提出了他的正名主義思想,其內容如下: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先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這一段主要是記載了子路向孔子探討治理國家要先做的事是什么,而孔子對他的回答乃是正名。接下來,讓我們對這段話進行詳細的解釋。首先,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四書章句集注》引楊氏曰:“名不當其實,則言不順。言不順,則無以考實而事不成”。即是說,名聲如果不能與實際相符,說起話來就不順當合理,話說得不順當合理,就難以被考實,這樣一來事情就會做不成了。接著,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那么這里的禮樂指的是什么呢?范氏注曰:“事得其序之謂禮,物得其和之謂樂。事不成則無序而不和,故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施之政事皆失其道,故刑罰不中。”這里的注釋先對禮和樂下了個定義,禮,在范氏看來是事情運行的秩序,樂則是事情按照其秩序平穩地運行。他認為,如果事情做不好了,那么禮樂就會失去它們原有的秩序,禮樂一不能運作,那么所有施行的政策就會失去基礎,那么刑罰就不能發揮作用了。最后,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引程氏的話而言即是:“名實相須,一事茍,則其余相茍也。”這里很好地解釋了名實相應的基礎性作用。只有名實相應,禮樂才能順利運行,國家才能正常運行。
“正名”這一思想的提出,有它的時代背景。孔子提出正名,是回應子路的“為政奚先”問題。所以“正名”最開始是指向政治問題的。“政治”一詞,并不同于我們如今所講的“政治”,“政者,正也”,政治的要求,更多的是對統治者的要求,要求執政者發揮其表率作用,從而促進整個社會的“正”。從文本內部看,“衛君待子而為政”,“衛君”指衛出公衛輒。《史記·孔子世家》記載:
夏,衛靈公卒,立孫輒,是為衛出公。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于戚。陽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绖,偽自衛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遷于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齊助衛圍戚,以衛太子蒯聵在故也。
這段話大意是:這年夏天,衛靈公死了,他的孫子輒立為國君,這就是衛出公。六月間,趙鞅把流亡在外的姨靈公太子蒯聵接納到戚地。陽虎讓太子蒯聵穿上孝服,又讓八個人空麻戴孝,裝扮成是從衛國來接太子回去奔喪的樣子,哭著進了戚城,就在那里住了下來。冬天,蔡國遷都到州來。這一年是魯哀公三年,孔子已六十歲了。齊國幫助衛國包圍了戚城,是因為衛太子蒯聵在那兒的緣故。《論語注疏》邢昺疏:案《世家》“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時,衛公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為讓。而孔子弟子多仕于衛,君欲得孔子為政”。這就是孔子正名之說的政治背景,即衛出公輒和他父親蒯聵之間存在君位繼承問題,這可以說明孔子正名之說的提出所解決的首要問題即政治問題。
不僅在此,孔子在別處也強調了正名主義的思想。如在《雍也·第六》中,孔子言: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在《朱子全書》中認為:觚,棱也,或曰酒器,或曰木簡,皆器之有棱者。我們可以將觚理解為一種有棱的器具。這句話表達的意思也就是說,觚,作為一種有棱的器具,卻沒有棱,還能稱為觚嗎?這里也隱含了孔子的正名主義思想,觚,按照其定義而言,就是要有棱的事物,而現在如果對于一件沒有棱的事物卻稱之為觚,那么就是名稱與事物不相符。宋代的程頤和程顥在對觚的基礎上進一步將正名主義延伸到了政治領域,在對該段進行注解時,其言:
觚而施其形制,則非觚也。舉一器,天下之物莫不皆然。故君而失其君之道,則為不君;臣而失其臣之識,則為虛位。
上述話也就是將正名主義運用到了政治領域。即就是說,正名主義應該不僅僅是使觚成為觚,使器具成為與之名稱相符的器具,更應該強調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的觀念,使君為君,臣為臣,各司其職,不越界。
胡適在其《中國哲學史大綱》曾這樣評價孔子的正名主義:“建立公認的是非真偽標準,這是儒家公有的中心問題。” ①儒家的重點不像道家般置于形而上學,也不像名家置于邏輯,也不像法家特重功利,它所重的乃在倫理層面。其意不僅認定名實必須符合,而且主張職位、職務、職能等,也須詳加規定,切實執行,唯有如此,才能說符合正名。
正名主義,是孔子提出的行為標準之一,即君子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孔子并沒有從理論上來論證正名主義的合理性,相反,他更多是在道德層面強調正名主義的應然性。追究其哲學基礎,我們可以從形式與內容的關系來進行解釋。名,是事物的概念,而事物的概念往往表達的是事物的本質,而實往往就是事物的內容,而名表達的事物的概念,往往實一種形式,所以名實相應,則是強調形式要與內容相對應。
三、董仲舒的正名思想
要了解董仲舒時期的正名思想,就得對董仲舒所處的歷史時代有一個了解。董仲舒身處漢初,劉邦剛建立漢朝時,經濟凋敝,百姓痛苦,所以漢初實行了黃老之學以休養生息。這里需要強調的是,稷下黃老之學也尤為強調正名主義,《管子·白心》 ②中的核心命題便是——“名正法備,則圣人無事”,其意即當名實相符再輔之以法律,那么圣人就不用操心國家之事了。黃帝四經中的《經法·道法》也曾言:“是故天下有事,無不自為刑( 形) 名聲號矣。刑( 形) 名已立,聲號已建,則無所逃跡匿正矣。” ③盡管這里的正名主義是與刑罰相結合,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黃老之學重視正名主義,并將正名主義的范圍擴大到了刑法領域,所以,在漢初推崇黃老之學的環境下,董仲舒的正名主義多少受到了黃老之學的影響。
在經濟恢復、百姓生活改善、政權鞏固之后,漢武帝任用董仲舒,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董仲舒的儒家思想主要是圍繞“封建大一統”的主題來展開,它提出的“以民隨君,以君隨天”是春秋之法的根本準則。董仲舒的正名思想主要體現在其著作《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第三十五中,在《春秋繁露·深察名號》中,開篇董仲舒就強調了名號的重要性以及名的來源:
治天下之端在于審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號。名者大理之首章也。錄其首章之意,以窺其中之事,則是非之逆順自著,其幾通于天地矣。是非之正,取之逆順;逆順之正,取之名號;名號之正,取之天地。天地為名號之大義也。
在這一段話中,“審辨大”一詞,蘇輿注:辨,別也。審事物之所以別異于大綱,故曰“辨大”。其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春秋繁露》中,被解釋為審查清楚事物的類別和大綱。“名者大理之首章也”一句,據《春秋繁露義證》言:“理者,分也。分者,必有以括之。首章所以括其大分也。古人著書,當有綱領,列之首章,故此言事物有名,猶大理之首章也,后人議事,亦以首章為綱要。”這里強調的是道理,是可以分開來講的,可以分開的事物,必然需要有一個總的類來概括。一本書的綱要便可以概括其大分。名的作用就好像是一本書的綱要,當我們談論到一個事物時,往往是先從名入手的,從名來了解事物的內容。后面的“錄其首章之意,以窺其中之事,則是非之逆順自著,其幾通于天地矣”,這一句是承接上一句來講的,上一句中將名的作用比作書的綱要,列于首章,當我們讀懂首章的意思之后,并深入了解其主要內容之后,那么就可以知道是非,明白逆順,它的微妙所在就和天地相通了。后面一句則是用來解釋前面為什么“錄其首章之意,以窺其中之事”后能達到“是非之逆順自著,其幾通于天地矣”,其原因主要是“是非之正,取之逆順;逆順之正,取之名號;名號之正,取之天地。天地為名號之大義也”。對于該句,在《春秋繁露義證》中,蘇輿案:“崇效天,卑法地,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本于此。聞其名則喻其實。逆夫人心之所受,則禮法可以為禁。故分曰名分,教曰名教,分與教皆生于名,俾天下不敢懍然而不敢犯,此治世之要樞也。”在蘇輿看來,君臣、父子、夫婦這些詞,只要聽到其名字就知道其代表的是什么,即其名稱已經暗喻了其背后的內容,正所謂“聞其名則喻其實”,治理國家的關鍵就在于“名”,并且該“名”是“取之天地”的,只有這樣,世人就不敢隨意地更改名以及做與其“名”所規定的不符的事。所以說,是非的辯證,取決于逆順;逆順的辯證,取決于名號;名號的辯證,取決于天地,天地是名號的大義。
名來源于天,那么名的特點是什么呢?在《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第三十五中對于名的特點,其記載道:
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之為言真也。
在這里,董仲舒強調了名生于真,而這種真并不是判斷真假的真,而是一種天意之真。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之為言真也,即是說圣人所傳達的是天的旨意,天所傳達的名號才是真的。可以認為,在董仲舒那里,名的來源是天。
董仲舒在這里巧妙地構建了天、圣人和名的關系。即是說,名是來自于天意的,而天意即是真的,那么如何表達這種名號呢?則需要圣人作為二者的媒介,圣人所說的即是真的,通過圣人來使天意傳達下來。在這里可以將其轉化為“天”與“人”的關系,即是人要遵從天的旨意。從這兩段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董仲舒的“名”與“真”都覆蓋上了神秘色彩,與其所倡導的天人感應的理念相對應。除此之外,董仲舒的名實相符概念也體現了一定的邏輯框架,他不再像孔子強調正名的應然性,而是強調了正名主義的前提和理論基礎,即天人合一和名從天來。
四、孔子與董仲舒正名之異同
孔子作為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提出的正名思想,更多的是從道德層面上對人們的思想行為形成一種規范制約性的作用,強調的是人內心的自我修養,這里更多體現的是一種可選擇性,因為存在選擇,才能突出一個人的內心道德修養,如“君君,臣臣,夫夫,子子”。正名強調的名實相符對應人的修養層面,一個人只有名與實相符了,即是言行一致,或者說人們所在的職務要與其職責相一致,才能更好地促進國家的運行與運作。可以說,孔子的正名主義并不具備有很強的邏輯性,孔子是依靠一整套倫理綱常以及人們內心的自覺來為強調證明的合法性。
而董仲舒作為漢代儒家的發揚者,其繼承了先秦時期儒家的“正名”思想,但其并沒有一味照搬,而是將儒家的正名思想與漢代當下的社會條件相結合,董仲舒主要是將“正名”思想與天意相結合,利用正名思想,在人、天的關系中鞏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董仲舒提出的正名思想是為政治服務的,即是說,要想達到名號為真,即名實相應的境界,那么就必須借助圣人,來傳達天意所指示的名號,這樣就必須遵從圣人,遵從天意。這里與儒家強調的正名主義具有很大的差異,這里的名來自天,更多強調的是一種必然性的結果。其次,董仲舒不再延用孔子對正名主義來源的非合邏輯性解釋,而是在此基礎上增添了邏輯性。董仲舒強調天人合一的觀念以及強調天是最高統治者的思想,可以說,前兩者是董仲舒正名主義的邏輯前提和基礎。
盡管儒家的正名思想更多是從人的道德修養的層面出發,而董仲舒的正名思想更多的是從為現實政治服務的需要出發,但無可否認,二者的正名思想仍然存在著相同之處。孔子周游各國,倡導儒學,試圖恢復周禮,所以在其正名思想中無可避免地為隱藏了為政治服務的目的。孔子將言行相應與禮樂的興衰結合在一起,仍然強調了正名思想需要為當時的政治服務。俞榮根先生認為:儒家的正名主義實質上是為了構造“法自君出的立法觀” ④,深刻強調了正名主義對于統治者的重要性。而董仲舒,雖然從其所強調的正名主義來看,盡管更多地體現了其政治性,但是,其對名號的定義,認為其來自天意,還進一步區分了“名號”,認為不同的等級遵循不同的“名號”,這樣國家才能正常運行,這里的思想與儒家相比便具有較強的邏輯性和規范性。董仲舒對名號的強調,同時也促成了漢代時期“以名為教”的教化方式的確立,促進了漢代大一統政教合一局面的生成。所以,董仲舒的正名思想也與孔子所倡導的正名思想一樣,具有一定的教化作用。
注釋:
①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崇文書局2015年版。
②郭沫若認為《白心》出于尹文,仍屬稷下黃老的思想。參見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青銅時代·宋钘尹文遺著考》,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47—572頁。
③《經法·論約》:“故執道者之觀于天下也,必審觀萬物之灰始起,審其刑(形)名。刑(形)名已定,逆順有立(位),死生有分,存亡興壞有處。存亡興壞有處,然后參之于天地之恒道,乃定禍福死生存亡興壞之所在。”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馬王堆漢墓帛書·經法》,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2頁,第39頁。
④俞榮根:《儒家法思想通史》,廣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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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汪奠基.中國邏輯思想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
作者簡介:
黃海燕,女,漢族,廣東汕頭人,華南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