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治辰
我讀這本書時,首先有一個強烈的感受,就是特別佩服徐兆壽治學的初心和態度。徐兆壽先生寫作這部書的時候所涉獵、談及的問題十分廣泛,問題很宏大,但這些宏大命題的出發點都是關于他自身要解決的問題。當然這個自身不僅僅包括個人,也包括一個綿長的家族血脈,一個地方的歷史,一個對于自己所身處之地文化特別真切的、痛切的焦慮。這是我首先感佩的一點。今天我們談大話題的人很多,能夠非常嚴格地做出一本學術著作的人也很多,能夠像完成任務一樣地去完成一個課題的人也很多,但是會把曾經特別美好的、特別富有精神的一些行動變成一種任務、一種工作,喪失了原有的、發自生命內部的一種激情,這本身就是一個令人感到悲哀的事情。也可能是徐兆壽一直在談及現代性的一個內在命題,所以這本書的寫作方式、寫作初心本身就是對現代性至上的反擊。如果僅僅是和個人相關,那么這本書也可能只有日記的價值,但是在這本書中,我們看到徐兆壽從個人出發,走遍西部,視野遍及全球,然后搭建起了一個極其龐大的抒情和論述的框架。在這樣的一個框架中,他心里始終懷著的是一種龐大的責任。當然,他一直在談西方和東方誰是中心這樣一個問題,他談到對于現實的焦慮,今天我們的下一代,我們的孩子不由自主地、完全沒有知覺地就生在西方的語境中,完全忘記了東方的話語。當他們接觸到來自美國的、來自西方的流行文化的時候,是完全不需要咀嚼的,是非常順暢的。這樣的一種困境可能原本就包含在我們往往忽略了什么是東方、什么是中國的、西部的這樣一種讓人焦慮的狀態中。所以這本書有時候談的很深遠,甚至很抽象,但是在這種深遠和抽象下,始終有個人非常具體的痛楚,也有一個個人由自己的具體痛楚出發抵達遠方的巨大責任,這是我覺得特別重要的一個地方。
第二個方面就是到底完成的怎樣。徐兆壽這幾年一直關注西部,但也不僅僅是關注西部,而是由關注西部出發,探尋整個中國傳統文化,這是他多年致力做的事情。但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非常驚訝他竟做到了這么深厚的地步,在書中可以看到他搭建起來的框架和結構非常龐大,它涉及非常龐雜的對話,從西方到東方,當然這也與他個人思考歷史、行走歷史、寫作歷史相關。這是一個從對西方的關注到對東方的關注,再到對腳下土地關注的過程。他搭建起一個在知識空間上特別完整的框架,同時我們也能看到在他的寫作中不斷地引經據典。從《史記》《易經》《山海經》到不可知的優美的歷史深處的傳說。當然,在寫作過程中,他又不僅僅是對于經典的引述借鑒,而是非常具有創造性地把經典當中所講的故事穿插在一起,構造出了一個簡簡單單閱讀經典所不能搭建起來的中國上古的歷史。由上古的歷史一路向下,構造出中華文明如何滑動,如何在中西方的博弈中不斷變化,可能有時候是迷失了自己的位置,狹窄了自己事業的過程,希望以此來重新辯證何為中國,何為邊地,何為中心,何為西部。在這樣一種辯證下,重新討論什么是中心的時候其實始終懷著一種全球性的視野,也懷著一種現代性的焦慮,就是在今時今日的中國,我們是不是遺忘了很多東西?剛才有澳門的朋友也介紹過,澳門本身就是一個四方雜處之地,它的歷史充滿了中心晃動的形態,這也提醒我們注意到徐兆壽在書中提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對于我們固有的甚至不能自覺的認知,要去撼動它、重新樹立它、再造它的必要性。
我們每個人可能都站在各自的中心去談論這部書的好處或壞處,如果詳加辨析的話,我們會在每個人看似大同小異的發言中看到每個人的中心位置,而這個東西恰恰是這本書所燭照的一些褶皺。在我看來,第一篇文章甚至可以作為全書的總序,特別深切地討論了中心和對文化重新塑造的問題。沿著這樣一個總序講述從匈奴到佛道,其實就是對外族和漢族、佛家和道家,還有其他的多種文化,以及遠到昆侖,進行重新塑造。甚至中國的中心在哪里,是蘭州嗎,還是更遠的地方?我們一直以為中原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但在這里他提出可能遠不是這樣,在一路的偏移和重塑中,我認為徐兆壽講述的才是一個真正的中國故事。我們今天一直說講好中國故事,要站在中國的立場上講述中國故事,那這個中國立場到底是什么,故事要如何構成,故事從何講起,故事又到哪里去。我想通過徐兆壽搭建的這個宏闊的、深遠的框架可能才能真正把中國故事裝進去,這是大的層面。
讓我格外感動的倒是那個細的層面,大的層面似乎學術也可以做到,可是細的層面也許只有一個富有性情的、從生命內部出發的求知者、行走者才能夠真正做到。其實從拿到這本書開始我就被深深感動,徐兆壽談到的是一個我不能想象的細節,徐兆壽在這本書中以及在剛才的講話中也談到,有時候一個西部出來的學者會感到憤怒,因為別人一直在問你們是否要騎著駱駝,家里是否有電這樣的問題。但我恰恰相反,我始終處在一個幻覺當中,覺得這個世界是平均的、均衡的,我并不覺得西部和東部有太大的區別。在書的第4頁,徐兆壽提到在他小時候從家里望出去還能看到駱駝,看到駝隊在那個千百年以來就存在的道路上行走的時候,我感到驚訝,我想原來那個看上去特別遙遠的年代、遙遠的風景其實離我們并不遠。在這樣的書寫中呈現出來的滄海桑田,居然他這個年紀的人就目睹了。
這部書不是一個學術著作,不是一個哲學著作,它是有著充沛情緒和個人感情的,可以打動人的一部作品。最后從這個意義上我想談一點閑話,在那篇《何謂“究天人之際”》中,我們看到了一種古老的寫作方式,也有評論家談到這篇文章,說徐兆壽帶著學生去參觀、和學生對話的過程讓人想起孔子與學生之間的交流。大家知道孔子教學生是沒有教室的,就是帶著學生到處游走,走到哪里就聊到哪里,被記錄下來的課堂筆記就變成了《論語》。
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非常羨慕這種教學方式,我也去過幾次蘭州,見過徐兆壽和他的學生們。徐兆壽帶學生的確有在行動中教學的風范,這樣的風范實際上是一種特別古老的教育方式,不是傳授和灌輸,而是交流與交換,是一種情動于中的知識傳遞,同時又是思想和情感的激發。這種古老的方式在我看來也是散文的方式,如果說學術專著是類似于大學課堂灌輸式的、傳授式的、硬邦邦的書寫方式的話,那徐兆壽的這本書就是類似于他在《何謂“究天人之際”》中所寫的,如孔子教學一般舒緩的和煦的書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