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書以有料、有趣的對話方式,將七部人們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堂吉訶德》《十日談》《傲慢與偏見》《包法利夫人》《了不起的蓋茨比》《印度之行》《黑暗的心》)拼貼成一幅生動的文化地圖,按圖索驥、抽絲剝繭,為當下的讀者探明那些曾在小說中發人深省卻早已遭人遺忘的歷史坐標點,撬動我們看似熟極而流的固有概念,讓那些在現實生活中困擾我們的選擇、使我們脫發的焦慮、“壓力山大”和“累覺不愛”通通在小說的世界中入定,在深度的閱讀里找到精神的慰藉。
在簡·奧斯丁出生的第二年,也就是1776年,剛好是瓦特改良蒸汽機的時代,這意味著英國進入了工業革命的黃金期。機械解放了人力,同時帶來了規?;a,以及后來“到海外”去的殖民擴張。同時,在《傲慢與偏見》誕生和出版的時間區間里,法國大革命、英法戰爭、拿破侖戰爭等也在持續不斷地進行。
簡·奧斯丁的兩個兄弟,哥哥弗蘭克和弟弟查爾斯都加入了英國海軍,實際參與了相關戰爭。前者后來在軍隊中位階極高,官至海軍元帥。從這個方面看,再對比簡小說中那種穩定平寧的鄉村氣氛,真是有些意外。
其實也不必意外,外部所有變化都極大地刺激著男性的生命力和想象力,反過來,對女性來說就沒那么“熱鬧”了,或者說當時外界留給女性施展的舞臺少之又少。而像簡·奧斯丁這樣的女性又無法做女工、女仆,那么唯有家庭能成為她的空間。簡在后來的歲月里,經常往返于東肯特郡和喬頓,她生活的一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照顧哥哥們的孩子、嫂子們的分娩及產后康復上。生活把女性禁錮在了家庭的四堵墻里,反過來又為她們打開了一扇想象的窗子——寫作。
還有閱讀。在你談到的這些重大的歷史變化、經濟變化之下,有很多舊的勞動被專業化、機械化的新方式所取代,其中最直接的就是女性的紡織。女性在家庭中擁有的時間前所未有的多,用伊恩·瓦特的話說則是“被迫的閑暇”,這時,閱讀便成為了她們打發時間的好辦法。伊恩·瓦特在《小說的興起》里說,與男性世界相比,學習更適合女性世界的首要原因是她們手里有著充裕的時間,她們過著一種更需要久坐的生活……另一個原因是,那些有社會地位的女人尤其熱衷于寫信,因為她們的丈夫對她們來說常常形同陌路。凡此種種,有意無意地培養起了女性在閱讀與寫作上的才情,女性也成為了小說興起的重要推手。
因為丈夫關心的都是家庭之外的事。
另外,也因為你剛剛提到的攝政時代審美和生活態度上的貴族化,如奧斯丁家這般的父母一定是不主張女兒外出工作的,但又不希望她們目不識丁。簡和姐姐從小在家里接受的教育嚴格上說其實是人文主義教育,而非技能培訓。到《傲慢與偏見》發表時,英國女性的識字率在百分之四十左右。伊麗莎白·班內特、愛瑪·達什伍德、凱瑟琳·莫蘭,這些奧斯丁筆下的女主人公盡皆如是。這一方面豐富了她們的精神世界,但另一方面也讓她們在成年后面對男性化的現實社會十分苦悶,她們唯一的出路只能到婚姻市場上去找。反過來,禁錮在家卻使女性獲得了更敏銳、更豐富的感受力來發現、想象私人關系中的微妙之處,而這些對男性來說屬于琰碎、世俗的東西,恰恰成為了女性在小說領域的優勢。
你剛剛提到伊恩·瓦特的話,除了閱讀、寫作,他也提到寫信是一項女性的重要消遣,而且相對于閱讀,寫信是更為重要的社交方式。寫信的欲望也往往比寫作來得強烈和持久,因為它是暗訴心曲、分享八卦的最佳途徑。閱讀當時人們遺留下來的信件時,你會驚訝于那些雙方坦誠到讓人含羞的露骨言辭,提到這個,十九世紀的作家福樓拜應該是最出名的一位。簡·奧斯丁一生中很大一部分時間都是用在寫信上的。
可惜在她去世后,她的姐姐卡桑德拉把她的大部分信件都付之一炬。
這樣一來,女性在閱讀和寫信的雙重作用下,充實了自己的想象力,鍛煉了筆頭實踐,在此基礎上的寫作似乎就變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值得補充的是,當時的人們熱衷于把書或者信大聲地朗讀出來,作為一個家庭娛樂項目。在《傲慢與偏見》中你就能讀到班內特一家曾這樣讀書與聽書。當然,在當時說來,這也是出于經濟考慮,因為一本書的成本仍然很高,家里的藏書總是有限;另一方面,戰爭期間的蠟燭照明也是一筆高昂的費用,一個人朗讀一本書,讓一群人聽,是消耗照明性價比最高的方式,同時也是把一本書消遣得最到位的方式。
我記得英國一度還征收過窗戶稅,窗子越多要交的稅也越多。反過來窗子少了,稅也省下來了,但采光和照明就弱了。朗讀也許和這個窗戶稅也有些關系。
讓我們再回到1796年,現存簡·奧斯丁最早的一封信是她在1796年1月9日寫給卡桑德拉的。這封信主要敘述了寫信的前一晚簡參加的一個舞會,同時也暗示在舞會上出現了一位來自愛爾蘭、一頭金發、頗有魅力的湯姆·勒夫羅伊先生令她傾心,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她在舞會中聽到和看到的種種男女交往。那種歡快的傾訴少女心事的言語充滿了青春的氣息。這一年簡正在寫《傲慢與偏見》,伊麗莎白的年紀恰恰就是簡的年紀,那伊麗莎白與達西的愛情又何嘗不是現實中簡·奧斯丁的愛情欲望的投射呢?雖然簡·奧斯丁終生未婚,但對于后世讀者來說,從這封信中我們要明白,那絕非因為她有著我們現代女性所抱有的獨身主義思想。
你談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老姑娘”或者“老處女”這個概念。在奧斯丁的時代,大多數終生未婚的女性其實是迫于無奈的。這里面涉及剛剛提到的時代大背景,在長子繼承制下,那些次子們要想成家,首先就得立業,而國內的財富總是被“長子圈子”把持。怎么辦?他們不得不去海外殖民地發展或者當兵,留在國內的話一般就是當牧師(想想奧斯丁家的那些哥哥弟弟的職業選擇)。等在海外掙了錢,他們也就三十五甚至四十歲朝上了,與他們同齡的女性在這個過程中就被“剩”下了,而這些男人們回來,大都會找比他們年輕的女性結婚。這樣一種循環造成了當時英國國內男女比例失衡,以及女性未婚比率攀升。據說在1881年,英格蘭年齡在四十五歲到五十四歲之間的女性有百分之十二都還沒有結婚。與此同時,不屬于我們講到的識文斷字、熱愛閱讀的簡·奧斯丁式女性的那些中下層女性,她們的結婚率往往要高得多,因為她們可以利用做工的機會接觸到更多的男性,她們的婚姻觀也會更現實,沒有班內特家里那種向上攀登的欲望。
這讓我想起英國文學中一個典型的人物——姨媽、姑媽,她們往往就是你提到的這類“老姑娘”。《大衛·科波菲爾》中的那個姑媽是多么讓人難以忘懷啊。在《傲慢與偏見》里,菲茨威廉·達西也有一個討人厭的姑媽凱瑟琳·德布爾夫人,正是她在達西的婚姻選擇中作梗,希望他迎娶自己的表親,以實現日后財產“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企圖。
其實在簡·奧斯丁后期的生命角色中,最重要的就是姑媽,她最愛的侄女范妮的名字甚至成為了《曼斯菲爾德莊園》里女主角的名字。
另外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中產階級女性在當時普遍晚婚,但她們的生育能力和生育數量卻大大超過中下層女性(比如奧斯丁家有七個子女,班內特家有五個女兒,勃朗特姐妹家一共有六個孩子等)。
這和現今的情況剛好相反,現在城市里的青年男女都不想生孩子,或者頂多生一個。社會少子化現象很嚴重。
當然,這和醫療、衛生條件關系重大。但反過來,這也造成了巨大的隱患——中產階級有這么多子女,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階級尊嚴?我們剛剛說了,男性可以去海外、去當兵;那待字閨中的女性呢?肯定不能“下嫁”吧。因此,她們理所當然地會一門心思找一個好婆家。在她們這個階層被耽擱的人比比皆是,比如喬治·艾略特、勃朗特姐妹里的艾米麗和安妮,當然,簡·奧斯丁也算在內。
這樣一說,再去看前面提到的簡·奧斯丁的那封信,不無凄涼。信的開頭,簡直言“首先我希望你能再活二十三年”。從1796年算,二十三年后是1819年,那時的姐妹倆一個四十三歲,一個四十六歲,即使按照當時晚婚的標準,她們肯定也都已結婚,甚至生兒育女。結合這封信中其他關于戀愛、舞會的內容,這一切不是不可能。然而歷史無法假設,簡在1817年便去世了。她在二十三年前憧憬的一切只能留給歷史與讀者去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