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12月,劉世權(左)到訪章瑩穎案聯邦檢察官米勒的辦公室。(劉世權供圖)
在我參與辦理的近千起重大、疑難、復雜刑事案件中,章瑩穎案永遠是我心中最牽掛的案件。
2017年,我在美國西北大學法學院做高級訪問學者,通過芝加哥華人律師王志東和中國駐芝加哥總領館領導的聯系,參與章瑩穎案件的訴訟全過程,并與辦理本案的三級刑事偵查人員(聯邦警察、州警察與地方警察)和聯邦檢察官等,共同推動案件的進展,也因此深入了解了本案從立案偵查、犯罪現場勘查、物證檢驗與鑒定到起訴、審判的諸多細節。
在偵查階段,由于案件重大且存在跨州的犯罪行為,美方啟動三級偵查機制,由聯邦調查局(FBI)主導、伊利諾伊州警方與校方警察局偵查人員配合的聯合偵查模式,在案件偵查初期取得一定的效果。在案發第三天的2017年6月12日,美國警方便通過視頻錄像中車輛右前輪缺損特征、車輛型號特征和調查訪問結果,綜合分析并鎖定犯罪嫌疑人克里斯滕森。
可以說,美國警方在偵查初期鎖定犯罪嫌疑人的工作效率較高,但是在進一步獲取證實犯罪的客觀證據方面,如現場勘查和搜查其住宅(本案犯罪中心現場)時,卻出現低效率情形。聯邦檢察官只能通過批準警方使用監聽的方式繼續獲得更有利于指控犯罪的證據,在歷經20天后,雖然警方最終獲取到了嫌疑人的言辭證據,但是也因此錯過了第一時間收集到核心證據的機會,未能及時收集到章瑩穎的尸體、人體組織和部分遺骸等重要物證。
美國法律保護犯罪嫌疑人的“沉默權”,任何人都不得強迫其自證其罪。當犯罪嫌疑人接受警方詢問或者出庭時,有權保持沉默,拒不回答。1966年,美國最高法院在“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一案中,確立了“米蘭達規則”,包括以下內容:“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你有權請一位律師,如果你付不起律師費用,我們可以為你免費聘請律師”。
所以,當FBI的偵查人員在詢問克里斯滕森的過程中,前期克里斯滕森非常配合,但是在詢問后期,偵查人員在問及核心問題時,即:要求克里斯滕森交代章瑩穎下落之時,他馬上說:“我已經做了一切我可以做的事,我現在需要一名律師”,并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沒有進行任何供述。

2017年6月25日,在章瑩穎案偵查階段,中國警方提供的犯罪嫌疑人模擬畫像(左)。(劉世權供圖)

章瑩穎失蹤后,2017年6月15日,克里斯滕森接受警方詢問。(視頻截圖)
在案發20天后的2017年6月29日,犯罪嫌疑人克里斯滕森在參加尋找章瑩穎的游行隊伍中,由于酒后以及異常興奮的狀態,其通過手機與女友通話,詳細描述了自己殺害章瑩穎的情況。鑒于克里斯滕森女友上交的這段錄音,2017年6月30日,FBI才在第一份起訴書中宣布逮捕克里斯滕森,并表示相信章瑩穎已經死亡。
在案發至宣布破案的20天內,中國政府給予高度關注,但是美國遲遲未宣布破案信息,導致中美雙方在偵查效率方面產生了較大的分歧。中國駐芝加哥總領館的領導多次到案發地偵查機關與檢察機關督促美國盡快投入人力與物力,盡早破案。由于案件遲遲沒有進展,我通過聯系國內著名的視頻分析專家與模擬畫像專家,為美國警察提供了兩張犯罪嫌疑人的模擬畫像,在當時爭分奪秒的偵查階段,促進了我方與美國警方的深入交流。
至此,本案在偵查階段完成了主客觀證據的收集,包括但不限于:案發當天犯罪嫌疑人克里斯滕森的行車路線、其駕駛車輛使用化學試劑清洗主駕駛和副駕駛位置的痕跡、其家中臥室和客廳洗手間內被清洗的痕跡、臥室內的DNA物證和毛發等微量物證、犯罪嫌疑人在網絡上搜索如何綁架殺人、加入暴力網上俱樂部的會員記錄、在網上采購大號帆布袋與清洗劑等記錄。除未發現章瑩穎尸體之外,車輛和中心現場的勘查與物證提取工作相對比較細致。
在起訴階段,本案三位聯邦檢察官恪盡職守,盡最大努力在FBI收集證據的基礎上,再次啟動補充偵查工作。三位檢察官在開庭審理本案前,專門從美國飛抵中國,分別到北京、上海、廣州和福建省南平市對章瑩穎的家人、朋友、同學和同事開展詢問工作,詢問章瑩穎的離開對其家人和熟悉之人的影響。該取證行為旨在收集章瑩穎的品格證據,增加指控犯罪的證據權重。
克里斯滕森曾在審判前提出,如果不以死刑起訴,他愿意供述章瑩穎的下落。鑒于他多次對警方撒謊,以及各種原因,我方最終沒有答應他的提議。
后來,克里斯滕森將章瑩穎的遺骸去向告訴了自己的辯護律師。很多人會疑惑:為什么警方在得知這一消息后不迅速展開搜尋?
我認為,這與美國司法體制對偵查權、技偵手段的嚴格限制有關。在章瑩穎案的偵查階段,FBI曾經跟我聯系,希望能協助聯系中國警方提供章瑩穎的指紋、手機相關信息等。再者,案發地香檳地區的視頻監控攝像頭很少,基站定位也少,導致美國警方并不具備太多的偵查技術手段確定車輛的詳細軌跡,因此就更難以確定具體分尸后的拋尸或者埋尸位置。美國警方也在盡全力搜尋章瑩穎的下落,但是主要依靠民眾提供的線索,最終并沒有找到尸體。
相比之下,中國警方在這個領域會具備較多的偵查手段與實踐經驗,如果本案發生在中國境內,我國警方會在較短時間內鎖定車輛軌跡和拋尸現場等,為案件的起訴和審判提供更為扎實的證據。
即使美國警方未收集到案件最為重要的核心證據——案件被害人尸體,案件也會進入審判程序,無論是法官還是陪審團,作出判決秉持的都是“內心確信,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通俗地講,就是裁判者根據現有證據是否相信被告人有罪,它更加注重裁判者的內心感受,對案件事實的判斷受裁判者個人的經驗、常識和閱歷等影響。
在本案中,幾位法官均表現出較高的職業素養,充分保證了控辯雙方的權利,對辯護律師提出的所有問題均作出回應。即使最后仍未找到章瑩穎的遺骸,經過控辯雙方的交鋒,陪審團成員最終確信克里斯滕森實施了綁架與殺害章瑩穎的事實,但是,12名陪審員中有2人反對死刑,認為克里斯滕森作案前服用的抗抑郁藥物、他父母的離異以及他母親存在自殺傾向等情形,對他的心理和行為產生了影響,導致本案最終未能實現家屬最初的想法,判決克里斯滕森死刑,以及找到章瑩穎的遺骸。
而在中國的司法體系下,首先,“沉默權”在我國并不存在。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意思是,除非是與本案無關的提問,犯罪嫌疑人沒有權利拒絕回答偵查人員的提問,而且,犯罪嫌疑人不僅要做出回答,還必須如實回答,尤其是對影響定罪量刑的關鍵問題,更應當如實精確地回答。當然,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嚴格排除刑訊逼供所獲得的非法證據已是共識。
中美兩國的刑事司法體制不同,尤其對待重大刑事案件的態度也有所不同。美國政府通常以經濟效益為先,即使是案件的偵查行為也要求警方考慮成本。搜尋章瑩穎遺體的工作需要耗費大量的財力、物力和人力。
我個人觀點,很有可能因為成本較高,美國警方和檢方也因此放棄了最后在垃圾場挖掘和收集尸體遺骸的工作。而在中國,我國政府更加注重社會效益與保障老百姓的生命權,所以,中國已經成為全世界最安全的國家,以及目前全世界命案發案量最低的國家,并且偵破命案率幾乎達到100%,這無疑凸顯出我國的體制優勢與中國政府對保障公民生命權做出的最大貢獻。
章瑩穎案從報警、立案、偵查、犯罪現場勘查、物證檢驗與鑒定到起訴、審判,是保障“程序正義”的典型體現,對被告人的權益進行了充分的保護,但是,這種法治的進步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約束打擊犯罪的效能,對“實質正義”產生一定的損害,導致在受害者家人看來,本案的正義并沒有完全得到伸張。
如今案件已過去6年,通過中美兩國司法界的通力合作,雖然案件被告人被判處終身監禁,但是我們期盼找到章瑩穎的下落甚至部分遺骸的愿望始終未能實現。每年12月,我會受邀到美國西北大學法學院講學,每次講學期間,我都會驅車前往案發地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與主辦本案的偵查人員和聯邦檢察官交流,到中心現場再次復勘,到被告人供述的掩埋尸體的垃圾場查看,試圖推動尋找章瑩穎下落。

美國警方調取監控發現,2017年6月9日13:35,章瑩穎出現在其住處附近的車站。她搭乘這趟公交后,原本將換乘前往房屋中介簽約。(視頻截圖)

圖為克里斯滕森供稱的掩埋章瑩穎尸體的私人垃圾填埋場地點。2019年12月,劉世權(左)去美國講學期間,到垃圾場查看。(劉世權供圖)
雖然本案在訴訟程序方面已塵埃落定,被告人被判處終身監禁,但是,我們尋找章瑩穎下落的工作還應繼續推進。美國本地發生過類似的案件:被告人將太太殺死后掩埋尸體,始終保持零口供,最終被判處終身監禁,在其服刑期間,被告人告知獄警他愿意供述掩埋太太的真實位置,并最終在其供述的位置,發現被掩埋的其太太的尸骨。
在不斷努力推動中美雙方在尋找章瑩穎尸體或遺骸方面繼續開展相關工作的同時,我們期待本案的被告人克里斯滕森能夠有朝一日吐露實情。也許很久,也許不遠!
1994年6月12日深夜,辛普森的前妻和好友在家中被發現遇害。次日清晨5點,美國警方前往建有圍墻的辛普森住宅,因一直無人應門,便越墻而入,隨后在住宅內發現一只浸滿血污的、棕色的右手皮手套。在辛宅發現的那只血手套上的血型與被害者的血型相同,據此,洛杉磯地方檢察官指控辛普森犯有雙重謀殺罪。審判階段,公訴方出具證據723件,血證如山;辯護方以392件證據反證“證據不足”。控辯雙方唇槍舌劍歷時460天。1995年10月3日,這起雙重謀殺案最終經陪審團裁定,辛普森無罪釋放。影響判決的因素有很多,比如辛普森的豪華律師團、警方取證非法、無罪推定原則、12人陪審團中有10名黑人等等。
盧尼·大衛·富蘭克林被稱為美國“沉睡殺人魔”。從1985年至1988年間,富蘭克林殘忍殺害至少7名女性后,突然停止作案。2002年,他再起殺機,在2002年至2007年間至少殺害3人,至今仍無法核實身份的女性則有近百名。2010年,富蘭克林被捕。2016年,洛杉磯法庭判處富蘭克林死刑。在6年半的漫長審判過程中,富蘭克林在法庭上異常沉默,通常的狀態是面無表情或者只說一兩句話、全盤否認。當社區人員聽說富蘭克林就是“沉睡殺人魔”后震驚不已,因為他在社區里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人。2020年,還沒等到被執行死刑,67歲的富蘭克林在監獄中被發現死亡,法醫初步檢查沒有任何外傷。
1995年11月11日,卡羅琳與丈夫丹尼爭吵后,外出失蹤。隨后,酒吧一位顧客史密斯稱,看到卡羅琳失蹤當晚和丹尼在酒吧停車場。丹尼立刻被列為重點嫌疑對象,但對于美國警方的詢問,丹尼統統否認。更多線索反倒指向“目擊者”史密斯——史密斯不久前才獲釋,卡車剛被清理過,手表上有微量血跡等。警方通過卡羅琳10年前寄出信的郵票和信封口處的唾液,匹配上了血跡,史密斯被判終身監禁,不得保釋。直到2004年,史密斯才協助警方尋找卡羅琳尸體,但警方在其供述地未發現尸體。一年后史密斯在獄中自殺身亡,再次尋找卡羅琳的希望落空。聊表安慰的是,卡羅琳家人曾投訴政府對史密斯保釋期間監管不力,最終得到280萬美金的補償。
塞繆爾·利特爾被美國聯邦調查局稱為“美國史上殺人最多的連環殺手”,從1970年至2005年這長達35年的時間里,在加利福尼亞、得克薩斯、俄亥俄等19個州,共殺死93名女性。《紐約時報》發文稱,利特爾堅信他是受上帝之托,殺死這些人以減輕她們的痛苦。但靠著認罪協議的一部分內容,利特爾成功逃過了死刑,被多次判無期徒刑。2020年的公開信息顯示,80歲的利特爾被關押在得克薩斯州監獄,身體虛弱,已無法離開輪椅,患有心臟病和糖尿病。而大多數被害人的身份仍未確定,她們多數的官方死亡原因是自然原因、藥物過量或意外事故,真正的死亡原因很難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