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
導讀
有句話說,“我們都是故鄉的囚徒”。此言甚是!在婚宴幾乎全都千篇一律在酒店舉辦的今天,兒時鄉村又娶媳婦又過年的快樂往事、陳年舊事,一直駐留心底,揮之不去。不管離家多久、多遠,每次念及故鄉的炊煙、年味、婚俗,我的心頭總是熱乎乎的!
作者:丁學東,張家港市人大。
歲月更迭,時移世易,年味在變淡,年俗在變遷。
“新春到,日子好,多少小姑變大嫂……”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每當新春佳節來臨,農戶娶親的格外多。自大年初二開始,喜事連連,喜事成堆。前庭后院,前村后埭,一派喜氣洋洋的熱鬧景象,讓凜冽的寒風褪了冷意、沾了喜氣。
當年,農戶為何在春節期間扎堆娶親?一來,家人、親友、鄉鄰人人得閑,不缺幫手,不差人氣,新年新事,喜慶熱鬧;二來,采購物資、置辦宴席相對省事,且剩下的酒菜可用于招待拜年的親友;三來,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不說你也懂,又娶媳婦又過年,喜上加喜,雙喜臨門,此乃天底下最美的事。
在筆者兒時的記憶中,每逢過年,除放鞭炮、穿新衣、吃年夜飯、拿壓歲錢外,最開心的事莫過于喝喜酒。
在思想較為保守的年代,小伙、姑娘喜結連理,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者居多,自由戀愛者僅占少數。在媒婆的溝通下,定下喜日,男方給女方下過聘書,便著手籌備婚慶。先準備婚房和彩禮。當年的婚房不像現在這么講究,只要騰出一間房屋,稍做收拾、打掃干凈、貼上喜字即可。彩禮視家庭條件而定,少則八百、一千,多則兩千、三千。年前,彩禮到位后,選個吉日,抬回嫁妝,此謂“起嫁妝”。請多少幫手“起嫁妝”,視嫁妝的多寡而定,嫁妝多則幫手多,嫁妝少則幫手少。若是遇上窮人家嫁女兒,陪嫁僅一只箱子、兩條被子,也就不用提前“起”,迎親當天請人用自行車馱回即可。
計劃經濟年代,物資憑票供應。有錢、有關系人家嫁女兒的嫁妝,除大衣柜、五斗櫥、高低床、臉盆水瓶、餐具茶具、桌椅板凳、馬桶痰盂等家具以及緞面、條絨、大花面“四鋪四蓋”被褥、花枕等床上用品外,另有“三轉一響”,即縫紉機、自行車、手表和收錄機。以當年的物價水平計,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標價150元左右,不亞于現在一輛中檔轎車。如此“高大上”的陪嫁,正應了“嫁女十年窮”這句俗語。由十多位壯實小伙組成的“起嫁妝”隊伍,手提、肩扛、車載各類嫁妝,在鄉村小道綿延百米,引來艷羨的眼光和“乖乖”的贊嘆,構成了臘月鄉間一道最美麗的風景。見“起嫁妝”的隊伍到村口了,主家趕緊派人放響高升。而這一刻,看熱鬧的大人、孩子個個集中注意,打起精神。不待嫁妝落地,一群小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上前去,把手伸進被角、枕頭、馬桶里,搶奪糖果、紅棗、核桃、桂圓、花生、喜蛋等吃食。這些吃食含有“甜甜蜜蜜”“早生貴子”“團團圓圓”等美好寓意。在掏大紅紙包裹的馬桶時,在旁的長者通常會喊:“子孫桶,使勁掏,子子孫孫步步高;子孫桶,滴溜圓,代代子孫做狀元。”在你爭我搶中,歡笑聲灑了一地。
大喜之日的前天下午,負責掌勺的廚師提一整套炊具登門,開啟油鍋,為“四盆八碗”宴席作好準備。
喜日當天,一家人早早起床,幫忙者陸續到位。由新郎、伴郎、媒婆及“催親官”“蹬車官”等人組成、人數逢雙的迎親隊伍,擇時出發?!按哂H官”一般由新郎家族中見多識廣、能說會道的長輩擔任,以應付女方挑理、刁難等復雜場面;為避免因舉止輕浮、言語輕佻而致新娘不悅、喜事有失,專司自行車載新娘之責的“蹬車官”,須精挑細選,一般由為人厚道、做事靠譜、人品上佳的親友或鄉鄰擔任。除新郎必帶的見面禮外,還須備足香煙、喜糖以及內裝面值1元至10元新票子的大把紅包。在整個迎親過程中,難免遭遇“刁難”,須用香煙、喜糖、紅包打點。歷經“過五關、斬六將”,新郎在新娘家主桌落定,新娘的長輩、親友通常會拿新郎開涮,“煮酒論英雄”,既“殺威”又打分。新郎若是來者不拒,醉倒失態,輕者丟分,重者誤事,此為大忌。新郎表現的好壞,全憑眼風、智慧、口才和定力。
午宴畢,迎親者由新娘的長輩、親友陪著閑聊、喝茶、嗑瓜子。這時候,新娘不慌不忙,開始梳妝打扮,做著出嫁前的準備。新娘母親一邊幫忙,一邊叮嚀。若是母女情深、互有不舍,抑或對婚事不甚滿意,母女兩個說一會、哭一會、抱一會,何時出發也就沒了準頭。路途近還好說,若是路途遠,這可如何是好?此時,“催親官”便派上用場了?!按哂H官”窮盡十八般勸功,仍不頂事,只能選擇妥協,給新娘母親奉上一個紅包。此紅包的名頭為“疼肚子錢”,體諒新娘母親生女不易。由此,給新娘母親敬奉“疼肚子錢”,衍成農村婚俗之一。
相伴著雙數的高升聲,在新娘兩步一回頭的依依不舍中,迎親、送親隊伍歡天喜地地出發了。此時,新郎家早已萬事俱備,擔任“新娘舅”等女方送親娘家人陪客的尊長,早已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就位。親友們個個喜氣洋洋,翹首以盼,只等新娘進門后開席?!皝砹耍瑏砹?!”相伴著三五個頑皮孩童一陣兔跑、一串吆喝,這邊趕緊放響高升。個子高挑、面含春風、頭戴紅花、發燙波卷、臉施粉黛,上穿大紅高領毛衣、暗紅綢子盤扣薄棉襖、春綠呢大衣,并搭一條米色針織長圍巾,下穿 “直筒”灰色呢褲,腳蹬高跟棉皮鞋的新娘,由兒女雙全的俊俏小媳婦攙著(此謂“牽親”),在眾人的簇擁下步入場院。進門前須先跨過一個祛邪的火盆。進門后,拜完堂,再一一叫過長輩,收好“叫長輩喜錢”,進入新房,在擺有喜糖、紅棗、花生等吃食的桌前坐下。
主家派人給新娘端上一碗半生不熟的湯圓。新娘舀一粒湯圓入口,立即有人問:“生不生呀?”新娘回一聲“生”,瞬間引來會意的哄堂大笑。這一段時間,是看新娘子的最佳時機,整間屋子水泄不通,擠滿了人。人們屏聲靜氣,觀察著新娘子的一舉一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面對無數探照燈似的目光,新娘必須舉止矜持、不茍言笑。若是有失斯文、不小心笑了,會招致女性長者譏為“輕浮”的交頭接耳,此也為大忌。新娘手捧魚肉堆成山的一碗飯,小嘴微呡,扒兩口即擱下。剩下的由伴娘端了給新郎吃。新郎吃新娘的剩飯,寓意和和美美、相親相愛。
待晚宴結束,婚宴進入高潮——鬧親。一群打著飽嗝、醉意醺醺的新郎發小、好友,上躥下跳,吆五喝六,設法作弄新娘。或者讓新娘點煙,偷偷吹滅點燃的火柴,愣是讓新娘點不著,以新娘的窘迫引來歡笑;或者拿一根細線吊只蘋果,讓新郎新娘啃咬,在快咬到的瞬間,提線上拉,促成新郎新娘親嘴,以新人的羞赧引來歡笑;或者將一根筷子放入酒瓶里,上露一公分左右,讓新郎、新娘用舌頭舔出來,以新人的舌吻引來歡笑;或者把新郎的父親捉來,拿鍋灰涂抹臉龐,逼他與新兒媳做互動游戲,以此拉近公公與兒媳的距離(江南沙上謂此婚俗為“扒灰”),以公公的洋相引來大笑;或者……在“三日無大小”之說下,鬧親者無所禁忌,只愁無計,不嫌事大。無論鬧得多歡,主家也不氣惱。因為越鬧得兇,越說明人緣好。一晚上,場面熱烈,高潮迭起,比時下的春晚還好看。滿屋子的笑聲漲破婚房,在鄉村的夜色中飄散開來,飛升星空,賦予了新年更多喜慶的意義。
鬧夠了,鬧累了,客人散盡,在聽房人“婚床吱響,當年就養”的爆料中,娶親算是圓滿完成。
有句話說,“我們都是故鄉的囚徒”。此言甚是!在婚宴幾乎全都千篇一律在酒店舉辦的今天,兒時鄉村又娶媳婦又過年的快樂往事、陳年舊事,一直駐留心底,揮之不去。不管離家多久、多遠,每次念及故鄉的炊煙、年味、婚俗,筆者的心頭總是熱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