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櫪
2022年冬至,那天,走出了殯儀館,黃昏的天空一派湛藍,沒有云彩,沒有飛鳥。天空唯有一輪落日,我感覺是整個冬天里最好的夕陽。在我的凝視中,它一點點下沉,落入山嘴,和一個不得不離開世界的生命一樣無助。
一
走到我們村口,先看到老王家高聳的三層樓,雷打不動的附屬物就是西墻根下的三個老頭,我大伯、鄰居王伯和李伯。只要風不大,不下雨,這三個老頭保準在。仨老頭歲數相差無幾,喜歡扎堆兒,也就這兩年的事兒。兩年前,七十四歲的李伯中風后,也就徹底告別了土地。比他還大一歲的老婆,既是他的拐杖,還是他的出氣筒。家里像有老虎,待不住——他老婆經常氣鼓鼓說。天剛亮,哪怕是冬天,他都坐著輪椅出來。
三人中,王伯年紀最大,今年八十有二。他年輕時征南戰北,能說會道,早先當過好幾屆生產隊隊長,是村里一等一的能人。只不過,前年小他三歲的老婆突發心梗走后,他從滿面紅光到步履蹣跚也就半年工夫。
我大伯剛八十,五年前的十年間,我很少見他,他在城里酒店打工,越是節假日,越離不開人。他舍得離開土地,緣于六十五歲那年,他左腎上生了一顆結石,雖然不大,但位置特殊,小醫院不敢動,大醫院不舍得去,因此時不時作痛,兩畝多菜地種著吃力,經人介紹,便去了城里,管吃管住,刷碗帶守夜,一個月九百塊。
十年間,我很少見到大伯,偶然一面,總能看見他衣衫整潔,滿面溫和,儼然退休干部的模樣。我說該退休了。大伯說還能動彈,再干幾年,老板人很好。可在七十五歲這年春上,大伯暈倒在了水池邊。他說是鞋底子滑了,老板可不這么認為。當天晚上,眼瞼水腫的大伯,揣著老板多給的一個月工資回來了。在村診所輸了十天液后,大伯的精氣神隨之也萎靡了——這期間,每次見到大伯,他不是靠在墻根兒下的破沙發上發呆,就是緊閉雙眼,雙臂抱胸,懷里好像揣著一個金元寶。
這三個老頭,成了村里一景。輪椅上,李伯縮著身子,勾著頭,脖子也歪著,見人也不再嘟嘟啦啦說話,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王伯呢,杵著不再挺拔的身體,面向大路口,使勁看啊看啊,目光的盡頭只是一片高速公路的防護林。我媽說,他在盼閨女呢。自從老婆死后,王伯的倆閨女也很少上門了——這三個老頭,就像三顆互相吸引又互相抵觸的水銀珠子。很少聽見他們講話。也許,歲月漫長,該說的話,都說盡了。
二
村北的澗河,三十多年前,哪里像現在,悄無聲息,那叫一個嘩嘩地流。那時候小,不知道河流對于人類或者地球的重大意義,只知道夏天打水仗、冬天溜冰,才是世間最快活的事。為了占領那處不深不淺、水流平穩、砂石底兒的水域,南岸北岸的小孩爭斗起來,堪比哪吒鬧海。大點的男娃,喜歡武斗,一個個黑泥鰍似的,從河里扭打到岸上,從岸上又骨碌到河里,英勇得不得了。
七八歲的女孩,要斯文些,一邊水打仗一邊打嘴仗。油青的河水,被我們撩到空中,像一道道白練沖向“敵方陣營”。由于距離遠,十有九空,河水又落入河里,重新回歸油青,悠然東流。往往,打嘴仗在水仗之后。
三
大伯脾氣好,說話從來不起高腔,六個弟弟也不怕他。我爺爺去世早,按理,大伯這位長兄應是家里主事的,實際情況卻是我奶奶和我爸當家——當時在農村,這種情況很不尋常。
大伯家和我家一墻之隔。這邊風吹,那邊草動。年輕時,我媽性子火,我爸急性子,因為生活瑣事,倆人經常吵嘴。激烈時,世界都要崩塌了。但遇到外事,倆人又像一對并肩戰斗的戰友。每當遇到父母吵嘴,我就非常羨慕麗姐,生在一個不會吵架的家庭。大伯大娘兩口子,不要說吵架,就連話都很少說。
大娘人長得好,針線茶飯無一不精,還會穿戴打扮。大集體時代,我大娘就戴上了潔白的遮陽帽下地干活,男人們打趣,女人們艷羨。我媽說,我爺爺封建,經常被大娘氣得又吹胡子又瞪眼的。可大娘權當沒看見,依舊我行我素。
稍不順心,大娘就扔下一堆活計,跑去省城探親,那時大伯在省城工作,大娘一去就是半個月。我奶奶不高興也無濟于事,大伯一個月57元的工資,有20元要交到她手里。何況,家里人多事多,大兒子在省城工作,是件很風光的事。我奶奶有次高燒不退,村醫說是肺炎,急需青霉素和鏈霉素,最后還是大伯解決的。因此,大娘偷奸耍滑也好,吃香穿光的也好,旁人再不忿也是白瞎,誰讓大伯有本事呢。
大伯當初多有本事,我們小輩不知道,因為幾年后,他已經是個農民了。
做了農民的大伯,命都給了土地,呵護莊稼就像呵護女人,不像其他莊稼人,粗枝大葉的,刨地除草都帶著一股狠勁兒。大伯遇到緊挨莊稼的草,會抽絲剝繭般萬分小心,哪怕地里剛施過農家肥。遇到壓住苗心的糞蛋蛋,他也不嫌臟,幾個指頭撥弄出來。遇到壓苗的土坷垃,他也會蹲在地上,一個個捏碎……地塊相鄰,大伯種的莊稼永遠比旁人家的好。有人夸贊大伯勤快能干,一邊的大娘照樣難見一個笑臉。
這樣的日子,一直伴隨著我們長大。寫到這里,忽又想起去年春上的一天,我去給大娘送膏藥。大伯就躺在棚子下的鋼絲床上,臉色黃得嚇人,只蓋了半截薄毯子在午休。雖說打春了,天氣還冷呢。我說別凍著了。大娘在補褲子,頭也沒抬,說,管他呢。大伯一動不動,我想他是睡著了。盡管我感到不妥,但也沒再往下說話,幾十年來,他們一直這樣生活。
但小時候,我有點替我大伯叫屈,天天累死累活也得不到大娘一個好臉色,換做旁人,恐怕早都惱了。母親卻說我大娘才可憐。我當時就想笑,大伯身強力壯,什么重活累活都能干,不像我爸三天兩頭吐血。大娘遇到這樣一個男人,哪里就可憐了。可大娘的閨女麗姐卻不止一次對我說,她可羨慕我家的日子。
真是見鬼了,真不知道她羨慕我家什么。羨慕我有個久病不能干重活的爹,還是羨慕我有個脾氣暴躁的媽?可麗姐說,有些事情我不懂,她諱莫如深的樣子,和我媽同出一轍。但有一天,麗姐就像吃錯了藥,說她父母不和睦,都是因為他爸喜歡上了一個壞女人。
什么女人,還很壞?那時候,我的見識還達不到聯想的層級上,可腦子還是迅速翻了幾個滾,尋覓能與大伯扯上關系的女人。搜尋半天,感覺村里稱得上壞的女人,要數潑辣風騷的王老五的媳婦,在大田里干活,但凡成年男人,沒有她不捉弄的,女人說她壞,男人們也說她孬。可大伯看見她,一向目不斜視的,這樣熱火的壞女子,大伯都不稀罕,還能和誰有瓜葛呢?
四
我二哥出生那年,我媽養了一頭母豬。養母豬比養其他牲畜省心,紅薯秧、菜幫子、野菜皮、麥麩米糠、豆腐渣,好像什么到了豬嘴里,都香得流油。母豬還能生,一年兩窩,一窩七八只,十幾只都有過。母親說,這叫吃瓦茬兒,屙磚頭。一窩小豬滿月后,能賣小百十元,對于農民家庭來說,是筆可觀的收入。我家這頭母豬身條好,脾性好,生的小豬能吃能睡,上膘特別快,滿月后本村人都不夠分的。
我媽一分錢掰成四瓣花,日子照樣捉襟見肘,大部分是因為我爸生病。1972年剛入秋,連陰雨下了十幾天,也沒有停的跡象。我媽只好抱著我半歲多的三哥站在房外的屋檐下,怕他的哭聲驚擾病中的我爸。可他哪里了解大人的心思,一聲接一聲的哭號。母親心焦啊,思忖再三,她把賣豬娃攢住的八十元錢和五十斤糧票拿了出來,讓我爸去省城找我大伯,瞧瞧病,過幾天清靜日子。
那時,我爸左肺上已經布滿棗子大小的陰影,沒日沒夜地咳嗽,痰里已經帶血了。前后不過三天,我爸就從省城回來了,病情比前幾天更加嚴重。母親驚駭不已,催著他趕緊上醫院去,可我爸魂不守舍,冒著雨去罷我五叔家,再去四叔家,如此折騰了一圈。
我媽說,從來沒見過我爸這樣驚慌過。大娘聞訊趕來,我爸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只說沒事。大娘滿心狐疑,卻也無法從我爸嘴里掏出一個字來。
當我三十歲時,我媽才告訴我說,當年我爸坐著火車哐當了一路,到省城見到我大伯已經是半下午。由于提早去了信,大伯并不意外,但他過于冷清的態度,讓滿懷欣喜的我爸感到不很爽快。
大伯的宿舍在一個略顯破舊的大院,很多平房和桐樹。省城的雨不大,畢竟是秋天,梧桐葉子滿地都是。大伯很多同事也認識我爸,年紀小的幾個,隨著大伯的輩分管我爸叫三哥,還在一起打過籃球。我爸很喜歡一個姓周的小伙子,籃球打得好,人也實誠。
大伯領著我爸去食堂用完飯,又領著來到門衛室西邊的一間屋子。我爸的心,當時就咯噔了一下,他以為弟兄倆會住一個屋,好好說說話。但我爸很快又釋然了,他是肺病,大伯忌諱是應當的。
大伯大約覺察到我爸的意外,忙說這間屋子僻靜,上去鐵樓梯,有個平臺種了些花草,空氣好,有利于休養。我爸一聽,心里很溫暖。可沒說幾句話,大伯好像心不在焉的。我爸忙說,大哥,你該忙忙。大伯沒有推辭,出去了。臨走前,我爸把錢和糧票都給了大伯,讓他交到食堂。天黑了,雨絲也住了,大院那晚放露天電影,我爸不想看,出屋找大伯說話,弟兄倆成年不見幾回,有多少話要說啊,可大伯的屋門鎖著。
操場上唧唧哇哇的動靜,讓我爸無法安枕。被子有點潮,我爸找出一本書,就著燈光,剛看了幾頁,眼皮嗖嗖跳了幾下。他感覺不對勁兒,一時卻不明所以。他仔細一想,發覺大伯幾個同事看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對勁兒。說不清,道不明,打啞謎一樣。要么人咋會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睛會出賣人——這個說法,有時候真準。回味一番后,我爸立刻焦慮不安起來,他真想立刻找到大伯,問問是不是有事瞞著家里。我爸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咳嗽越發厲害。大約是風掃落葉,撞擊在窗欞上。也可能有老鼠,在暗地里竄動。從不擇鋪且奔波一天的我爸,就是無法入睡。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人嘟嘟嘟敲門。我爸的心,跟著也突突突猛跳幾下。是小周,他進來屋,劈頭就說,三哥,大哥出事了!這句話,像一記重錘,一下把我爸砸蒙了。我爸扶著床頭,忙問什么事兒。小周說,我大伯和女學生睡覺,被捉了個現行。
五
小周說,和大伯麻纏不清的,是個在校女學生。我爸怎么也沒想到,一向穩重,甚至有點小精細的大哥,居然能干出這事。可是,小周和大伯關系很好,說的話不會有假。那女子,還不到二十歲,經常來找大伯。剛開始,都以為是大伯的親戚,大伯也說這是表妹。可漸漸的,感覺不對味兒,可沒真憑實據,紅口白牙誰也不敢瞎說。
據我爸說,大伯東窗事發,是單位有人揭發。我媽說,大娘就是一個糊涂蛋,一年幾次去省城住,就沒發現一點蛛絲馬跡。我想,大娘再精明,不過是一個農村婦女,在村里看似人尖兒,在城里恐怕連大氣也不敢出吧。
我爸弟兄三個,想了幾個轍,都不妥。沒辦法,只有找到大娘,說了情況的嚴重性。大娘面如死灰,眼冒火光,一滴淚也沒掉,冷冷撂了一句,我不離婚!他犯到哪一條,罰哪一條!就算槍斃了,我當寡婦!大娘如此決絕,我爸幾個也沒料到,也因此,我爸幾個說我大娘心狠。我媽說,不是心狠,是心死了。
焦灼的氣氛,感染了整個秋天。那時候,真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精明強干的弟兄幾個人,除了圍在一起說些無用還扎心的話,什么也做不了。他們一點也預見不了事態發展的方向,只能苦苦地等。
半個月后,我爸等來了一封信,大伯來的。又過了半個月,我爸又收到一封信,周口來的,母親說,信瓤她見了,一手娟秀的好字。起首是“三哥你好,對不起”的字樣。落款是“夢琴”二字。如果那封信能留著,該多好啊,起碼我能知悉一些庸俗故事之內不庸俗的細節。但事情塵埃落定后,我爸把信燒了,好像這樣,就能抹去家族的不光彩。
當夢琴二字落入耳中時,我就想,能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很有學問。能叫這個名字的女子,也一定很美好。但對于夢琴的印象,我只記得一個模糊的身影,具體眉目我真的不再清晰。我媽說,大娘家的相框里,曾經有過夢琴的照片。大娘說,是大伯同事的妹妹。
母親對于夢琴的結論是重情重義,我爸也這樣認為,我也這樣認為,能用通奸那么難聽的兩個字來定義自己和一個男子的感情,該有多愛啊。何況,那么嚴肅的時代,有這樣決斷的女子,不多。盡管她是我們家的災星——因為她的出現,打亂了我家很多人原本安穩順利的人生,就沖這一點,我挺同情且佩服她。
夢琴和大伯一定是有真感情的。母親嘆息著說,啥真的假的,毀了自己,毀了別人,更毀了無辜的大娘。許是妯娌,許同為女人,這個事件里,母親唯一同情的就是我的大娘,一輩子郁郁寡歡的大娘。我媽說,我大娘毫無猶豫一把火燒了尼龍襪子、塑料透風鞋、白色遮陽帽等一切物事,自始至終,她沒有掉過眼淚。也許掉過,只不過旁人沒有見到——我說。
大伯被單位除名后,卷著鋪蓋卷回到了家。至于夢琴的下落,誰也不再提起。大娘和大伯另屋別住,成了一個鍋里吃飯的陌生人。大伯整日賣力收拾著莊稼,贖罪一般。我卻覺得,他是用高強度的勞動在麻醉自己,以期忘掉前塵往事。
六
安葬完大伯,到酒店吃飯,我和六叔挨著。在墓地時的凝重氣氛,說話間消失不見了,鬧哄哄的場面,仿佛眾人在參加一場喜宴。
我之所以挨著六叔,是想問大伯的事情。六叔是大伯事件最直接的受連累者之一。當年,他在青島當炮兵。身體素質加上文化程度,使得六叔格外出挑,軍事競賽總得第一。然而,就在那年,他被復員了。
我六叔性格直爽,年近七旬,仍帶著軍人的英武之氣。歲月的幽深,已消弭了他對大伯的怨恨。盡管,他們幾十年來,也不甚和睦。說到最后,六叔居然說,這都是命啊。因為在他復員后,我爸在大隊當副隊長,要安排他當拖拉機駕駛員。在當時,也是一件體面的事情。然而,拖拉機還沒開上,因為隊里淘機井,和他搭伴的好友卻被電死了。因為這個,六叔成了嫌疑人,理由是同在井下站著,我六叔卻沒事。查來查去,實驗來實驗去,是因為水泵電線脫皮漏電,電死了水里的人。井壁木架上站著的六叔,因為穿著一雙絕緣的膠鞋,才免遭厄運。
第二個受連累的是我五叔,引以為傲的大哥出事后,五叔一蹶不振,起碼在五嬸面前是抬不起頭來了。五嬸的大哥是小學校長,這讓五嬸總感覺自己娘家人高人一頭。一次話趕話,五嬸和五叔吵了幾句嘴,還是因為大伯的事情。五嬸氣性大,半夜才睡著,一覺醒來,居然發現懷里剛過百天的女兒被她壓死了,這成了我五叔一輩子的痛……大兒子和小孫女的事情,讓我身體本就不太好、58歲的爺爺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我爺是獨生子,我老爺離家出走后,就靠我老奶一手拉扯成人。1972年,我老奶78歲,原本身體好好的,可我爺的驟然離世,我老奶傷心過度,在兒子死后的一個月,也去了。
就這樣,大伯的錯誤,就像一只呼嘯的蝴蝶掀起的一場颶風,從省城刮到青島再到老家,它掀起的氣流,讓我們家飽受創傷。大伯的事情,隨著時光流轉,在我們村也成了一件公開的秘密。雖然,大伯回家種地的借口,被我家人說成是單位縮減裁員。
屈指算來,大伯終年八十有二,夢琴應該也是一個老太太了。我媽說,大伯和夢琴的事情,無論真情還是假意,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事情,終究擱不住歲月的折磨。我媽只讀過五年書,卻總能說出令我認為很有哲理的話,經常讓我佩服不已。隨著大伯的離世,我的糾結也終結了,不再糾結他們人生的悲劇是源于愛情的誘惑,還是飛蛾撲火的情欲,無論賦予那段緣分是高尚或邪惡,欣喜或悲傷,都隨著當事人的去世而變得虛空——就像大伯去世那天的夕陽,再壯觀,再絢爛,終是落日將盡。
責任編輯 郝芳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