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
黃昏時打開窗戶
才發現下過一場雨
微寒的雨意涌入房間
不由心生喜悅
好像一生的閱讀
不過是為了更好地理解
這雨中的寒意
無題
—給風哥
一開始并沒有語言。
語言是用來述說痛苦的。
每個音節,都是從最初的戰栗
逐漸變得清晰、形象,試圖
被聽見,被理解。
事實上,語言并不夠用,詩人們
常用三個點
來替代那未被說出的部分。
如果在語言里,再也
聽不見呻吟,就如同一只
干涸的眼眶朝向
頭頂的星空
一樣滑稽,一樣悲涼。
我看不到我的出處
“你的詩,我能看到出處
卻看不到你自己。”
我沒有回復,
只是點了點頭。
好像他說的這個人,
我并不認識。
大多時候,
我也看不到我自己,
曾經冒過的險自有其出處,
曾經的愛也是。
僅存的記憶,
無非巨麓峰墨綠色的傍晚,
和吹過田野的風,
搖動兩棵樟樹的嘩嘩聲。
我喜歡用鉛筆寫詩,
就像一個長年負債的人,
在某個村莊里隱姓埋名,
隨時等著被擦除干凈。
你看到的我,皆來自別處
不曾來自我自身。
矛盾性
—給李火風
一種墜落。那下降的軌跡
甚至,閃著光。比如
你從天臺上凝視的深淵
正賦予你
完整的意義—那迷人的荒蕪
或新的滿足。
矛盾性。正是它
讓平衡成為可能。
讓自由成為新的可能。
首先是對信息素
的反叛—無處不在的旋渦。
音樂則是另一種。
如何從這相悖的爭論中
認出你自己?矛盾性。
它將引領你離開,而不是我。
一種摸索,閃著光。
這是唯一確信的,這
親密中的殘忍關系。
無題
直到中年,我才開始思考,語言
究竟是怎樣的,應該是
怎樣的。我曾經迷戀意義,
喜歡收集詞匯,越生僻越晦澀
越能讓我神往。直到中年我才逐漸明白
所有著述都在印證一個結論—
沒有答案;就像一只鹿
伸長了脖子去飲水,或一群白鷺
從杉樹林中驚起。
假如此刻,讓死去的故人復活
他們該說點什么
才能免除生前的痛苦和不幸?
布萊希特是對的。
一成不變的是語言,簡單,純粹。
就像我對生活的期待:窗外下著雨
而我不用急于醒來。
火車上讀《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
她的臉就像這片遼闊的樹林
一小片燈光
讓我從她的黑暗中脫身
事實上,并沒有一盞燈
可以照亮她。在黑暗中,不被看見
比看見更真實,更令人絕望
就像她要開口說話
一只鳥從太陽底下飛過
而整片樹林都在等候著,默不作聲
夢見父親
我經常做同一個夢,
獨自在某個地方游蕩時,
種種跡象讓我感覺到
父親也在。
有時是夢里的人告訴我的,
我搞不清楚是誰。
有時是聽見他的聲音了。
大多數時候,就像
西部世界里的農家少女,
發覺這一幕不過是預設的。
我在夢中暴走,
就像一個受了欺負的孩子,
急于找到父親。
然而,無論我去哪里尋找,
都是徒勞:這個結果也是
預設的。我一邊痛哭,
一邊歇斯底里地叫著爸爸
幾十年沒有叫過了
每叫一聲,都像是
重新被他愛過一次。
回鄉偶書
仿佛從一片松樹林吹來
帶著山谷微微升起的寒意
身體逐漸敞開,在秋日清晨
如一只打著響鼻的牛牯奔向田野
呵,這片刻的歡娛稍縱即逝
想起納木錯
—給李琳
你無法擁有它
不管你怎么渴求
你從它身上無法索取
你甚至看著自己
一點點流失
就像在納木錯看日出
當陽光鋪陳水面
你內心的水位
卻一再降低
它并不言說
所以它是圓滿的
你只能像滴淚
流向它
雪地里
雪地里,躺著一只野兔
身體的密度還在坍縮—
此刻,它不再需要猜疑。
身后的灌木林,
逐漸向內彎曲。
山谷如血管般艱難涌動,
而寒氣回流
在它體內淤滯。
干澀眼眶流出的,
不再是結冰的淚水,
而是全部累積的夜晚
和星空。
青藏高原覓鹿
長長的列車里
我們都是
瞬間的訪客
瞧,高原上布滿金光
而天空固守著
慌亂暮色:鹿在低鳴
遙無邊際的曠野
以克制和耐心
訓練它內在的輕盈
年輕獵手放輕了腳步
而它的驚慌
如同一種美德
阿魯,原名李文恒,湖南衡南人?,F居中山。著有詩集《消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