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
【摘要】1978—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針對招錄的工農兵學員,在社內舉辦文學進修班,集合該社精銳編輯力量,以及北京大學等高校與科研院所的師資,就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外國文學等三方面開展業務培訓。該班歷時兩年,將這批工農兵學員培養成今后行業的翹楚與棟梁。這既體現了嚴文井、韋君宜充滿人情味的溫暖呵護與解放思想的改革精神,又延續了抗戰時期延安教學模式的傳統。
【關鍵詞】編輯 培訓 文學 延安模式
20世紀70年代中期,人民文學出版社(以下簡稱人文社)招錄了一批從北大、復旦等高校畢業的工農兵大學生,雖然編輯隊伍得到了壯大與充實,但所招工農兵大學生因經歷“文革”,大多基礎訓練不足,文化起點不高,業務水平參差不齊,與老一輩學養深厚的編輯相比,有很大的差距。面對這批暫時無法勝任編輯工作的工農兵學員,剛從“文革”中走出來的人文社,在思想尚未完全放開,人們心有余悸地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該如何對待這批大學生呢?
一、人文關懷:率先開設文學培訓班
“文革”中的政治運動迫使工農兵學員中斷了學業,同時他們又是幸運的,在許多人無書可讀的情況下,這批人通過考試走進了大學校門,有了工農兵學員的身份。但他們接受的大學教育卻是不系統的。據當年給北京大學中文系工農兵學員上課的老師洪子誠回憶:“工農兵學員的教學內容非常簡單,也講一些文學史、文藝理論基本知識、各個時期一些作品,但不系統,都是符合當時政治的,很多時間都是配合運動進行寫作。”【賀桂梅:《穿越當代的文學史寫作——洪子誠教授訪談錄》,《文藝研究》2010年第6期。】
不過,經過幾年的大學教育,工農兵學員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我國高等教育人才青黃不接的局面,在學校期間,他們雖然學得不是特別專業,但在老師的精心指導下,也是有所得的。據武漢大學中文系給工農兵學員上課的老師陳美蘭回憶:“工農兵學員水平盡管參差不齊,但他們認真刻苦,勤奮好學,互相幫助,在參與文藝實踐的過程中,受到鍛煉,普遍有所提高。”【陳美蘭、孟德民:《我與湖北文學半個世紀的淵源》,《長江文藝》2017年第23期。】
1978年,全國上下清理工農兵學員,有些單位對工農兵學員采取的是“一刀切”的手段,譬如工農兵大學生楊劍龍自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后,與幾位同學留校,后來卻在中文系清理“工農兵學員”時遭剔除。曾任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的汪木蘭教授對這種剔除淘汰工農兵學員的做法表示了不滿,汪木蘭說:工農兵學員“是在‘文革中教育遭到極大破壞時進校的,極左路線妨礙他們正常學習,在文化知識方面是有缺陷的,這是歷史留下的‘傷痕,不應讓他們個人來承受。社會環境改善之后,我們應該安排他們進修提高,以彌補歷史的缺陷,這才是負責任的做法,怎么可以用無情的淘汰來打擊他們呢?我們可以反省歷史、批判歷史,絕不能把這批年輕人看低。其實他們中的一些人,只要得到彌補的機會,潛在的能力就會閃耀著智慧的光芒”【楊劍龍:《長青的記憶》,《創作評譚》2013年第5期。】。
同為工農兵學員的丁帆畢業之初,靠沒日沒夜瘋狂讀書,發表高質量論文,來保住自己的教職,他回憶道:“我沒有給‘工農兵學員抹黑,盡管那個時代一些‘工農兵學員已經開始被高校‘排水,轉入政府機關去工作,但我暗自下決心留在這個戰線上,因為我自以為我有這個能力。”【丁帆:《為了忘卻的紀念》,《芳草》2008年第1期。】
人文社這批新進的工農兵大學生,確實存在專業知識不系統、業務素質不過硬的情況。如人文社編輯李丹妮是1975年從北京大學畢業的工農兵大學生,她畢業后被分配到人文社古典文學編輯室,當她見到編輯室張友鸞、王利器、周紹良、陳邇冬、黃肅秋等古典文學研究名家時,就感到沒有底氣,她說:“十七年的教育本來不重古文,我無甚功底;在北大除了學過一點校勘知識,有關古典文學的書的讀得很少,故而自知淺薄。見到這個編輯陣容,我一聲都不敢吭。”【李丹妮:《四樓與三樓》,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3頁。】
曾經榮耀的工農兵大學生身份,在“四人幫”被粉碎之后,逐漸變得尷尬,甚至有多位后來通過自身努力而功成名就的工農兵學員在回望這個身份時,都覺得是恥辱的象征。在全國清理工農兵學員的大趨勢下,人文社有的領導提出,要把工農兵學員出身的編輯趕出出版社,但嚴文井、韋君宜等出版社領導主張辦個文學進修班,讓工農兵學員學習兩年,然后進行畢業考試,再根據成績安排工作【蘇福忠:《寧彎不折——憶詩人牛漢先生點滴》,石翔:《2014中國最美散文》,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5年版,第206頁。】。孟偉哉說:“社里有二十來名工農兵大學學員,難適應工作要求。文井社長不是采取推出去的態度,而是予以脫產培訓。這自然不是他一個人的決定,但如果他對這些青年人不理解、不愛護,培訓決定恐也未必能形成。”【孟偉哉:《記憶嚴文井》,《當代》2005年第5期。】陳早春指出:“班底有三十多位工農兵大學生。他們素質不錯,但學的東西實在太少,難以勝任工作,于是她(韋君宜)就為他們辦起了學習班,學中外古今文學。”【陳早春:《編輯家牛漢瑣記》,《新文學史料》2014年第1期。】有的社領導對工農兵學員說:“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應該是作家、翻譯家、評論家、出版家。讓你們拿著工資脫產學習,目的就是希望你們成為這些專家。”【王瑞琴:《朝內大街166號往事》,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42頁。】
嚴文井、韋君宜等做出的這個具有戰略眼光的決定,是對員工負責且愛護的,不僅保住了該社工農兵大學生出身編輯的飯碗,還投入時間、師資、金錢來培養這批基礎薄弱的編輯,使他們成才。在“文革”遺毒尚未徹底清理干凈、人們思想尚未完全解放的1978年,人文社率先在全國為工農兵學員的安置提供有溫度、有人情味、有前瞻意義的處理方式,迥異于當時大部分單位對工農兵學員處理的粗暴方式,是富有思想解放的意義的。
人文社文學進修班于1978年6月22日開學,在開學典禮上,社長嚴文井、總編輯韋君宜、副總編輯孫繩武等出席,任命孟偉哉為班主任,王潔玉負責管理。韋君宜在“出版社有史以來舉辦的唯一一個進修班的開學典禮上”講得很投入,定調在業務上。據與會的工農兵學員蘇福忠回憶:“我知道她是在苦口婆心地勸我們趁著年輕多學些東西,避免老來徒傷悲的結局。”【蘇福忠:《韋老太,你慢走》,《黃河》2002年第3期。】
二、陣容強大:權威淵博的師資隊伍
文學進修班的師資陣容很強大,聘請的老師是來自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新華社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和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知名學者,如古典文學方面有余冠英、王力、啟功、吳組緗、呂叔湘、林庚、顧學頡等,現代文學有王瑤、楊晦、嚴家炎、孫玉石、余飄、袁良駿、佘樹森等,外國文學有柳鳴九、董衡巽、張玉、朱虹、葉水夫等,也有本社的陳邇冬、黃肅秋、林東海、彌松頤、陳建根等。
課程分為“中國文學史課程”“現代文學史課程”和“外國文學史課程”三大方向。袁行霈講《魏晉南北朝小說》,黃肅秋、陳建根、林東海講《唐詩隋唐五代詞》,舒蕪講《唐文》《唐傳奇》《宋文》,虞愚講《佛經翻譯》,陳邇冬講《宋詩》;袁良駿講《關于“革命文學”及其他》《關于“兩個口號”的問題》,余飄講《文學概論》,嚴家炎講《阿Q正傳》《家》《駱駝祥子》《倪煥之》以及茅盾、丁玲的短篇小說;柳鳴九講《法國文學》,還有《巴爾扎克》《浮士德》《日本文學》《蘇聯文學》《馬列主義文藝理論》等課程。
文學進修班特別注重對學員寫作能力的培養和訓練,幾乎每兩周的周六設置一次寫作課。牛漢主持現代文學課程的課堂討論,很民主,讓學員暢所欲言,討論葉圣陶的《倪煥之》,他還請來了葉圣陶的兒子葉至善參與課堂的討論。時在人文社參加《魯迅全集》注釋工作的散文大家秦牧,也給工農兵學員上過寫作課。為了寫游記,他帶領學員到東邊的清陵去了一趟,自己動手寫作,于1978年11月發表了《逛東陵》一文,言道:“秋高氣爽,是旅行的好季節,我們去游覽了東陵。東陵距離北京一百二十五公里,來回一趟,要跑二百五十公里,因此,就只好窮一日之力,‘驅車觀陵了。”【秦牧:《秦牧全集》第2卷,廣東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15頁。】
出版社還給學員配有幾位本社的資深編輯做班主任,分別是:負責古典文學教學的舒蕪、負責現代文學教學的牛漢和負責外國文學教學的黃雨石。
嚴文井等社領導也時常到班上講話【張福生:《蔣路先生教我做編輯》,《出版廣角》2001年第7期。】。孟偉哉給學員布置作文,他如實指出學員作文存在的不足,學生反映強烈,孟偉哉說:“無奈之下,我將全部作文送到文井社長審閱。他看過后,同意我的講評,更堅定了培訓決心。”【孟偉哉:《記憶嚴文井》,《當代》2005年第5期。】嚴文井還跟學員張福生開玩笑,指著排隊吃飯的人文社編輯,說:“你從第一個開始,問到最后一個,我有沒有資格給你們上課!”【張福生:《文學進修班的故事》,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31頁。】
老師們授課是嚴謹認真的,這批學養淵博的學者,所授課程內容豐富、視野開闊,對學員影響很大。夏曉虹回憶:“我上大學的那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為提高本社工農兵學員的業務水平,開辦了培訓班,學養深厚的舒蕪叔叔被任命主持其事。開班的那天,我也去旁聽,只見舒蕪叔叔衣著整潔,神采奕奕,口若懸河,那一種從容自在,我前所未見。”【夏曉紅:《與舒蕪先生結鄰》,陳半灣:《讀憶舒蕪》,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69頁。】牛漢說:“我當時很忙,但精力充沛。一邊籌備刊物,還有現代文學編輯室的工作,同時為調進人文社的工農兵學員講課。我管現當代文學,舒蕪管古典,黃愛管外文,孟偉哉是總管。我前后講課八個月。”【牛漢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93頁。】
據張福生回憶,秦牧教寫作課,帶學員實地考察;虞愚教佛經,像考古那樣做學問;啟功講《紅樓夢》,輕松幽默;舒蕪全面系統講中國古典文學,謙虛嚴謹;牛漢講中國現代文學史,無拘無束;黃愛(黃雨石)主持外國文學史學習,主要請社外高校老師和外文所專家上課,他只負責組織工作和批改作業。事實上,這是黃愛一種獨特的教學方法。據蘇福忠回憶,在進人文社之前,黃愛在版本圖書館編譯室,進修班學員蘇福忠也在這個編譯室,蘇福忠等剛參加工作的青年人翻譯水平亟待提高,黃愛主動請纓來教他們。據蘇福忠回憶:“老黃教學方法十分特殊。他事先不念不講,只告訴我們自己查字典,爭取自己讀懂,然后讀熟,爭取用原文解說自己的理想。一開始我們覺得這方法跟自學差不多,生詞查了,課文讀了。接下來,老黃給我們上課,讓我們輪著一句接一句解釋自以為懂的原文。我們分明自以為懂的句子或單詞,在老黃的追問下,漸漸地迷糊起來,最后竟又弄不懂了。這下該老黃講解了:詞的源、詞的搭配、語法現象、詞與詞的差別……慢慢地我們明白起來,清澈起來。”【蘇福忠:《老黃今年八十歲》,《人物》2000年第1期。】
孟偉哉曾毫不客氣批評學員的作文,惹惱學員,很有火藥味。張福生說:“不過,他給我們講的如何觀察生活、留心細節,如何刻畫心理、塑造人物倒是很生動,也很受用,對提高我們對文學描寫的認識有很大的幫助。”【張福生:《文學進修班的故事》,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31頁。】
這批專家學者,大多數之前被打為“牛鬼蛇神”,劃為右派,文學進修班開班之初,學者的右派身份剛剛平反,還有少數未獲平反,邀請他們來上課,是需要一定的魄力和勇氣的。陳早春說:“牛漢當時還未落實政策,頭上仍戴有‘帽子,腦后留有‘辮子。韋君宜慧眼識珠,安排他去這個學習班教現當代文學,并實際上成為這個學習班教務的總負責人。”【陳早春:《編輯家牛漢瑣記》,《新文學史料》2014年第1期。】
而這些專家學者的講課效果良好,廣受學員歡迎。譬如精研宋詞的社內編輯陳邇冬,在粉碎“四人幫”后,過了兩三年才平反,其時文學進修班關于宋詞的講課已經結束,舒蕪說:“那時我正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為分配來社工作的工農兵學員舉辦的業務培訓班中,主持中國古典文學方面的課程,立刻請邇冬來講宋詞,學員聽了大為佩服,有人來問我:已經講過的宋詞課,當時為什么不請邇冬擔任?我說:‘現行反革命,誰敢請?”【舒蕪:《未免有情——舒蕪隨筆》,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197頁。】
再如舒蕪安排了“佛典翻譯與中國文學”科目,邀請佛學家、詩人和書法家虞愚主講,舒蕪回憶:“請來了北山(即虞愚)先生來講七八個課時,我隨堂聽了課。我原來擔心這個題目比較枯燥,學員平素對有關基本知識從無解除,加以教室臨街,噪聲干擾太大,深恐講課效果不好。不料北山先生不用擴音器,聲如洪鐘;壓倒街上的噪聲,講得有條有理,深入淺出,學員聽得津津有味,原計劃只有四課時,學員強烈要求不要匆匆結束,只好再加了一倍課時,事后學員反映,是講得最好的幾門課之一。”【舒蕪:《難忘壯雪負之回》,劉培育主編:《述學 昌詩 翰墨香——紀念虞愚先生》,廈門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4—25頁。】據舒蕪的女兒方竹回憶:“‘文革后,父親主持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工農兵學員講習班,請虞先生講授《佛經翻譯與文學》,原本怕學員覺得枯燥難懂,誰承想極受學生歡迎,紛紛反映兩個小時太少了。”【方竹:《知識分子在政治大潮中的宿命——記我的父親舒蕪》,《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1期。】
中國人民大學余飄教授給這批學員講授的是文藝理論,其內容包括:文學與社會生活、文學的內容與形式、無產階級文學的方向、文學的形象思維、文學的典型化、文學的創作方法、文學的藝術技巧,以及文學的繼承與創新等,對“文革”時期“四人幫”的文藝謬論做了批判。后來,他根據講座的內容,于1982年出版了《文學理論講座》一書。他在后記中說:“這本《文學理論講座》,是根據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青年編輯進修班和人民大學語文系的部分講稿摘要整理而成的。”【余飄:《文學理論講座》,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9頁。】
時任人文社戲劇編輯室編輯的楊景輝為人文社工農兵大學生進修班開辦了題為“郭沫若的歷史劇”的專題講座。
三、回爐冶煉:羽翼漸豐的編輯群體
參加文學進修班的正式學員是1975年至1977年分配到人文社各編輯室工作的20多名工農兵學員,分別是仝保民、胡真才、王瑞琴、張敏、魏新民、劉會軍、陶慶軍、李炳銀、張福生、蘇福忠、姚淑芝、李丹妮、劉引梅、岳洪治等人。他們脫產學習,學制兩年(1978年6月至1980年4月)。除了全脫產方式外,人文社同時還制定了另外兩種進修方式:一個月脫產和每周兩天進修【張福生:《文學進修班的故事》,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30頁。】。這兩種方式主要針對編輯出版校對部門的三十多位同志,在保證完成本職工作的前提下,參加旁聽【《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文學進修班》,《出版工作》1978年第16期。】。
進修班設有班委會,李丹妮是學習委員,負責接送老師,收發作業。二十多個學員被分成幾組,每小組一間自習室,上課在大會議室,不上課就在自習室看書。每個學員還配備了輔導老師,例如資深編輯王笠耘是李丹妮的輔導老師。
學員們學習態度大部分是端正認真的。據岳洪治介紹,學員們上課時都是一面聽講,一面認真做筆記。課堂秩序比當年在大學的時候還要好。因為大家心里都知道,在進修班的學習成績如何,將直接關系到日后工作崗位的分配【岳洪治:《深切懷念牛漢先生》,《新文學史料》2014年第1期。】。
但開班伊始,也存在一些不和諧的聲音和現象。蘇福忠說:“部分受訓對象有抵觸情緒:在接受了近20年的反文化的教育之后,一下子歸并在業務的軌道上,不習慣是很自然的。再者,韋老太有言在先,進修班是一次機會,抓住的留在編輯部,抓不住的另作安排。”【蘇福忠:《韋老太,你慢走》,《黃河》2002年第3期。】
通過這兩年的脫產學習,進修班學員都很有收獲,這也為他們日后成為行業精英和佼佼者奠定了基礎。進修班學員都很感激這兩年的脫產學習,王瑞琴說:“我在大學里學的雖是外語專業,但因偏重于口語,所以并不是一開始就能勝任編輯工作的。我非常感謝文學出版社的領導,他們在1978年至1980年為剛進社的大學生舉辦的全脫產古今中外文學進修班,使我獲益匪淺。結業后我以優異成績重被分配回外國文學編輯室(當時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留任編輯工作)。”【王瑞琴:《王瑞琴小傳》,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編:《優秀中青年編輯小傳》,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15頁。】
從版本圖書館研究室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岳洪治,正趕上文學進修班的成立,他參加了進修班的學習,他說:“每個階段的學習,都請一位對該階段教學內容非常熟悉且有一定權威的老編輯,擔任主任教師……這樣的安排措施,對我們這一批踏上編輯工作崗位不久、知識尚不豐厚的青年人是十分必要和非常有益的。”【岳洪治:《關于如何提高青年編輯業務能力的幾點感想》,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編:《出版研究年會文集(1983)》,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1頁。】
李丹妮說:“通過這次較為系統的學習,我對于中國古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及外國文學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對于文藝理論也有了認識。”【李丹妮:《四樓與三樓》,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7頁。】張福生說:“現在回想這兩年的學習,更覺得收獲是巨大的,也是潛移默化的,最主要的是提高了我們對文學的感覺,對文學的認識。”【張福生:《文學進修班的故事》,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40頁。】蘇福忠說:“文科的學習與提高需要的是良好的氛圍。如此多的超一流專家學者營造出來的氛圍是十分難得的。我能在后來的文字生涯中產生一些定力,不斷自我完善與提高,指哪兒打哪兒,獲得一些成果,多虧了這個進修班,多虧了韋老太撅天搶地先行一步,為我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蘇福忠:《韋老太,你慢走》,《黃河》2002年第3期。】
曾任人文社社長的聶震寧回憶說:“當時,人文社為工農兵大學生辦脫產進修班這事很讓別的出版社年輕人羨慕,好幾家國字號出版社的青年編輯聞風趕來旁聽。人文社這批大學生經過這一番回爐冶煉,后來大都成為各方面的業務骨干。”【聶震寧:《在朝內166號的日子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版,第239頁。】
絕大多數工農兵學員通過文學培訓班的學習,圓滿結業,回到原部門從事文學編輯工作,但也有個別學員另有安排。譬如原來在魯迅著作編輯室工作的魏新民,他被分配到出版科,做繁重的印制工作。他說:“雖然那時思想上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但是,受工作熱情極高、干勁十足的張克平科長奉獻精神的感染和鼓舞,我很快淡忘了苦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緊張的印制工作。”【魏新民:《在精神家園經受歷練》,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87頁。】
經過文學培訓班系統訓練的這群工農兵學員,一方面接受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的優秀文科師資教育,另一方面跟隨舒蕪、牛漢和黃愛三位班主任系統學習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的知識。既有理論學習,又有寫作實踐,古今中外,熔為一爐,他們的業務水平有了質的飛躍,大多在編輯出版、文藝創作等崗位上獨當一面,沒有辜負出版社領導在辦班之初的期望。
如劉會軍、張敏等人成長為人文社的得力骨干,岳洪治成為著名文藝批評家,李炳銀成為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張福生在俄語、蘇福忠在英語、胡真才在西班牙語、仝保民在德語、王瑞琴在阿拉伯語等方面都做出了顯著的翻譯成就,姚淑芝等在當代文學創作界是人脈很廣的名編輯,陶慶軍后來還成為中國人口出版社社長。
舉辦為期兩年的文學進修班,是人文社思想解放的一個重要舉動,它讓在“文革”中受到打擊和迫害的右派重新站上出版社的講堂,讓這批資深的專家學者和編輯名家言傳身教;它讓在“文革”中缺少知識儲備的工農兵大學生重新回爐,在工作崗位上脫產學習,接受豐富深刻的文藝教育。文學進修班的開設,是讓這批底子薄弱的工農兵學員出身的年輕編輯,狠補知識,形成較為科學的知識體系和個體認知,從而使得人文社的人文精神能薪火相傳,后繼有人。
四、薪火相傳:延安模式的當代轉化
孟偉哉在《記憶嚴文井》一文中指出,人文社這種培訓班模式,是因為嚴文井進過延安的“抗大”和“魯藝”,可稱為“延安模式”。
延安模式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的特殊歷史背景下,全國青年奔赴延安,而我黨又急需業務人才的情況下,開展的特殊教學模式,一般采用短期培訓的方式,譬如用三個月時間集中文化培訓,三個月時間深入實踐生活,再用三個月回爐繼續文化培訓等,這種教學方式輻射到當時的美術、音樂、新聞、文學和科技等教育領域。嚴文井說:“那時候有多少年輕人,日日夜夜,幾千里路,幾萬里路,爬山越嶺,漂洋過海,不顧一切危險同艱苦地直奔一個地方,延安。他們比一些宗教徒去圣地巡禮還要虔誠。”【嚴文井:《延安的回憶》,《生活報》1948年5月31日第2版。】在黨的領導下,通過開展培訓班、在延安建立高等教育大學等方式,延安模式培養了一大批卓越的青年人才,為我黨在抗日戰爭時期的文化科技事業的發展,提供了人力資源和智力支持。
1938年成立的魯迅藝術學院,根據戰爭和地方的需要,舉辦普通科、前方藝術干部培訓班、部隊藝術干部班、地方藝術干部班,短期培訓過大量前方部隊和邊區劇團劇社的文藝戰士【武小川:《“延安模式”——20世紀美術學院教育的決定因素》,《西北美術》2014年第2期。】。這種短平快的文藝人才培訓班模式,在短時期內能看到培訓的效果,為現實所用,對后來新中國的繼續教育與高等教育都有積極意義。
嚴文井和韋君宜這兩位人文社的領導,都曾投身延安,見證了延安的教學模式,并成為這種教學模式的推動者。1938年5月,嚴文井抵達延安,成為抗日軍政大學四期的學生,“他們所學的是最多數人所想知道的而且也是目前抗戰必需的學問,《抗日民族運動》《統一戰線》《游擊戰術》《政治工作》《哲學》等等”【楊恬:《“抗大”的生活》,《戰地》1938年第1卷第4期。】。10月,他從抗大提前畢業。同年年底,嚴文井調入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歷任研究員、教員、研究室主任、代理系主任【《嚴文井同志生平》,《新文學史料》2005年第3期。】。韋君宜1939年年初抵達延安,曾于1941年在延安的中央青干校執教數月,后又任米脂中學國文教師、延安中央黨校教務處干事等職。韋君宜在帶有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露沙的路》中,指出戰時延安和陜北青年知識極度匱乏的現狀,并與同事組建文化班,與魯藝畢業的青年教師合作,普及文化知識。通過這些細節可看出,嚴文井和韋君宜相繼在延安工作多年,都有在延安戰時教育系統工作的經歷,延安這種短期文化培訓班的教育模式,對二人而言,是有影響的。
人文社的文學進修班,有當年抗大、魯迅藝術學院等戰時延安開展文化培訓班的影子,如果說延安模式的培訓班在文化培訓的同時,更注重軍事教育和政治教育,以適應抗戰的需要,那么人文社的文學進修班更側重于業務素質的培訓,與延安模式相比,在時間長度、設置模式等方面又有所突破和發展,它介于培訓班與高校教育之間,是針對人文社工農兵學員的實際情況而制定的,緊扣該社的文學業務和文學編輯崗位的需求來設置課程,并聚集了該社老一輩優秀的編輯家和北京著名高校的一流文科學者,在突出文學業務和編輯能力兩個方面,提升工農兵學員的綜合素質,為人文社編輯隊伍的發展壯大提供了保障,是延安模式的當代演繹。
這種延安模式在人文社的轉化體現,不僅表現在文學培訓班上,還表現在人文社組織的各種文體活動上。當年抗大、魯藝等延安教學機構,在進行軍事知識、政治知識和文藝知識普及的同時,也組織豐富多彩的文娛和體育活動。嚴文井、韋君宜很看重編輯們的身體素質和精神生活,會組織和安排多種文體活動。例如作家馮驥才當年住在人文社招待所修改小說《神燈前傳》,他身材高大,曾是天津籃球隊的主力隊員。時任社長嚴文井得知此事后,請馮驥才擔任教練,幫助人文社籌建一支男子籃球隊,經常比賽,編輯劉會軍說:“我們的水平屬中等,雖然沒有取得過可喜的成績,但這無疑活躍了出版社氣氛,像跳動著的脈搏,顯現出出版社的活力。”【劉會軍:《享受生活》,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9頁。】有一次,馮驥才帶著人文社的球隊去馬路對面的外交部打球,把外交部贏了,“社長嚴文井知道后很高興,說給人文社爭了光,居然獎給球隊一人一套紅白相間的運動裝,一雙回流球鞋,背心白底紅字,上邊印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七個字”【馮驥才:《凌汛:朝內大街166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7頁。】。不多久,人文社還成立了文體組,讓社內工作人員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可以通過打籃球、乒乓球、羽毛球,拉手提琴,彈奏揚琴等方式,來放松身體和心情。劉會軍認為:“嚴文井和韋君宜都是從延安走出來的,在魯藝待過,這可能就是他們從‘圣地帶過來的‘延安風,屬一種成功的普及和傳承。”【劉會軍:《享受生活》,屠岸等:《朝內166號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3頁。】
〔作者劉軍,上海應用技術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Liberating the Mind, Inheriting Humanities: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s Training Course
Liu Jun
Abstract:From 1978 to 1980, the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held a literature training course for the workers, peasants and soldiers they recruited. Its elite editorial force and teachers from universities and research institutes such as Peking University were gathered to carry out professional training in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and foreign literature. Over the two-year course, these workers, peasants and soldiers underwent training to become the future leaders and cornerstones of this profession. This was a reflection of Yan Wenjings and Wei Junyis nurturing kindness and their reformative spirit in their willingness to liberate minds. It also continues the legacy of the Yanan teaching model used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Keywords:editors, training, literature, Yanan mod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