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茜

“維塔”(Vita)在拉丁語中的意思是“生命”,本書中的維塔成立于1987年,是一家由前街頭混混澤·達斯·德羅格斯創辦的收容所,位于巴西的阿雷格里港。
1995年,本書作者若昂·比爾和攝影師初次拜訪維塔時,澤告訴他們:“維塔是愛的結果,這些人沒人要了,但關懷是我們的使命。”
而維塔作為“人類垃圾場”的現實,卻讓鏡頭也無所適從。
被家人拋棄的精神病患者和其他被社會遺棄的病人、失業者、流浪者,一起被安置在維塔。被遺棄者在他們臟兮兮的領地上走動,或在地上打滾,如果有床,則蜷縮在床上或床底。這些人生活在一種受賤斥的被遺棄狀態下,淪為不值得愛、無人關心的垂死動物。
本書的主人公卡特里娜就生活在維塔,她被反復誤診,過度用藥,健康專業人員和家人共謀,為她造出了“瘋女人”的身份。
因為她是一個難搞的瘋女人,在經濟上毫無價值,在身體上需要依賴他人,在精神上無以為繼,家庭成員便可以把她的存在處理成“一個只對藥物有意識的人”。卡特里娜由此淪為一個盡管被家人記得,卻不再值得付出感情的人類殘渣,她的社會性死亡,在她的生物性死亡之前,早已到來。
復雜結構的核心教條是:如果你是不具生產力或不被需要的窮人,就會異常容易陷入社會性死亡機制,最終失去做人的權利—這是社會規律性的一部分,是新的當代生活“常識”。
作者寫道,他走遍巴西全國,看到維塔的痕跡遍布各地,意識到“維塔已成為一種社會命運”。社會正在任由極度需要幫助的人被輕易遺棄,而國家、醫療機構、公眾和家庭,對人被棄置在社會遺棄區中絕望等死的機制運作,卻不需要承擔直接的道德和法律責任。
由此,就引出了本書核心反思的問題之一,即一個頻頻參與制造人類慘劇的國家,一個逼著越來越多被認為無價值的人進入此類社會遺棄區的社會,具有怎樣的現實政治、經濟和文化背景?
為了回答上述問題,對單個他者的民族志研究,牽扯出一個巨大的體系,一個復雜的運作場域,法律、市政廳、家庭、當地衛生站、私人診所、替代性心理衛生服務機構和精神病院都牽涉其中。這其中又內嵌了社群、家庭和個人生活如何被具體地估值,以及如何在更大的商業流程和制度安排之中被決定的問題。
而這本人類學著作難能可貴的地方,就在于面對一連串龐大而復雜的問題,研究者用自身對田野全面而精準的把握和分析,給了讀者一把“鑰匙”。
20世紀70年代,在巴西政治民主化的改革運動中,心理衛生工作者曾發起猛烈的反收容所斗爭,抨擊精神病學作為“秩序科學”的政治角色,倡導廢除精神病醫院,以立基于家庭和社會的去醫療化和去污名化治療代替之。健康政治的訴求得到了聯邦法令的回應。
遺憾的是,雖然公共衛生理想和政策的初衷,是通過要求家庭成員承擔起照護責任,讓社區提供傾聽和鼓勵的服務,從而幫助精神病人恢復成可行動的道德主體,但在新自由主義政府削減公共開支的舉措下,活躍起來的只有意識形態,替代性的治療路徑從來都沒有成型。“去機構化”變成了簡單的“去醫院化”,精神病患者被送回家庭,沒有家人的便流落街頭。
城市中陸續出現“家庭生意”,一些不得不照顧親屬的家庭,在車庫里添置幾張簡易床,在最湊合的情況下,開始靠提供照護賺錢。另一些家庭學會了直接連人帶撫恤金交給照護服務提供者,年老的、殘疾的和有精神病的人被一起扔在“老人住屋”里。
在實踐中,“家庭”成為了沒有行動的政治改革意愿的主要承受者,這進一步加速了親屬紐帶和家庭契約的徹底崩解。上述精神病治療的去機構化和典型家庭的再機構化,便構成了卡特里娜被驅逐的背景。
回到卡特里娜,作者借用了德里達哲學中“替罪羊”(被從政治實體中驅逐出去的人物)的形象,把卡特里娜稱為當代替罪羊,而藥物在這頭替罪羊的被驅逐過程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中介角色。
卡特里娜的精神病治療記錄,完整地呈現了合謀拋棄她的科學機制的日常運作。她被當成典型的貧困精神病人對待,照護逐漸演變為配藥,而她一直在強調的“風濕”和生理狀況上的痛苦,被當成精神病的表現,完全無人在意。
各種治療情緒障礙、抑郁、焦慮、妄想的藥物,被暴力地施加于她的身體。瘋女人需要吃藥,不吃藥所以是瘋女人—藥物成為一種社會工具,合理化了一套足以將卡特里娜做“非人化處理”的權威敘事,正當化了對不被需要之人的棄置。生物上和主體上的雙重驅逐,經由藥物和醫藥科學,免除了家庭和社會的道德壓力。
然而,因為人類學家對卡特里娜的身體狀況和家族歷史的有效介入,在全面的臨床檢查中,醫生和作者發現,導致卡特里娜被拋棄的疾病病因,根本并非精神問題,而是一種會導致中樞神經系統退化的遺傳性共濟失調綜合征(縮寫為MJD)。
小腦共濟失調引發的個體步態失衡、四肢運動障礙、說話吐字和吞咽困難、肌肉抽筋、麻痹、斜視、睡眠障礙等,都是MJD的癥狀。研究MJD的遺傳學者告訴作者,這種遺傳缺陷并不會帶來任何心理疾病、精神病或癡呆,患者的智力仍能保持完整,頭腦一清二楚。
除了癥狀,長久以來發生在卡塔里娜身上的事,與醫生的臨床樣本當中大多數女人的命運,也異常相似。在親屬動力學上,對卡特里娜們的排斥和驅逐“總是通過家庭”。
在醫生的觀察中,病發的時候,丈夫通常會拋棄妻子,但女人會留下來照顧男人和孩子。前夫對卡特里娜的排斥、背叛和拒絕,同她哥哥的妻子對丈夫的形影不離之間,便呈現出一種滑稽的對比。
卡特里娜的瘋子身份被醫學鑒定取消,在作者看來,像燈塔般清楚地照亮了她當前狀況的歷史性。一個沒有精神病的人,作為轉型時期精神病治療的典型,呈現了巴西當代精神病治療的歷史。
而這復雜的悲慘的普遍存在的社會命運,在本質上給“生命在當下意味著什么”的觀念,給出了一個冷漠的答案:“如果一個人失去了為家庭創造收入的可能,她就會失去價值,失去感情,什么都失去了。”
而這樣的觀念是錯的,對于社會不再具有任何價值的生命,和對于其本人不再具有任何價值的生命,是兩碼事。一個以“工具理性”為相對律令的缺陷社會,沒有資格來評估生命本身的至高價值。我們每個人都是普遍意義上的人性的體現,當他者的尊嚴和權利在被踐踏,那意味著我的尊嚴和權利也將得不到保存。
對于讀者來說,重要的是意識到,那些極度需要幫助的人,被驅逐出她/他所看重的社會關系,被有血緣關系的親友和自己選擇的愛人棄之不顧,除去易于歸因的心理原因,更為重要的是看到其中的社會和經濟背景。
值得一提的是,卡特里娜寫下的關于自我生命的十九卷“詞典”,也編錄在書中。本書除去通過卡特里娜的遭遇和命運,開啟一個批判空間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卡特里娜對書寫的堅持,表達著她拒絕被社會抹去、拒絕被歸類為瘋子的對抗態度。而她的書寫用一種創造性的方式,揭示了一種被遠遠低估的人類潛能,即一個主體,是有可能采取一種關于世界的獨特的象征關系,來理解自身活著的經驗的。
這本書的意義和重量,不需要我做任何借題發揮式的褒揚贊美。在窮人和弱勢群體日漸消失于公眾視野的邊緣時,站立在公眾視野中的人,也在日漸喪失思考宏觀問題和嚴肅政治的能力。在這樣的意義上,閱讀一本詳實得體地做到了“讓更大的結構和制度設計變得清晰可見”的人類學著作,理解優秀的人類學家如何在他的田野上,真誠地實踐“為自己所捕捉到的苦難的生活經驗恢復語境和意義,幫助其獲取政治價值,生產一種對話式的知識形式”,被作者“在這個最荒蕪的環境中開啟一種期待感”的努力打動,本身就是在激發人類學成為一股動員力量的潛力,也構成一次理解“善”和不可能的正義的微小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