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無法忘卻去大學(xué)報到前的那個夜晚,那是一個既尋常又特別的夜晚。
那天,父親將母親那只喂養(yǎng)了好幾年,專門下蛋換錢的老母雞殺了(宰殺時母親的眼角掛著淚珠),做了一道老母雞燉板栗,又蒸了一大碗臘肉,還有紅燒魚塊、毛豆炒鴨子、排骨燒茄子、豇豆炒肉、辣椒炒雞蛋……父親從砂鍋中夾起一只雞腿放進(jìn)我碗里,隨即遞給我一只倒了小半杯白酒的小酒杯,破天荒地跟我碰了杯。爺爺一旁看著我們,偷偷地抹眼淚。父親將另一只雞腿夾給他:“娃有出息了,咱應(yīng)該高興才是……”那頓飯吃得很慢很壓抑,席間大家?guī)缀鯖]怎么說話,就連平日里歡騰的大黑狗,也靜靜地趴在我腳下,不肯去桌子下?lián)尮穷^。
晚飯過后,母親為我收拾行囊。她先是將一疊衣服放入洗得發(fā)白的大牛仔袋內(nèi),那是平日里我舍不得穿的衣服。母親說:“畢竟要去大城市念書,得穿體面點?!比缓笕胍淮罄δ赣H不知道熬了多少個夜,一針一線為我納好的“千層底”,接著放入一大包炒花生。我拿起幾本文學(xué)書正要塞進(jìn)去,恰好母親拎來一袋水煮雞蛋。我只好用膝蓋頂著袋里的物品,使勁往上提了提,將書本和煮雞蛋都放進(jìn)去了。
母親又給我灌了一大玻璃瓶濃茶水,那時農(nóng)村人出遠(yuǎn)門習(xí)慣帶上一大瓶濃茶水,既可省去旅途中買礦泉水的錢,茶水又可提神,讓我不打瞌睡,好看管隨身物品。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已是深夜時分,可一家人毫無睡意。大家圍桌而坐,談?wù)撝乙x書的那個城市——南京,說起總統(tǒng)府、中山陵、夫子廟……說著說著,爺爺又傷心流淚,用略帶責(zé)備的語氣對父母說:“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讀書,周圍十里八村誰都沒去過那里,你們也放心讓娃一個人去?!北緛砀赣H也想送我去,趁機見識一下“六朝古都”的風(fēng)采??墒墙?jīng)過再三權(quán)衡,還是讓我一人去。爺爺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起身去了他的房間,摸索了好半天,拿出一個紅布包來,顫巍巍地遞給我:“也就這么多了,拿去路上買些吃的。”我打開布包,里面是一疊零錢,當(dāng)時鼻子一酸,忍不住流淚了。
母親有些心疼地叮囑我:在外要照顧好自己,畢竟天高地遠(yuǎn),父母顧不到,凡事忍讓為先,聽老師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最后父親提醒我:“夜里不能睡得太沉,雞鳴三遍就得動身,這樣就可以趕上鎮(zhèn)上去縣城的早班車了。”
窗外傳來樹木的簌簌搖動聲,我和父親走出了大門,外面起風(fēng)起霧了,院子里的絲瓜架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霧中夾著雨絲,撲在身上涼颼颼的。父親抬頭望了望天,嘆息道:“但愿天亮后不會下雨——進(jìn)屋睡覺吧?!彼捯魟偮?,耳邊響起了雞鳴聲。
二十歲那年,我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學(xué)。開學(xué)前夜,我和家人很晚才睡。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