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外面

▲

教室里唯一一架風扇緩慢地轉著，看起來力不從心，似乎也因為過分的悶熱開始鬧罷工。

我坐在最后一排，旁邊的窗戶并沒有關上，可那有一陣沒一陣的風也沒能驅散那股冥頑不化的燥熱。書本里的文字變得歪歪扭扭，像一群困頓的螞蟻倒在米白色的紙張上。

意識越來越遠，然而下一秒，從講臺飛來的一小截粉筆正中我的腦袋。我嚇得站起身，抬眼對上老師犀利的目光，先前的困意一掃而空。

老師姓陳，聽校長說是城里過來支教的。我奇怪于這些新名詞，也弄不清它們是什么含義。城？支教？只是迫于那道犀利的目光，我不得不暫時拋開腦子里的疑問，動了動肩膀好站得更直一些，企圖通過這種方式尋得老師的原諒。

陳老師的眼神緩和下來。她推了一下鼻梁上架著的眼鏡，叫了我的名字，面帶微笑。再次被點名的我一顆心又提了起來，忙用余光去瞟攤開的課本，生怕她下一秒就提問我什么難題。但我只聽到她問了我一個問題，甚至這個問題與課本毫無關系。

“外面是什么？”外面？我下意識轉過頭去看窗外：臨近正午，蟬鳴大噪，刺眼的陽光從樹縫間穿過，落在窗臺或是地上，樹葉輕輕晃動，茂密之中藏匿著夏蟬的身影，天空剩余的部分則變成一片巨大、湛藍的留白。

即使對老師沒頭沒尾的提問感到有些不解，我仍然老老實實回答道：“有幾棵樹，老師。”

“再遠一點呢？”她繼續問我。

我的目光跟隨她的提問移動，略有年代感的教學樓映入眼簾。“對面的教學樓，好像有點舊了。”那顏色不像新課本那般皎白。她似乎還要張口，嘴唇動了動，但卻被其他同學打斷了。

一個同學站起來說道：“老師，我知道，再遠的話就是我們村和其他村了。”陳老師對那位同學點點頭，“不錯，或許你可以看得再遠一點，更外面的地方。”

她笑了笑，強調著這幾個字眼，“山的外面是什么？”而這次我答不上話了，因為我沒有出過山。教室里的其他同學也很迷茫，因為他們也沒有出過山。

▲▲

我看向陳老師的眼睛。

陳老師的眼睛里閃爍著我說不出來的光芒，犀利，又帶著溫度，不同于我們犯錯時的嚴厲。

于是我問，“老師，山的外面是什么？”

陳老師最終也沒有告訴我們答案，她賣了個關子，任由下課鈴將這個話題匆匆結束。

我坐在家門口的水泥坡上，兩條腿隨意地支著。平常我會撿幾個石子拋著玩，東張西望地等待父親回家，但今天無論我怎么伸脖子晃腦袋，白天陳老師上課時的場景仍然在我的腦海里盤旋，怎么也揮不走。

我模仿記憶中的父親，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

起伏的稻田此時變作我的思緒。遠處是輪廓模糊、連綿的山，我伸出手，攤開五指，而那一座座的山仿佛能由此收入我渺小的掌心。

“妮子，大老遠就看見你在嘆氣，咋了，學校的作業太難？”熟悉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在耳邊響起。我嚇了一跳：“過來也不出個聲，我要討厭你嘍，阿爹。”

父親樂呵呵的，一點也不在意我的玩笑。他和無數個昨天一樣，開始整理擺放在門前的木柴。我看著父親將那些木柴捆好，接著用腳掃去碎石，坐在了我旁邊的空地上。

太陽搖搖欲墜，邊緣強烈的色彩漸漸黯淡下來，樹上的蟬持續地大叫著，不遠處有些人家的煙囪已經開始冒煙。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隱隱約約聞到了阿婆做飯菜的香味。

“餓啦？”父親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像會呼吸一樣舒展著。

我應了聲“嗯”，回答他，“餓了。”

炊煙裊裊，朝天空升騰，變得淡淡的。我追隨父親的目光，再次看向對面那遙遠的山。有什么沖動驅使著我，如同我的胸腔里充滿聒噪的夏蟬。

▲▲▲

“阿爹，山的外面是什么？”我這樣問父親。

父親難得地陷入沉默，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問題。父親低著頭，額前過長的濕發將他的眼睛遮擋住了，以至于我看不清父親的神情，只好也沉默。

就在不知道第幾只蟬從樹上掉落時，父親抬起頭，終于做出了回答，“山的外面啊，是五顏六色的。五顏六色的房屋，五顏六色的街道，五顏六色的人們……”父親帶著溫柔的笑看我，語速緩慢。他的臉上溢著光，眼睛亮晶晶的。

我不解地搖了搖頭，又懵懵懂懂地點頭。我想起我在田間抓到螞蚱時，也像父親一樣神采奕奕，只不過我會興奮地大叫，到處跟身邊的朋友炫耀。

看著映在父親身上的那最后一抹夕陽，我在半知半解間，好像有些理解了。

“吃飯嘍——”阿婆催促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尾音拖得長又長，直至傍晚已經初現彩霞的天邊。父親起身拍掉褲子上的泥土，將我一把拉起。我從眩暈的晚霞中抽身而出，臉龐上還殘留著五顏六色的斑斕。

后來我考上了小鎮上的高中，但一切好像都沒有變。

我一如既往地迎來平常的假期，時不時約上小伙伴去田里捉蟲子、下河里打水漂。只有夏季的陣雨好像總是來得特別強烈，也毫無緣由。不講道理的雨水將玩耍中的我們從頭到腳澆了個遍，我和小伙伴只好隔著雨幕互道再見，然后一邊哀嚎一邊朝著自己家的方向奔去，背影顯得特別狼狽。

“妮子！”父親撐著傘，遠遠地向我招手。

我得救了般地跑到父親的傘下，有些氣喘吁吁的。雨水則還糊在臉上止不住地往下滴，甚至已經和汗液徹底融在一起了。

▲▲▲▲

自從我考上了小鎮的高中后，父親就變得有些沉默，具體表現為他經常工作完回來后，坐在家門口望著山的方向發呆。每到這時我便忍不住猜想，也許父親是不舍，畢竟我上高中后很少回家了。

寬大的傘綽綽有余地罩著我跟父親兩個人。我抬頭去看父親，被水泡得松散的泥土軟軟地托舉著我的兩只腳，同時托起了我望向父親的視線。但終究沒有什么實感。

雨勢漸大，我感覺我的腳底仿佛長出了綠色的青苔，沿著我的腳踝和膝蓋往上爬著。

“妮子，你要往前走。”密集的雨聲幾乎把父親的聲音蓋過了，然而我偏偏將父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我迷茫地望著父親，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于是我仔細地去端詳父親的神情，企圖通過他的神情去弄清楚為什么。

在雨傘的陰影下，我發現父親似乎是老了。他的臉上好像覆著一層衰老的樹皮，暗淡的褐色里沒有光亮。他的鼻翼隨著呼吸翕動著，厚重的眼袋快要垂落在地上——就像有什么不明的重量扯著他，挺拔的脊背也因此彎曲下墜。

我叫了父親一聲，父親輕輕地應著我。他溫柔地念著我的乳名，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撫摸著我的頭。

“不要回頭看……你有很長的路要走。”父親的眼睛里閃爍著年輕的光芒，可他的鬢間分明已經長出了白發。我想起了來支教的陳老師，眼里也是如此。

正當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的時候，父親笑了幾聲，拍了拍我的肩膀：“高中的功課，我家妮子一定能做好的。”即使懵懂的我也隱約察覺到父親透過我看到了自己。

下山的路特別長，長到我在腦子里反復翻閱了好幾遍我的記憶，又不由得期待新的記憶填補剩余的空白。而大山身上匯聚的綠，像極了通往山的外面的一條路。

我期待著——山的外面，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