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將關于“性”的內容列為書寫禁忌是許多兒童文學創作者的共識,但是尼爾·蓋曼的《墳場之書》卻或隱或顯地含有與“性”相關的敘述。這些敘述是該書的顯著特質,其意義表現為:在文本層面對建構小說的成長主題及人物關系結構發揮了重要作用;在理論層面體現了兒童文學的文體特征;在現實層面通過對兒童文學文本成人化傾向的暗示,反映了當下語境中兒童觀的發展;在傳播層面則有助于文本的接受者通過隱含兒童讀者認知自我,完成以復雜、多元為核心要素的主體性建構。
關鍵詞:墳場之書;尼爾·蓋曼;禁忌;性
尼爾·蓋曼(Neil Gaiman,1960-)是當代歐美文壇頗具影響力的幻想小說家,其創作涵蓋了成人文學與兒童文學領域,榮獲過眾多國際文學大獎。從構思到出版長達23年的《墳場之書》(The Graveyard Book,2008)可謂尼爾·蓋曼創作生涯中的扛鼎之作。該書攬獲的眾多獎項包括兒童文學界的兩項重要大獎——紐伯瑞金獎(Newbery Medal)和卡內基獎(Carnegie Medal),此書亦是相關獎項創設以來唯一同時獲取這兩項殊榮的作品,其在兒童文學領域的地位可見一斑。是什么原因令《墳場之書》在眾聲喧嘩的童書市場脫穎而出,使其在橫空出世時斬獲批評界的無數美譽,問世十余年來,不斷掀起世界范圍內的閱讀熱潮?對禁忌話題的書寫或許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一、禁忌書寫的文本表現
《墳場之書》講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成長故事。男孩諾伯蒂(Nobody,簡稱伯蒂Bod)尚在襁褓中便遭遇全部親人死于非命的厄運,機緣巧合下,他得到墳場居民的庇佑——在墳場生活,由鬼魂撫養,跟隨吸血鬼、女巫等生靈學習各種奇門異術。若干年后,諾伯蒂憑借智慧、技藝、毅力戰勝再次上門行兇的惡徒,徹底結束隱居在墳場的避難生涯,帶著勇氣和愛走向世界、走向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
若從兒童讀者的視角觀照《墳場之書》,不難發現此書與一般意義上的兒童文學文本的顯著差異在于其對禁忌題材的觸碰。此處的禁忌書寫,專指與“性”相關的書寫。大多數童書作者的書寫共識在于:令兒童“在書中找尋永恒的真理,以及能給予他們心靈愉快溫暖的答案”[1],并通過“天真無邪的故事”[2]85“給予兒童不是感傷,而是豐富的感性”[2]90。這一認知決定了兒童文學必然會在描寫世界和人的萬千氣象時有所沖淡與保留,恐怖場景、暴力事件、性心理與性行為等均屬禁忌。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心理學家哈夫洛克·靄理士曾指出:“在人類文明中還沒有哪種禁忌比諱言兩性問題更加根深蒂固……(成人)渴望讓這些事情避開孩子們。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就是跟孩子們,自己的孩子們,解說那些他們自己本能地覺得骯臟、令人惡心的事情?!盵3]雖然當下的文學書寫在描寫“性”方面早已不同程度地突破了傳統禁忌,但是從成人視角觀照,“性”顯然與以“天真、單純”為核心要義的兒童觀相違背,它甚至成為對兒童文學進行道德評價的潛在標簽。例如,有理論家指出:“避免兒童文學中出現色情、污言穢語和凄慘結局”是童書寫作中“不成文的道德準則”[4]。因而,佩里·諾德曼在對“兒童文學”這一概念進行界定時,將“性”列為重要參照,指出成人作者會“省略掉一些東西——他們告訴兒童的東西比他們自己知道的少,尤其是關于性?!盵5]254可以說,“性”被視為兒童文學中最重要的書寫禁忌。而《墳場之書》的獨特之處在于,小說不僅未曾刻意回避與“性”相關的情節與細節,似乎在敘述中有意識地引入“性”這一禁忌話題。
與“性”相關的書寫主要集中在《女巫的墓碑》一章中。此章的基本情節是伯蒂在墳場結識一千年前被村民處死的女巫麗薩·赫姆斯托克(Lisa Hempstock),為了幫助她實現擁有一塊墓碑的愿望,伯蒂首次離開墳場前往古董店出售他從古墓中拿到的祭品。貪婪的古董商人阿巴納澤·博爾杰(Abanazer Bolger)為了將交易品據為己有囚禁了伯蒂,在麗薩的幫助下,伯蒂順利逃脫。但是多年前的殺手杰克之一[6](The man Jack)因此感知到了伯蒂的存在,生存危機即將開啟。
本章雖然沒有直接描寫性愛,但是敘述中有若干細節明確具有與性相關的指向性,這種指向性首先體現在場景敘述中。小說這樣描述八歲的伯蒂攢錢的方式:“戀人們會在墳場的草地上摟抱、親吻、翻來滾去。等他們離開后,伯蒂總會在他們待過的地方找到一些金屬硬幣”[7]114。這段敘述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涉及戀人之間的肢體觸碰。文學中純愛書寫與性愛書寫的根本差異往往在于是否存在“身體”介入。一般而言,童書雖并不完全回避愛情題材,但是其中的愛情書寫總是從兒童的無知單純出發——一見鐘情、兩情相悅、終成眷屬等都采用大而化之的純潔筆觸,不涉及細膩的心理活動和顯著的行為表現。例如,安徒生的童話《牧羊女和掃煙囪的人》這樣描述戀人的相愛與結合:“他們現在既然處在這樣的地位上,他們就訂婚了”“因此這一對瓷人就成為眷屬了。他們祝福老祖父的那根釘子;他們相親相愛,直到他們碎裂為止”[8]。敘述中僅有對人物關系的陳述、缺乏達成關系的過程,不涉及任何與身體接觸相關的詞語,也就不會喚起曖昧的聯想。而《墳場之書》的上述段落篇幅雖短,卻簡潔地勾勒出戀人們在熱情驅使下的肢體接觸,四個連用的動詞(cuddle and snuggle and kiss and roll about)不僅描述了戀人的親昵行為,更將親密度的不斷攀升,賦予讀者清晰的身體想象,包含明顯的性暗示意味。第二,凸顯了身體親密接觸的后果。純潔的愛情書寫往往包含了理性的在場,即戀人間的浪漫關系并不阻礙他們對日常生活的關注與理解。所以牧羊女和掃煙囪的人在結為眷屬時能夠理智地祝福老祖父脖子里那根使他們的婚約得以締結的釘子。但是在墳場草地約會的戀人們卻遺失財物而不自知,有被盲目的愛沖昏頭腦之嫌。這里強調了身體的親密接觸對理性與感知力產生的影響,這種影響無疑來自性欲的沖動。所以,此處雖遠非露骨的性愛場景,卻通過“身體”這一元素的引入,為文字增添了幾分不可言說的隱晦意味。
與“性”相關的書寫還體現在對兩性關系的描述中。麗薩告訴伯蒂,她之所以被村民殘忍處死是因為杰米瑪小姐“控訴所羅門·波利特對她不理不睬,卻像只圍著蜂蜜罐的蜜蜂一樣整天繞著洗衣房打轉。她說所羅門變成那副樣子都是因為我的魔法令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中了咒”[7]110“說得好像讓所羅門·波利特圍著我的屋子轉要用到魔法似的”[7]112。這番話語看似概述了一個愛的悲劇——所羅門愛慕麗薩,杰米瑪小姐對所羅門愛而不得遂,就唆使村民以女巫的罪名燒死麗薩。細加品味,我們會發現話語本身并不具備純愛故事中常見的純潔、浪漫或哀傷的指向性。這一事件中的人物關系也不能用“戀人”加以界定。麗薩并未指出所羅門和杰米瑪小姐之間是否兩情相悅,也未強調她與所羅門之間是否相互戀慕,她的話語并不涉及男女之間雙向的情感互動,突出的卻是在這一愛的錯位事件中的兩點事實:一、杰米瑪小姐對所羅門懷有強烈的占有欲,因此不惜毀滅他人以實現自我欲望的滿足;二、麗薩對所羅門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從而給自己招來麻煩。不論是占有欲還是吸引力,都在強調性的力量。
此章情節中的關鍵性意象也與“性”存在隱秘關聯。伯蒂與麗薩的結識源于他為了摘取一個“熟透的紅蘋果” [7]107從樹上摔下來,而他企圖用來交換碑石的古董,是一枚盤繞著蛇雕的寶石胸針。蘋果與蛇的意象可以追溯到《圣經·舊約·創世記》中亞當與夏娃偷食禁果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不論是誘惑人類始祖的蛇,還是作為禁忌之果的蘋果,作用都在于令人類將“性”視為羞恥與隱秘之事,不敢輕易宣之于口。所以,文學中蘋果和蛇的意象總會使讀者隱約地產生與性和禁忌相關的聯想。此章中這兩種關鍵性意象的同時出現,以及與之相關的人物身份之設定,都可令有經驗的讀者在頭腦中強化這種聯想。伯蒂摘取蘋果使他與麗薩的結識,他拿取蛇雕胸針是為麗薩購買墓碑??梢姡P鍵性意象與麗薩有緊密的關聯,而麗薩的身份是女巫。從后文的對話中我們得知,她生活在征服者威廉時代,也就是說她是一位中世紀女巫。在基督教會統治一切的中世紀,女巫被認為是春藥的制造者,她們“大膽調配藥草,不僅用于治療,同時也用于挑逗人性的欲望”[9],而此處所說的欲望主要指性的需求。所以,不難理解,圍繞女巫展開的對蘋果和蛇意象的描寫很容易令讀者產生與性相關的聯想。
總之,《墳場之書》雖不涉及直接的性愛描寫,但是“性”這一對兒童而言的禁忌話題仍在敘述中得到了或隱或顯的呈現。
二、禁忌書寫的文本蘊含
既然“性”是兒童文學的書寫禁忌,《墳場之書》為何仍然大膽涉獵,而非采用更安全的方式或直接對其避而不談?例如,關于戀人們的場景敘述對情節主線并無多大影響,完全可以刪除,敘述者也不必為麗薩設置女巫這一敏感身份,為其構思一個非正常死因也并非難事。但是,敘述者為何一再觸碰這一禁忌話題?要解答這一問題,首先要思考禁忌書寫更深層的文本蘊含。
與“性”話題相關的書寫,多出現在《女巫的墓碑》一章中,本章結構和全書中的其他章節有類似之處,既是整個故事中的一環,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其內容圍繞伯蒂幾經波折為麗薩尋找墓碑展開,以“相識—了解愿望—走出墳場—被困古董店—得到援助—攜鎮紙(用于做墓碑)逃回墳場”為線索,其自身形成了一個封閉結構。此章在內容上與小說的其他部分看似沒有明顯交集,卻對全書情節和人物關系的構建發揮了重要作用。
首先,禁忌書寫有助于凸顯《墳場之書》故事發展的重要節點。本章的重要情節點有二:第一,伯蒂首次走出安全的墳場,進入危機重重的外部世界;第二,杰克之一多年搜尋未果后,首次感知到伯蒂的氣息,開始謀劃新一輪的追殺??v觀全書,伯蒂成長最充分的體現便在于他勇敢走出墳場這一舒適區,不再尋求他者的庇佑,靠自身的力量完成對世界的認知。因此首次離開墳場在他長大成人的旅途中具有重要意義。此外,隱居墳場令伯蒂獲得暫時的安全,可杰克之一的存在意味著危險仍然潛伏于他的生命中。在安全與危險之間,二者雖達到暫時的平衡,但危機爆發的可能性時時存在,也難以徹底解除危險。伯蒂離開墳場令杰克之一感知到他的藏身之處,這一輕率的舉動雖使其暴露于危險中,卻也打破了安全與危險之間的膠著狀態,使危機的徹底解除成為可能。因此,互為因果的這兩起事件在《墳場之書》中具有深化主題、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意義。而這兩個事件的根本起因便在于伯蒂和女巫麗薩的結識。《墳場之書》的其他各章也書寫了伯蒂成長過程中的各色遭遇。這些遭逢各自獨立,各有其曲折性,且都能促進伯蒂對他人、自我、世界的某一方面的認知。也正是每一次陷入危機、又解決危機的經驗疊加,不動聲色地推動著主人公長大成人的進程。不過,倘若這一過程缺乏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契機,成長本身便會因為過程的同義反復而缺乏說服力,尋找墓碑事件則體現了這一契機。既然走出墳場、面對仇敵是伯蒂必將面對的宿命,那么包含首次離開墳場和引起殺手感應等情節的《女巫的墓碑》一章便既是故事發展的重要轉折點,也是主人公從天真懵懂的童年走向有擔當、有勇氣、有智慧的成年之重要一環。既然此章是伯蒂前行路途中極其重要的環節,那么如何凸顯其重要性?從探訪盤踞著“殺戮者”(Sleer)的古墓,到誤入食尸鬼的巢穴險些被吃掉,再到遭遇莫林·奎林(Maureen Quilling)和尼克·法思因(Nick Farthing)的霸凌,直至被傾巢而出的杰克們追殺,伯蒂的每段經歷都可謂險象環生。尋找墓碑事件和其他相比,驚險程度并未勝出一籌,它之所以獨樹一幟乃是因為其中暗含的禁忌書寫令事件本身具有了更復雜的意味。如果說其他事件只是單純地令伯蒂體驗驚險,那么,墓碑事件除驚險外,更令他體察人心、感知童年與成年的邊界、思索世界的復雜。若剔除與“性”話題相關的禁忌書寫,尋找墓碑便會和其他事件一樣,作用只是在于通過驚險數量的累積反復磨練伯蒂的勇氣、智慧、技藝,難以凸顯其心智成熟過程中質的飛越。所以,不論是對戀人約會場景的勾勒,還是麗薩自述其陷入的情感糾葛,都隱晦地暗示:只有敢于直面成年人的世界、理解成年人之間更隱秘和緊密的紛紜關系,成長才可真正完成。
其次,禁忌書寫有助于建構圍繞主人公展開的人物關系模式。倘若我們結合道德立場與年齡特征對《墳場之書》的主要人物進行梳理,不難發現與伯蒂屬于同一類型的正面兒童形象僅有兩個:斯卡莉特·安貝爾·帕金斯(Scarlett Amber Perkins)和女巫麗薩。麗薩生前雖然卷入了情感糾紛,但是小說對其年齡的界定是年紀比伯蒂大,“但還沒有成年”[7]109,所以不應劃入成年指導者——如塞拉斯(Silas)、歐文斯(Owens)夫婦之列。由于麗薩和斯卡莉特人鬼殊途,不能直接溝通,二者在小說中也沒有事實聯系,而她們都與伯蒂關系親近,因此這三個形象便形成了一個以伯蒂為核心和中介的關系結構。從生理屬性觀照,可以發現伯蒂正介于活人斯卡莉特和鬼魂麗薩之間。他雖是活人,卻不能正常地與人類共同生活;他住在墳場、擁有鬼魂才有的隱身、夜視、穿墻、入夢等能力,卻又必須靠人類的食物才能存活。此外,從感情關系層面觀照,伯蒂也與兩個女孩關聯密切。斯卡莉特是伯蒂認識的第一個活人,兒時的相識以及少年時的重逢令他們結成深厚的友誼,盡管兩段交往都以斯卡莉特的被動遺忘告終,但是顯然,經歷了生死存亡的事件之后,她會在伯蒂未來的人生里始終占據重要的位置。伯蒂初識麗薩那天,便決定幫她完成千年的夙愿,此后每每遭遇危險,麗薩都會出手救援,麗薩一再窺探伯蒂的行蹤、最終離別時她溫柔的親吻,都說明伯蒂于麗薩而言,正如斯卡莉特于伯蒂那般重要。兩個不同類型的女孩既與伯蒂在生活中存在緊密的關聯,又與其在性情上高度相似。生活在陽光之下的斯卡莉特像伯蒂一樣,勇敢、善良、坦率,擁有對萬事萬物的好奇心與共情能力。在墳場守望千年的麗薩像伯蒂一樣嫉惡如仇、睚眥必報,能在危急時刻當機立斷、孤注一擲。從人物結構關系的角度來看,與伯蒂關系親密、性格有相似之處的兩個女孩既反映了他心靈中不同的側面,同時也暗示了他更深層的情感指向。由于伯蒂身份的特殊性,斯卡莉特不能保留關于他的所有記憶,但是她的出現卻喚起了伯蒂對墳場以外的真正屬于自己生活的向往??梢哉f,可望而不可即的斯卡莉特代表著伯蒂關于自我和世界的理想以及對理想的追尋。麗薩時時窺視伯蒂的行蹤,但她總是藏身于暗影中,幾乎不在伯蒂面前顯形,即使最終離別時亦如此。她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似乎暗示了伯蒂內心中那些隱秘的、不能輕易說出口的感情與欲望。例如,擺脫墳場的束縛、擁有正常人的生活、追尋兇手為家人報仇、與真正的異性建立友情等。這些愿望,顯然都難以在墳場的語境里實現。伯蒂在理智上清楚這些愿望的不合時宜,因而并未尋求其實現。可是在情感上,作為一個與墳場居民截然不同的活人,作為一個背負家族仇恨的孩子,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尋求實現的可能。當現實條件不允許時,他只能把這些愿望深埋心底。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麗薩正是伯蒂內心隱秘欲望的象征,而她具有禁忌色彩的女巫身份正是對其隱秘屬性的加持。
綜上所述,《墳場之書》中的禁忌書寫一方面強化了小說成長主題的表達,另一方面暗示了主人公隱秘的內心世界,使文本呈現出更加復雜微妙的意味,具有重要的文本意義。
三、從禁忌書寫到主體性建構
《墳場之書》中有關性的書寫,在文本中并不占據顯要位置,不易被兒童覺察,即使兒童讀者有所留意,也不容易把握涉及性的敘述對主題建構及形象塑造發揮的作用。既然如此,敘述中為何還要摻入對兒童來說既不適合也不易把握的內容?
細讀文本,我們會發現《墳場之書》的若干特質都與通常意義上兒童文學的基本形態相悖,表現出“反兒童文學”之特性。首先,就整體風格而言,許多論者認為,童書本質上表達了成人敘述者對天真、簡單的過往時光的追憶與想象,童年在其中被等同于“神話般的金色過去——天堂花園、田園牧歌等”[5]47,因而,童書文本往往具有烏托邦色彩。反觀《墳場之書》,一再被描述和渲染的暴力情節以及各類陰森恐怖的場景都與田園牧歌相去甚遠。其次,就情節結構來看,有論者認為,童書的基本結構總是圍繞“家”這一空間意象展開,“強調家與離家,不僅是童書文本的特色,更形塑了其中的故事——從離家到回家——及童書最典型的意義”[10]。而《墳場之書》卻以伯蒂離開墳場之家、走向廣袤世界結尾,這一開放式的結局意味著無家可歸的終局,正與“離家—回家”這一傳統的封閉結構背道而馳。再次,就人物形象而言,書中兒童的特征具有成人化傾向。兒童文學中傳統兒童的形象往往以快樂至上為行事原則,充滿游戲精神,具有天真單純、感情用事、自理和自保能力差等特點?!秹瀳鲋畷分械膬和瘏s獨立、理性、主動性強、能夠自主解決麻煩、卷入戀愛事件、無法融入學校生活、危急時刻能始終保持冷靜,最關鍵的一點是從不做游戲(兒童專屬活動)。他們只是在年齡上屬于兒童,在心理、興趣和生活經驗上,被稱為縮小的成人似乎更為恰當。所以,可以認為,《墳場之書》的諸多方面都表現出向成人文學靠攏的傾向,其中的禁忌書寫也是這種傾向的體現。文本中與性相關的內容雖以兒童的見聞為底色,展示的卻是成人的隱秘世界的一角。在全書風格、結構、形象均向成人文學靠攏的語境中,與“性”相關的內容實際上正與敘述的整體傾向吻合。禁忌書寫一方面因所涉對象的非兒童性而與全書的反兒童文學特性呼應,另一方面也因所述題材曖昧微妙的意味與全書神秘奇幻的特征相合,為構建文本各個組成部分的和諧統一發揮了一定作用。
那么,為何以兒童為主要讀者群的《墳場之書》存在明顯的成人化傾向?首先,兒童文學自身的文體特征可為《墳場之書》中的性內容做出解釋。佩里·諾德曼指出,雖然性的不在場是兒童文學的傳統缺乏,似乎其隱含讀者是沒有任何性意識的生命存在,但是“兒童文學文本經常讓成年讀者(……還有一些誠實的兒童讀者)感覺到它們隱含著未明確說出的性內容”,認為“文本自身那么明顯地沒把性包括在內才顯得含有性方面的東西”[5]209。性內容存在形式的悖謬之處或與其禁忌屬性有關。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觸犯禁忌的欲望保存在人類的無意識領域;而那些遵從塔布(禁忌)的人在對待塔布所禁忌的行為上卻持有一種矛盾態度[11]。”童書的敘述者一方面認可“性”是兒童文學中的書寫禁忌,但作為有性意識的生命個體,難免在潛意識中懷有打破禁忌的企圖,這種矛盾性會導致性意味隱約呈現于文本的內在蘊含中?!秹瀳鲋畷分芯哂行园凳旧实奶O果和蛇意象及麗薩女巫身份的設定都屬于此種情形,它們在敘述中沒有被明確說出的含義建構了文本的復雜性。其次,書中那些略為明顯的性內容(如戀人們的親昵行為、麗薩陷入的感情糾葛等)或可用尼爾·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中提出的觀點加以解釋。傳統觀念認為,文學文本之所以不對兒童談論性是因為他們在智性上不能理解、在情感上有悖于其純真心性的話題。但是,波茲曼指出,20世紀中期之后,隨著電影電視等新媒介的普及,“‘成人化的兒童正在興起”[12]181。與之相應的,兒童文學表現出成人化傾向便也順理成章。傳統的兒童文學文本與成人文學文本存在顯著差異,這是因為中世紀以來,在成年人眼中,兒童是與其截然不同的特殊群體,需加以特殊對待,也應以特殊策略為其書寫。但是,成人對兒童的理解,會隨著文化語境的發展不斷更新,“童年的定義,即便是在一個狹小的、明顯同質化嚴重的文化體系里也會發生變化,正如歷史上對于童年的理解也會不斷變化”[13],這些變化會導致兒童文學書寫策略的發展。既然兒童逐漸被認為“在對社會的理解方面,在語言和興趣上與成人是別無二致的”[12]164,那么,在以其為主要對象的書寫中摻入與性相關的內容便并非不能接受。傳統兒童文學簡單、歡樂、純真的刻板印象被包含了復雜、哀戚、隱晦等成人文學特征的文本所取代,這是兒童文學發展極可能出現的情形。《墳場之書》是這種可能性的結果之一,通過對禁忌題材的某些較為明確的書寫,它表現出的明顯成人化傾向,正暗合了當下語境中兒童自身呈現出的、與成人更為接近的特質。
值得注意的是,不論傳統兒童文學文本的天真單純,還是當下包含或隱或顯的性內容的兒童文學文本,都不能完全等同于兒童在現實世界里的真實樣貌。兒童文學由成人創作,便也隱藏著成人對兒童的理解,這些理解,歸根結底是以其自身而非兒童的思想意識為出發點的。與其說傳統兒童文學的天真單純呈現了兒童的真實生存狀態,不如說表達了成人希望或鼓勵兒童成為的樣子。相應的,當下兒童文學的成人化傾向,固然與不斷發展的文化語境中兒童群體的精神狀態存在關聯,但更多的還是創作者主體意識的產物,連結著其對兒童的想象、限制與界定。如果說傳統的文本通過天真的形象和歡樂的情節將兒童形塑為理想的樣貌,在想象的世界中實現成人關于烏托邦的向往,那么以《墳場之書》為代表的新興文本則通過性、恐怖、暴力等成人化的書寫表達了成人對兒童更復雜的定義。小說中的兒童從始至終都生活在世界的灰暗和未知當中,他們身處危機時不再向保護者求助,經歷過的無助、苦悶、辛酸、災難鑄就了強韌的血肉,即使對世界產生困惑和怨憤也能內化為強勁的行動力。更具閱歷的兒童形象、縈繞著恐怖氛圍的情節、與性相關的敘述,都說明文本并非敘述者田園牧歌的理想。他用這個不那么明朗的、充滿危機、世故、甚至隱晦意味的成人化的文本世界,督促暢游其中的隱含兒童讀者盡快學會直面人生的坎坷,在披荊斬棘的過程中走向成熟。與性相關的書寫其實也隱含了成人敘述者對兒童擺脫無知懵懂、完善自我認知、真正走向成熟的期待。這些期待,盡管仍來自成人對兒童的想象與界定,但就兒童讀者而言,仍然有助于其通過認同于書中的兒童形象認知自我,從而完成主體性建構。與傳統兒童文學文本不同的是,《墳場之書》的兒童讀者所建構的自我更具復雜和多元的特質,有利于其在現實世界中以玲瓏之心(而非單純的蒼白)直面紛紜和挫折,在成長的進程中達成自我保護和完善。這種現實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小說成人化的敘述傾向,與性相關的書寫為達成這一效果發揮了重要作用。
四、結語
綜上所述,與兒童文學文本中普遍存在的性的缺乏不同,《墳場之書》的敘述或隱或顯地含有與性相關的內容。這一獨特之處看似是對童書書寫禁忌的觸碰,但對建構小說的成長主題及人物關系結構發揮了重要作用,具有不容忽視的文本意義。此外,性內容的存在體現了兒童文學的文體特征,它所暗示的兒童文學文本的成人化傾向亦是當下語境中兒童觀發展的產物。同時,與性相關的禁忌書寫有助于文本的接受者通過隱含兒童讀者認知自我、完成以復雜、多元為核心特質的主體性建構。因此,禁忌書寫是《墳場之書》不容忽視的特質,有助于成就其在世界兒童文壇的強大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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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彭應翃,博士,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兒童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