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亞當-特洛伊·卡斯特羅 譯/謝坤衍
本期的“世界科幻”是一篇有關社會學領域的作品,來自美國著名的科幻、奇幻、恐怖小說作家亞當-特洛伊·卡斯特羅。1987年就開始發表作品的他,已有上百篇精品故事,出版了近三十本書。其中Emissaries?from?the?Dead榮獲菲利普·迪克獎,The?Astronant?from?Wyoming?榮獲日本星云賞。他的作品也曾多次提名雨果獎、星云獎和布拉姆·斯托克獎,同時提名過伊格諾圖斯獎(西班牙)、想象力大獎賽(法國)和庫爾德·拉布維茲獎(德國)。愛貓如命的他,目前和三到四只貓生活在佛羅里達州(因為Gilbert總是逃跑)。
當警察私有化、法庭公司化,利益集團可以通過條款榨取一切想榨取的價值,甚至今天的你需要填補過去因工作而欠公司的薪酬……主人公菲爾要生活就得簽署條款,但這也意味著他將永遠困在條款里。越發荒誕的新條款層出不窮,他的生活逐漸合法合規地分崩離析,滑向地獄……來看看這個“黑鏡”化的日常生活故事吧。
菲爾最終還是撥通了他剛從拖車司機手里拿到的、可以免費呼叫的號碼。像是在給政府的服務機構撥號一樣,二十多分鐘的等待后,有人接起了他的電話。電話里的人向菲爾解釋,那個拖車司機的確有權將他的車拖走。他的車被拖走,與車是否好好地停放在他自己的車道上或購買這輛車的款項已經全部付清無關,更與這輛車是否是他和妻子兩人的唯一交通工具無關。菲爾的車被拖走的唯一理由,是一家公司在今天修改了七年前與菲爾簽署的一份家庭裝修協議的貸款合同,并在合同里增加了一條新的條款。
早在七年前,菲爾就已經體會過那家公司的卑鄙與無恥,于是,五年前,在支付了最后一筆尾款后,菲爾將他對那家公司服務的不滿盡數發泄在了網上。如今,菲爾早已不再與那家公司有任何往來。事實上,從那令人糟心的服務結束以來,他就再也沒有想起過他們一次。而現在,那家公司展開了報復,他們回顧了所有老客戶的名單,并追溯性地在某些過往的合同中增加了新的條款,使他們可以扣押曾以任何形式公開抨擊過他們服務的客戶的資產,作為名譽受損的補償。
在電話里,公司的代表承認了菲爾具有上訴的權利,同時也告知了菲爾上訴的條件:只有在仲裁員由公司委任的場合,菲爾才有上訴的權利。惱怒的菲爾要求與對方的高層直接通話。電話另一端的公司代表向他介紹,這的確是他可選擇的一項服務,只是需要菲爾提供他的信用卡信息,因為此項優質服務是付費服務,費率為每分鐘3.75美元,服務時長最少為三十分鐘。
菲爾的律師朋友看上去正在打包他的行李。“這件案子沒有任何可以提起訴訟的空間。”那位律師這樣說道。
在過去的十年里,全國的集團已經花費了近數千億美元,以保護他們的利益為目的,掃平了從地方法院到最高法院的一切阻礙,合法地獲取了對過往合同的修改權,最終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來自督察機構的一切讓步。然而這種新興權利的唯一限制是,它的行使對象只能為收入低于特定水平的個人消費者——否則這樣的權利會立刻引發一場集團之間相互修改過去協議內容并針對雙方資產進行非法扣押的失控狂歡,進而誘發一種集團間的無序狀態,誰都不能在這樣的狀況下撈到好處——不幸的是,菲爾和他的妻子正在那條標準線之下。因此,從今往后,在他們人生中的任何一個時間點,任何一家曾與菲爾有過業務來往的公司,都有權利向菲爾索取他們認為“適度”的罰金。
“我不會幫你把這件事情繼續下去的。”律師說道,同時在他們的談話中第三次檢查起了他的機票。
“你已經違反了只能使用該公司內部仲裁員的新條款。”
“但是我的車……”菲爾說,“我沒有車怎么去上班?”
“聽著,我很同情你。”律師說,“但在法律上,這是你自己的責任。現在,請你在我因為與你談話惹上別的麻煩之前出去。”
菲爾的通勤過程變成換乘兩輛公交車以及步行七個街區。但今早他錯過了最為重要的那一輛公交車,遲到了四十分鐘。他的外套正滴著雨水,那水滴仿佛想加入菲爾眾多的麻煩中——就在他將要走進公司門廊的幾步內,雨傾盆而下。
到達自己的工位后,電腦顯示器上一張黃色的便利貼醒目非常:人力資源部的人想要見他。于是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大廳,心中不安的疑霧也漸濃。他的直屬上司和人力資源部主管正在走廊上等著菲爾,他們有一個新的決定,就在剛才,公司在他的雇傭合同中添加了一個新的款項:他的工資將減少三分之一,并且將追溯至十三年前,從那時開始生效。
“十三年前,那是我入職這家公司的第一年。”菲爾想到。
新的款項意味著菲爾將退還他十三年間所得工資的三分之一。公司知道他沒有那么多的存款,于是通知菲爾,公司將以抵押房產的形式解決他與公司之間的債務問題。
菲爾今天也遲到了,他的上級們紛紛表示理解他現在通勤困難的問題。可是,他們也想讓菲爾知道,公司是不會縱容遲到的。新條款允許公司對每一次遲到進行巨額處罰,理論上,罰款的金額是可以超過員工收入的。
公司目前也有困擾,像菲爾一樣因為車輛被扣押失去穩定通勤工具的員工不斷出現。于是,上層想出了一個解決方案,他們決定將公司的三樓改造成員工的集體宿舍,以便在工作日為員工提供住宿。菲爾和其他員工被帶著參觀了這個宿舍。
所謂宿舍,其實就是由一盞巨大的白色熒光燈點亮的、慘白的、沒有窗戶的空間。很快,這里將置上雙層床和儲物柜。住宿費與伙食費會于每周末從員工的工資里扣除。
菲爾說他不想住在辦公室里。但他的老板說:“這我能理解,但你現在欠著公司的錢,就必須遵守你自己簽下的合同。”他接著表示,“否則,不合作意味著更多的罰款。”
菲爾被許可回家拿一些私人物品,但他很快發現,他家前門的鎖被換了,妻子也不見了。
房子里有一名身著制服的保安,他正在把菲爾的衣物塞進一些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里。保安不允許菲爾進入客廳,因為現在那里擺滿了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銹跡斑駁的一百八十五升的巨大容器。
保安告訴菲爾,菲爾的財務公司根據昨天制定的幾項補充條款,發現對菲爾征收的額外罰款金額,已經超過了菲爾房產價值的數倍,現在他們試圖根據過去與菲爾簽訂的合同條款來扣押菲爾的房產。但是這與菲爾曾簽訂的其他合同的追溯性條款相沖突,比如與電力公司、互聯網服務提供商,甚至現任雇主簽訂的合同都相沖突。目前,法院正在裁決誰可以合法擁有菲爾的房產。
與此同時,菲爾還被指控了多項侵權行為,毫無疑問,他很快就會被逮捕。而菲爾的妻子已經被她的第一個雇主——?一個快餐連鎖店老板——的私人警察帶走了,那是她剛滿十八歲的夏天,人生中第一份工作。不,保安也不知道具體的指控是什么,但最高法院已裁定,只要集團能在四十八小時內提供新的追溯性條款,集團的警察部隊就不必在逮捕時提供具體的指控。
保安只知道這里是一個化學物品儲存空間,所以如果菲爾不馬上離開這里,對他的指控會多上一條——“非法入侵”。
菲爾的一位同事,一名仍欠著公司數萬美元的男人,在逃往邊境的路上被抓捕了。公司的私人警察把他抓了回來,之后便發布了一項全新的合同性質的條款:如果逃跑行為再度發生,逃跑人之前的所有協議將被無條件地移交給另一個新的雇主。當菲爾的這位同事知道自己接下來將為誰做什么的時候,他的尖叫聲響徹了整棟樓。
他們拖走菲爾同事不久,一名中層管理人員來到集體宿舍,他宣布:“剛剛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違反了新條款中一個剛更新的附錄。”該附錄的內容為“禁止員工私自離開公司、辭職或休假,除非由董事會表決同意,發出具體許可之后員工方可離開公司”。他繼續說:“現在,由于有些人始終違反這個規定,破壞了公司內部的誠信制度,公司現在不得不采取一些更加嚴格的安保措施。”
“接下來,每個員工必須佩戴手環,以追蹤你們的一舉一動。手環的制造費用會計入每個人的債務中。監視的費用則會和住宿與伙食費一樣,從每周的工資中扣除。對于已經沒有任何資產的員工,像菲爾,將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
在他平靜地傳達完來自公司的通知之后,員工們憤怒和沮喪的呼聲沒有讓這位中層管理人員的臉色有一點點改變。他還是來時的那副面孔,并溫和地提醒大家已經過了熄燈的時間,明天大家還需早起,配合安全部測試每個人的手環尺寸是否合適。
在菲爾的巨額債務中,有兩家占比最大的公司,他們要求菲爾通過在一家公司工作八個小時之后,再轉移到另一家公司工作八個小時的方式,解決他們之間的利益沖突。兩家公司花了四天時間來討論哪一方更該承擔菲爾的飲食。于是那四天中的三天,菲爾是在饑餓與干渴中度過的。
菲爾逐漸從他們的談話內容中消失,直到聊到該如何確保菲爾的生產力時,兩家公司在瞬間達成一致,他們決定為菲爾定制一條全新的追溯性條款,該條款允許他們給菲爾戴上電擊項圈,如果菲爾的身體在工作時間內停止活動超過兩分鐘以上,他就會受到電擊。而項圈的成本和從今往后的電能消耗,理所當然地,以原價的兩倍歸入了菲爾的債務中。
菲爾覺得他聽到的一切都變得可笑和瘋狂起來,于是向其中一名公司代表揮出了拳頭。之后他被鎖在了公司屋頂上的私刑室——“熱盒子”里,再之后隸屬公司的警察部隊又把他打得不成人形。當躺在地上的菲爾抬起滿是淤青和鮮血的腦袋,疑惑為何毆打突然停止時,他們看著菲爾臃腫且畸形的眼睛說:“你將以人身傷害罪被起訴。”隨后,那些隸屬公司的執法者大笑了起來。
菲爾的拘留地點沒人知道。唯一清楚的是,那是一個附近沒有任何市級、州級或聯邦法院的地方。他的雇主在公司內部合法地設立了一個司法部門,在公司的私人領地上根據公司內部的規章運作。同時,這個司法部門有這樣一條規則:不允許雇員在任何場所(當然包括拘留地點)采取任何針對雇主的不利行為。
因此,根據公司的立法,對于菲爾遭受的剝削和不公待遇,菲爾自身的一切言論,都不能被看作是有效證言。他的話語是他的官司中成千上萬句中最輕微的那一句。
“已以對公司有利的方式處理。”菲爾的結案報告上這樣寫著。
對菲爾的處罰和財產的沒收,使菲爾的債務達到了一種工作一生都無法償還的程度。此外,他對上級的暴力行為,對公司來說,既證明了他是一個禍害,還證明了他對其他員工的服從意識可能會有不好的影響。于是公司認為,保留他作為一名員工的成本一定將高于他的產能。
隨后,經過了一場漫長的、偶爾出現爭議的談判,菲爾的雇主和股東們決定將菲爾視為一種沉沒資本,并將有關菲爾的所有協議轉讓給了一個愿意支付他們報價十分之一的海外中介手中。
菲爾和許多違法者被送往海岸,被驅趕上了一艘不知將駛向哪里的貨船。在棍棒的揮舞中、在新雇主的督視中,菲爾被允許最后一次回望他生活了一生的城市。
從充滿血腥味的甲板走向漆黑貨倉的過程中,在他們把菲爾鎖在他的鋪位上之前,菲爾勉強能夠看清其他數十個形態曖昧的、模糊的、類似于人的東西,在甲板下的陰暗中被囚禁著、咳嗽著、呻吟著。
在這趟他們也許無法活著抵達的旅途中,那模糊的形態們徒勞地、丑陋地掙扎著,反抗他們身上的枷鎖。
忽然,菲爾感受到一聲低語,但他又不確定。那是否是他的妻子正在呼喚他?他渴望想通些什么,以得到某種平靜,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腦中的問題反而不斷涌現:
這是否是他墮入的地獄的最深處?
這些侮辱是否是他不得不承受的?
他還能承受多少,抑或多久?
……
無數的問題帶來沉默。他在思考中唯一沒有做的事,便是在恐懼中嘶喊,無論他的內心多么地想要這樣做。
因為他已然知曉,反抗那些擁有他的人會面臨什么樣的懲罰;也因為他永遠無法知曉,現任的雇主又會在與他的合同中寫下些什么。
【責任編輯:尾 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