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侖
在企業經營當中,我們時常會遇到一種特別的決策環境:外部的不確定性特別大,或者突然出現一些沒設想到的情況時,決策就會變得很困難。
比如說,在疫情期間突然遇到了比較嚴格的封控,或者,十幾年前地震的時候,正好在汶川。還比如說,我們在某地做房地產,本來市場還不錯,突然出現政策調整,限購、限售,或者是其他某些條件發生變化了,我們不知道該怎么決策。
在外部環境出現不確定的時候,在公司內部出現動蕩的時候,企業的管理者,或者說企業里的每個人怎么做決策,是一個值得研究的事。

在一些商學院里講企業管理的教授們有一些經驗,他們大體上提供的是一些說法,或者是建議,就是決策模型加外部的信息環境,這兩件事組合起來做一個決策。
這些理論,比如說波士頓矩陣,或者
SWOT分析(企業戰略分析方法)模型,分析優勢、劣勢、機會,還有挑戰,不管外部怎么樣變化,就用這個方法,用這些東西來組合看自己是該進還是該退。
這是一種分析方法。它們的前提都是有一個信息環境。但這個信息環境,短期內有可能是不具備的。當對外部的信息環境掌握并不充分時,你即使用這個模型也不能馬上開始做一些決策,還是要等你拿到充分的信息,對趨勢進行充分的預判以后,然后再根據SWOT的方法也好,根據波士頓矩陣的方法也好,再對企業做一些判斷。
實際上,最難處理的就是外部信息環境。外部信息環境有兩類,一類是可預見的,還有一些是不可預見的。
在過去30多年當中,企業家也好,企業管理者也好,在遇到不確定的環境時,最擔心或者說最不能把控的實際上不是教授們講的在決策環境,而是除了相對確定的環境,永遠都還要面對一個不確定的環境。
所謂相對確定的環境是市場需求。比如說,這款飲料有多少人喝,多大年齡的人喝,價格變動以后大概會有一個什么樣的需求變化,口味調整了以后哪個地方的人更喜歡,哪個地方人不喜歡?
這種純商業的判斷或者是商業環境的趨勢判斷,相對來說是比較確定的,我們可以通過大量的數據研究,然后給出確定的判斷。商學院教我們的大部分內容,不管剛才提到的模型,波士頓矩陣,SWOT分析,都是這種決策模型,都是針對于相對確定的商業環境。
我們再來看一下非商業環境,以及非商業風險。
非商業性的風險實際上是由非商業的環境決定的。而這些非商業性環境變化非常大,而且是我們在企業決策當中最頭痛、最難把握,也是最不確定的,最難預期的。
我們對比過去30多年里,在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死掉的企業和一直到今天活下來的企業,實際上,因為中國經濟一直在向上走,它們在商業上的失誤其實并不多,失誤多的往往都是對非商業風險的預判,以及對非商業環境、非商業性因素的判斷。
以下幾個方面,我覺得都是我們民營企業的決策者需要注意的。
第一,體制環境。
以前我們是計劃體制,現在變成市場體制,某些領域還是半市場體制,比如商品房買賣就是個半市場體制,它不是市場體制。舉個例子,之前說是你買了地,然后蓋了房子就可以賣。我有一個朋友,花了一大筆錢買了一塊地,他是按照正常的市場供求關系在做決策。
買了地以后突然限購、限價、限售了,于是他這項目去化比原來想象的慢很多,而且價格比原來想象的低很多,結果是虧了很多錢。現在這個公司已經破產重整了。
這就是體制環境,原來說是市場的,現在變成了半市場,甚至變成行政性管制的一個外部環境。
礦也是這樣,開始管得特別嚴,后來管得又相對比較少,然后又整改,又民營,又整頓,又退出,然后國有又進來主導,山西、陜北都出現了一些這種體制性的巨大變化。
也就是說,過去30年,在計劃向市場轉變當中,相關經濟領域的體制一直在變,有很多開始是放的,然后又收回去,有些是收了又放。
這種變化就會導致企業經營者沒辦法決策,怎么決策都有可能錯。
我經歷過一個特別有意思的事。20多年以前,1990年代,當時我們除了做房地產,還做了一些其他的生意。有一次我到陜北去,當地的朋友告訴我有一個礦在招商,面積很大,大概100平方公里,底下的礦,還有個編組站,以一個很低的價錢就能拿下。
我跟著下去看了看,坐滑輪車下斜井,感覺特別瘆得慌,特別深。我上來以后很猶豫,這個領域我不懂,我就去研究政策、體制,看來看去,我覺得民營公司做這個事有點懸,最后就放棄了。放棄了以后發現,民營企業實際上是可以做的,而且很多民營企業在礦上確實做得不錯,規模很大,也賺了很多錢。
所以后來有一次我回到這個地方時候,當地的朋友跟我開玩笑說:“你就是讀書太多了,你看我們這拿到礦的都是沒讀過什么書的,最后拿到礦都掙錢了,哪有人研究體制,研究這的那的。”
我當時考慮的就是這個事體制是什么樣的,會怎么管。我考慮的不是供求關系,煤當時肯定是有需求的。這個事我就做了個決策,就沒做,對還是不對?不知道。后來有些當地的朋友說我錯過了機會,但對我來說我覺得自己也對,因為我比較謹慎,我做每一件事情,如果發現體制環境不允許,我就不會做。
當然,這個事還有個后續。后來有一些在這些礦上掙了錢的老板進去了。而在煤礦行業整頓期間,也有一些人的生意因為整頓也沒了。
所以,非商業風險的第一點就是跟體制環境的穩定和確定有關,而體制的穩定、確定與否是跟法律有關的。從1993年12月份出現《公司法》之后,到現在有將近400個與掙錢這件事有關的法律,所以我們的體制是逐步地走向更清晰、更穩定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過去三十多年里,我們越來越具有了一個法律基礎上的市場經濟的體制環境。
第二,政商關系。
政商關系實際上又是三個方面。第一是你跟國有資本的關系。比如,混合經濟怎么混合,混合以后公司治理怎么做,很多都是非商業性的。
國有資本的運行規則,管理模式,等等,都有一套自己的規則。作為民營企業,與其打交道,你就得搞明白這些。
第二個是企業和政策環境的關系。上文提到的體制和政策也屬于政商關系當中「政」的一面。比如說政策環境,房地產領域,各級政府加起來差不多每年會出將近四五百個文件,這些文件就是房地產行業的環境。
我們還有行政法規,還有行業管理,還有領導的講話,以及一些臨時的會議決議、政府通知,等等,所有這些東西都構成企業跟“政”這個領域里頭的一種互動的關系。而且這種“政”表現為剛才講的文件、會議、決議、批示、講話這一堆東西,你怎么處理,這就是政商關系當中的一個巨大的挑戰,也是每一個企業決策者必須明白的事情。
第三是你跟領導的關系。比如你跟市長、區長、書記之間的個人關系,是不是按照“親清”的原則來處理的,如果你們建立了“親清”的關系,那就沒問題。
如果你有灰色地帶,或者有一些不當的交易,那么當然你就會失敗。有些企業發展得還不錯,但是和個別官員在一些事情上有說不太清楚的關聯,后來官員因為貪腐被抓,企業也受到影響。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政商關系是非商業性風險中很大的一個風險。
此外,意識形態方面的禁忌,做企業的必須要懂。有些什么樣的觀念,什么樣的話,什么樣的事情,在特定的環境下的意識形態上的一些要求,都是很嚴肅的,是硬約束。
總之,這些非商業性因素中,體制有關的也好,政商關系也好,以及意識形態領域的一些要求、原則,都是不能犯錯的。
一個企業家也好,一個企業管理者也好,能夠10年、20年、30年,發展起來還做得還不錯,做得很穩定,而且持續地得到客戶、股東、政府、媒體、社會各方面的接受和支持,是非常不容易的。
有一些企業家,可能因為一個發言,一個商品的圖案設計,或者自己一時沖動去了某個場所開心一下,然后公司可能因此就垮掉了,往往都是缺乏對非商業性風險的認知造成的。
所以,我們在企業決策的時候,既要看到商業風險,更要關注到非商業性風險。惟其如此,在外部環境不確定的情況下,我們才能夠拿捏好當下的狀況,同時做好決策,讓企業活下去,讓事業不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