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蘊彰
實現減碳與增長雙贏的鑰匙是創新驅動的綠色技術替代和減碳成本下降。對此,劉世錦提出了“創新型碳替減”的新概念,強調中國在能源和經濟綠色轉型的過程中,必須走一條“增量優先、以新代舊、激勵創新、市場驅動”的轉型之路。

如今,碳達峰碳中和已成為國際社會以及我國政府和各行各業高度重視的目標愿景,但如何處理“雙碳”目標和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卻是一個非常重大的現實問題。
《小康》雜志、中國小康網注意到,現在專家學者討論“雙碳”目標和經濟增長的關系時,更多的是強調二者之間如何平衡,而十三屆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劉世錦卻從創新發展理念的角度,探討如何使“雙碳”目標成為促進經濟增長、高質量發展的驅動力,進而實現減碳與經濟增長的“雙贏”。
中國是目前碳排放量最大的國家,沒有中國的積極參與,全球減排目標不可能實現。劉世錦表示,在當前復雜的國際大變局之下,應對氣候變化是中國與發達國家共識度較高,且能夠對話合作的少有且處在優先位置的領域,也是促進中美合作的一個重要渠道。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高質量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而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綠色化、低碳化是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關鍵環節。把實現“雙碳”目標壓力轉化為經濟增長動力,是一個很有吸引力、感召力的目標,但要想實現這一目標并不容易。對此,劉世錦提出了“創新型碳替減”的新概念,強調中國在能源和經濟綠色轉型的過程中,必須走技術創新、制度和政策創新的路子,走一條“增量優先、以新代舊、激勵創新、市場驅動”的轉型之路。
“雙碳”目標帶來的挑戰前所未有
《小康》·中國小康網:中國提出在2030年前二氧化碳排放達到峰值、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現在看壓力有多大?
劉世錦:目前,中國、美國、歐盟和印度是碳排放的主要國家。其中,中國碳排放總量占世界總量的20%以上,總量高于美國,中國的人均碳排放水平低于美國,但與歐盟的水平相當。
未來中國要走的道路,難度相當大,有兩個基本約束條件。
第一,中國人均碳排放已達7噸以上,超過歐盟,盡管還有7年的達峰前時間,但這個空間并不大。因為這是碳中和目標約束下的碳達峰,達峰水平越高,下一步碳中和的難度越大。
第二,目前中國人均GDP剛超過1萬美元,要保持4%~5%的增長速度,才能在2035年達到人均3萬~4萬美元,也就是中等發達國家水平,此后還要達到6萬~7萬美元(前沿發達國家的水平)。
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少吃草、少排放乃至零排放,對中國來講確實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
《小康》·中國小康網:碳達峰、碳中和目標倒逼的大背景之下,中國可以借鑒哪些發達國家的經驗?
劉世錦:擺在中國面前有三條路:一是高碳高增長;二是低碳低增長;三是低碳或零碳較高增長。對于中國來講,“高碳高增長”“低碳低增長”的路子都不能走,只能選擇“低碳或零碳較高增長”的路。在雙重約束下,選擇采取低碳或零碳的綠色技術和產業體系,同時實現高生產率,力爭減碳和經濟增長“雙贏”。
中國作為一個超大型經濟體,在人均GDP略多于1萬美元,且有“雙碳”目標、巨大減排壓力的情況下,仍要保持經濟較高增速,不放棄未來進入發達國家行列目標,從全世界來看未有先例。這條路難度和不確定性很大,挑戰堪稱前所未有,可以說是“刀鋒之路”。
《小康》·中國小康網:如何應對如此巨大的挑戰?
劉世錦:挑戰蘊含機遇,思路決定出路。如果轉換思維方式,主動推進綠色轉型,就可能抓住換道超車、建立新競爭優勢的機會,中國發展的機遇前所未有。
在我看來,我國至少有以下三大優勢:一、提早轉型有利于降低轉型重置成本、沉沒成本。相比發達國家在人均收入3萬~4萬美元或更高水平轉型,中國在人均收入1萬美元水平上轉型,將會支付較低的傳統非綠色產品的生產和運營投資成本。中國不少產品仍未達到需求峰值,可直接由綠色產品替代,如美國、歐盟和日本交通部門排放達峰時千人乘用車保有量分別約為845、423和575輛,而中國目前僅有221輛,在汽車普及期,可直接購買新能源汽車。
二、中國經濟增速較高,可為綠色產品創新和推廣提供更多市場需求,有利于形成商業模式。從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之后,中國經濟增長放緩,現在的潛在增長率是5%~5.5%,但仍相當于美國的2~3倍。中國有巨大的綠色需求增長空間,這將有利于形成新的商業模式。
三、中國在綠色技術、產業領域已有一定積累,與外國的差距并不像以前那樣大,尤其是新能源汽車、光伏發電、風電、儲能、綠氫以及數字技術諸多領域,與國際前沿水平相比處在并跑或領跑位置,這方面的成功案例越來越多。
與此同時,中國是一個“強政府”,能夠對綠色發展和“雙碳”目標的實現發揮積極作用。
創新型減碳空間有多大
《小康》·中國小康網:您提出了“創新型碳替減”,這種創新型減碳的空間究竟有多大?
劉世錦:我們可以觀察到三種不同的減碳類型:衰退型減碳、增效型減碳、創新型減碳。簡單來說,“衰退型減碳”是通過減少生產來減少碳排放,這是所有減碳類型中最簡單、最不費氣力的;“增效型減碳”,我們經常講的節能減排、節約優先等,大體上相當于這種類型的減碳;而“創新型減碳”是指通過創新形成新的技術、工藝、方法等,在達到相同產出的情況下,實現低碳、零碳甚至負碳排放,如用風、光、水、生物質等可再生能源發電。
比較三種不同的減碳類型,“創新型減碳”?跳出已有的技術和產業圈子,開辟新的賽道,具備了前兩種減碳類型所沒有的特點;從根本上來說,“創新型減碳”就是要換技術,用低碳、零碳或負碳技術去替代原有的高碳技術。
創新型減碳的空間究竟有多大,是無法事先設定的。創新的內在動力和不確定性,決定了人們不可能限定它的擴展邊界。可以肯定的是,創新型減碳可以大大降低人類社會應對氣候變化的成本。應對氣候變化的一個重要挑戰來自成本沖擊,創新帶來的成本下降可以極大增強人類應對氣候變化的信心和能力。
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一旦創新進入可持續軌道,成本下降相當快,這方面的典型案例是光伏發電。過去的十多年,光伏發電成本下降了80%~90%,已經低于燃煤發電成本,并且還有進一步下降的潛力。其他清潔能源也正呈現出類似特點。
值得一提的是,數字經濟是繼農業經濟、工業經濟之后的另一種經濟形態,整個經濟社會正經歷向數字經濟形態的轉型。按照我們的預期,“雙碳”目標的壓力將會觸發和加速能源等高碳行業的數字化進程。
《小康》·中國小康網:我們注意到,全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簡稱碳市場)已于2021年7月16日開市。截至2022年年底,碳排放配額累計成交量2.3億噸,成交額104.75億元。
劉世錦:諾德豪斯、斯特恩等氣候變化經濟學的領軍者都提出要給碳定價,具體辦法有配額加交易和征收碳稅,并期待碳排放權市場能夠發揮重要作用。然而,根據我們的調查了解,不論是最早興起的歐洲碳市場,還是近期開始運作且全球規模最大的中國碳市場,實際運行狀態似乎不及預期。
對于碳排放這樣具有全球外部性的物品,不可能指望市場直接發生作用,因此就需要有政府的介入,由政府“制造”市場。我國建立起全球規模最大的碳排放權市場,這是一個重要進步,但由于諸多因素制約,過去一年多的交易額并不大。
《小康》·中國小康網:為什么碳市場實際運行狀態似乎遠不及預期?
劉世錦:?除了諸多外部因素外,這些市場均存在結構性缺陷。比如只有部分高排放行業和企業被納入市場,與“應入者”范圍相差甚遠,這樣不僅覆蓋面不夠,公平性問題也顯而易見。配額初次分配基本上免費發放,實際付費只發生在“調節余缺”環節。
配額分配由歷史法轉為基準法是一個進步,但考慮到供給安全和穩定,配額發放規模降幅不能過大,在很多情況下,監管者很難區分供給安全是實際存在還是生產者的借口,如此等等。由于這些因素的阻礙,碳市場價格發現以及相關的調節供求、促進創新等作用就會大打折扣了。
目前,碳排放權市場自愿核證減排即CCER類型碳匯交易尚未啟動,并設立了5%的交易規模比重限制,這是一個對整體市場結構難以產生大的影響的份額。
建立“三支柱”體系,實現創新型碳替減
《小康》·中國小康網:創新型減碳觸及了整個綠色轉型的核心,也就是綠色的技術創新、制度創新。有哪些解決減碳與經濟增長“雙難”、實現減碳與經濟增長“雙贏”的鑰匙?
劉世錦:?我們可以提出一個新的概念,或者說應對氣候變化過程中一種新的理念,叫做“創新型碳替減”,就是碳的替代性減少,是指依托低碳、零碳等綠色技術替代,相對減少的碳排放,也可以稱其為替代性減碳。創新型碳替減與原有的高碳基準生產方式相比,能夠在獲取相同產出的情況下,減少或者抵消碳排放量。比如每千瓦時發電,如果用煤炭發電,其碳排放量大約是1000克或者略多一點;用光能是30克碳排放;風能是10克。我們由燃煤發電改為光伏或者風能發電,碳減量就分別是970克或者990克,相當于燃煤發電碳排放量的3%或者1%。發同樣多的電,碳排放量相當于此前燃煤發電的97%或者99%。增量部分的碳替減可以降低整體的碳排放強度;存量部分的碳替減可以降低整體的碳排放總量,這是我們實現碳排放“雙控”的重要抓手。
“創新型碳替減”在減碳的同時實現經濟增長,把二者的沖突關系轉化為協同關系。與“創新型碳替減”相配套,應加快形成相互依存的三支柱體系。
具體來說,第一支柱是建立全方位支持綠色技術創新的創新型“碳替減”市場。這個市場應有強包容性,既包括綠電等綠色能源產品,也包括鋼鐵、有色、建材、化工等高碳行業能夠產生碳替減的產品,如綠氫煉鋼等。此外,還可包括森林碳匯和其它負碳技術產品,也可包括個人消費領域的碳排放權交易。按照個人碳排放平權的原則,在個人消費領域平均發放碳排放配額,部分消費水平較高者可以購買消費不足者轉讓的配額,也可直接購買碳替減量,以平衡個人碳賬戶,這樣機構和個人都可成為市場參與者。
在起步階段,建議選擇條件較好的地方建立區域性市場,可以先形成“碳資產池”或“綠碳銀行”,?開展創新型“碳替減”的核算和交易。如果運行有效,可以向外地交易者開放,逐步演變為更大范圍的區域市場乃至全國性市場,并可與國際相關市場機構合作。
第二支柱是形成區域自主減排責任體系。增量優先的關鍵是擴大對技術創新產品的市場需求,而這一點又直接取決于減排責任體系的有效性。可借鑒國際上巴黎協定的原則,鼓勵各個地方的主動性,提出既合乎本地實際、又有一定挑戰性的減排目標,與落實“雙碳”目標1+N政策相配合,形成省、市、區縣和開發區等層面的區域減排計劃和可追溯的減排責任要求。
區域或企業完成減排任務,可以自身直接減排、生產創新型碳替減產品、通過市場交易購買創新型碳替減產品,這樣減排責任體系就可以動員起對綠色技術產品的持續需求,進而帶動增量擴大、以新代舊的轉型進程。
創新型減碳市場與減排責任體系建立后,將會形成市場導向,促進減碳、增長、降本、提效協同推進的內在機制,實現由能耗雙控向碳排放雙控的轉變。區域和企業可以從各自實際出發,不必搞一刀切的減碳指標。
第三支柱是加快碳核算、碳賬戶為重點的綠色微觀基礎制度建設。不論是推進創新型減碳市場建設,還是完善減排責任體系,前提都是要有一個合格的碳核算基礎,而這恰恰是目前一大短板。在碳核算的起步階段,可以采取從上而下的方法,先把基本情況摸清楚。同時要普遍建立碳賬戶,包括企業和其他機構的碳賬戶,有條件的地方也可以建立個人碳賬戶。在企業中推廣ESG評估,率先在上市公司和大型企業中形成穩定規范的ESG評估的披露制度。把更多的融資活動納入綠色金融軌道,借助增長型碳匯開發多種類型的金融產品,進而為綠色技術創新提供切實有效的支持。
《小康》·中國小康網: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高質量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簡單來說,在中國能源和經濟綠色轉型的過程中,應該走什么道路?
劉世錦:中國的能源和經濟應該也必須走一條“增量優先、以新代舊、激勵創新、市場驅動”的轉型之路。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實現“雙碳”目標,應在繼續重視增效型減碳的同時,盡快把“創新型碳替減”?納入碳減排的核算體系,統籌增量與存量、未來減碳與當下減碳、創新與安全,力爭減碳與增長雙贏。各地應加快制定以碳排放“雙控”為目標、減碳與增長雙贏的五年規劃和遠景規劃。此外,在碳減排過程中要更多地引入市場化因素,并形成一種雙向激勵轉型機制。
促進綠色創新,既有技術創新,也有體制機制政策創新。應當鼓勵支持地方、基層和企業在國家頂層設計的引導下有一些自選動作,給出一定的試錯探索空間,取得成功經驗后完善提高再推廣,這樣綠色轉型過程才能沿著正確方向、充滿生機活力地持續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