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
【導 讀】 《老子》 玄妙難識, 就目前文獻看, 韓非最早對《道德經》 做了闡釋,他的《解老》 篇是第一個普及了《老子》 “上德不德, 是以有德” 這類辯證對立句法的解讀。 韓非亦以權謀之術來讀解老子, 從 “天地不仁, 以萬物為芻狗” 到“君王不仁以萬民為芻狗”, 法家與老學似有某種隱秘的聯系。
韓非說老, 是韓非子說老子。 在《韓非子》 一書55 篇中有 《解老》《喻老》 篇, 這個老就是指老子。
由于先秦流傳下來的各種文獻典籍幾經轉抄, 訛誤難免, 再加之版本眾多, 內容蕪雜, 其中還有今古文之爭等, 似乎沒有哪一部著述能確保是真身嫡傳, 所以往往有學者質疑某些篇章的真偽。 《解老》《喻老》 也屬于這種情況, 學界有人認為可能是后人所作, 摻雜到其中的。 因為這兩篇的內容與韓非子其他諸篇的思想體系不合。 然而以思想內容的系統性來做辨識, 雖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并不充分。 因為沒有將作者的思想立場轉變考慮在內,特別是在戰國百家爭鳴年代, 各種思潮學說的大碰撞, 學人和思想家的觀念前后會有很大的變化和發展。思想和觀念的進展有其自身的邏輯,不能用是否有系統性和前后接洽來衡量。 另外, 韓非在其他一些篇章中(《內儲說下六微》) 也引述《老子》,感覺在口吻上和《解老》 《喻老》 沒有明顯的差別, 所以更不能貿然判定《解老》 《喻老》 為偽作。

這《解老》 和 《喻老》 之所以和韓非其他的篇章風格不同, 很可能是韓非給自己的學生和追隨者講解《老子》 的講課筆記。 《老子》 太玄妙, 領悟起來有困難, 連司馬遷也覺得《老子》 深遠莫測, “微妙難識”, 所以需要讀解。 韓非講得很細, 很瑣碎, 有的句子掰開來講,有些地方甚至重復, 難怪有點像講義。 盡管從 《史記》 看, 韓非似沒有講學課徒的經歷, 但是韓非的才華蓋世, 聲名卓著, 連秦皇都感嘆:“嗟乎, 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 死不恨矣!” 可以想見, 那時他的 “粉絲” 絕不在少數, 若國內外的“韓粉” 聚集在一起, 備齊束脩, 恭請韓非來授課, 又不需要走出國批準的程序, 在當時應該是很風雅的事情。 而韓非雖然文采斐然, 落筆驚風雨, 遺憾的是患有口吃, 所以講課筆記一定會準備得比較細致結實,完全可以當文章看。
今人讀 《老子》, 除個別幾處外, 似不覺特別深奧, 那是因為站在前人肩膀上的緣故。 許多人皓首窮經, 細加考訂辨析, 甚至為了句讀(dòu) 斷在哪兒都吵得不可開交, 研究者又從各個角度來加以闡釋和補充, 為后人的讀解做了充分的鋪墊, 盡管其中以意逆志的成分可能不少, 但并不顯得勉強。 在韓非的時代, 情形就完全不一樣, 估計那時《老子》 的各種抄本并行于世, 但無人作解, 大約是“詩家總愛西昆好, 獨恨無人作鄭箋” 的局面,九流十家忙于爭鳴, 豈肯為他人做嫁衣裳。 其時, 玄學大師、少年天才王弼尚未降世, 故無 《老子》 注本和《老子指略》 來指點門徑, 所以講解《老子》 本身就是一門了不起的大學問。 聰穎如韓非, 有時也不免搞錯。
一
后人奇怪, 為何韓非的《解老》篇一上來就講解《老子》 的第三十八章“上德不德, 是以有德”。 一種解釋是韓非只重視《老子》 的下篇,對其中的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感興趣, 而對“道可道非常道” 起始的宇宙本體論思想不感興趣。 其實不然, 以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老子》 帛書看, 其開篇第一句話就是“上德不德”。 該帛書分上、下兩篇, 上篇為德經, 下篇為道經, 與后世通行的道經在前、德經靠后以及八十一章劃分的版本面目不同。這后世通行本是王弼編定的, 很難說它是出自家傳秘籍珍本, 還是這位少年英才得獲天啟, 輯錄校勘編排一人搞定, 賦予《老子》 以新面孔。 總之, 韓非的 《解老》 是規規矩矩從德經開頭講起。
“上德不德, 是以有德” 是《老子》 全文的第一節, 原文不過130余字, 共20 來句話, 韓非基本每一句都做了詳盡的解釋, 足足用了1300 來字的篇幅, 可見其用力甚猛。他一上來就把“德” 和“得” 分開,所謂“德者, 內也; 得者, 外也”,即認為“得” 是指外在的獲取, 而“德” 是內在的圓滿和完善。 內心的圓滿和充盈不輕易顯現在表面, 所以實際上就是有德的。 當然, 這里所說的 “德” 主要是指順應自然,明哲保身, 和我們今天所說的道德高尚, 勇于犧牲, 是有區別的 (也可能后來道家的養身哲學就是從這“德” 上延續下來的)。 用韓非的話來說就是“‘上德不德’ 言其神不淫于外, 則身全, 身全之為德”。 接下來“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也” “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 以這一思路來領悟, 似乎也迎刃而解了, 那就是不為而為之, “非求其報也”, 一切順其自然。
現今讀者很容易在各類讀本和網絡上找到有關老子的簡明貼切的解釋, 并對老子這類相反相成的句子很有意會, 甚至有點無師自通:如“知者不言, 言者不知” “信言不美, 美言不信” “善者不辯, 辯者不善” “知者不博, 博者不知” 等, 均可舉一反三。 但是就目前的文獻來看, 或許韓非是第一個普及老子這類辯證對立句法解讀的人。 再譬如,今本《老子》 第四十六章有“天下有道, 卻走馬以糞。 天下無道, 戎馬生于郊”。 一看之下有點發蒙, 天道的好壞竟然與牲口有密切的關聯?其實這里是轉了好幾道彎, 內含著若干層意思, 經韓非一解, 立馬釋然。 首先是從天下有道轉到君主有道上, 即“有道之君, 外無怨仇于鄰敵, 而內有德澤人民”。 所以化干戈為玉帛, 馬匹不必用于戰爭而可以來耕田, 則“積力于田疇, 必且糞灌”。 如果天下無道, 戰爭連連, 戰馬稀缺, 那么連懷孕的馬匹也要參戰。 所以, 韓非說道: “兵數起, 則士卒盡。 畜生少, 則戎馬乏……戎馬乏, 則將馬出。” 這“將馬” 在這里就是指懷孕的馬。 后世各種注本雖然各有千秋, 但大抵也是這么來讀解《老子》 的。
《解老》 是韓非子五十五篇中少有的長篇, 大致有7000 多字, 其中數十處引用《老子》 的話, 并做出了詳盡的解釋。 按現在的通行本,韓非先后講解了《老子》 的第三十八章、第五十八章、第五十九章、第六十章、第四十六章、第十四章、第一章、第五十章、第六十七章、第五十三章、第五十四章。 然而《老子》 的學說實在太玄妙, 沒有多少人能夠讀通。 那時既沒有什么老子思想研究院, 也未有老子論壇, 供各地的研究者相聚切磋, 所以韓非也免不了出差錯, 有的地方還錯得離譜。 如第五十章, “生之徒, 十有三; 死之徒, 十有三; 人之生, 動之于死地, 亦十有三”。 按后人解釋(當然首先是王弼), 出生的人口中, 有十分之三是正常活下來了, 有十分之三是死于非命的, 還有十分之三的人, 本來是可以正常活下來, 卻自蹈死地。然而在《解老》 篇中, 這“十有三”被解釋為人的身體“四肢與九竅”,加在一起為十三, 大謬矣!
當然在《解老》 篇中還有其他一些訛誤。 比如, 還是在第一節中,無論是長沙馬王堆出土的甲乙本帛書, 或者王弼的 《老子》 校本中,都是 “失道而后德, 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 失義而后禮”。 但是到了韓非這里, 每一句的后面都多出一個“失” 字, 成了“失道而后失德, 失德而后失仁, 失仁而后失義,失義而后失禮”。 不知是韓非依據的版本錯誤, 還是他覺得解釋不通,就自己加上了“失” 字, 成為衍文。之所以判定韓非之說是衍文, 因為以老子的思辨邏輯, 世間萬物往往是相反相成的, 正是由于道之不行,才有德興; 而德之喪失, 才有仁起;仁之不存, 才標舉道義; 義之偏廢,才倡導禮制。 這與他的“大道廢, 有仁義; 智慧出, 有大偽; 六親不和,有孝慈; 國家昏亂, 有忠臣” 同理。
二
如果說韓非的《解老》 篇像課堂講義, 其主旨在把神秘難懂的《老子》 給眾人講明白, 那么 《喻老》 篇的寫法全然不同。 《喻老》 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解老, 但不是通過分析和說理來闡釋, 而是通過大量的寓言和掌故作譬以明理。 雖然以邏輯嚴密的推理和運用寓言掌故來喻理都是韓非的強項, 但是有的研究者認為《喻老》 在寫作上“粗淺而失去玄旨”, 不如《解老》 這般有“精到之語” 迭出, 且在許多方面誤解了老子的原意, 因此《喻老》 不像是韓非手筆。 然而筆者想象, 如果在韓非的學生或“粉絲” 中, 有些人文化程度相對較低, 對枯燥的說理不明白, 為了遷就這些學子,韓非不得不在《解老》 之后, 再以形象而生動的比喻來做些補充, 于是就有了《喻老》 篇。
以寓言和掌故來喻理, 往往生動而有感染力, 但有時不免流于膚淺, 而且容易產生多義和歧義, 不過倒是易于傳播和推廣。 例如, 成語“三年不飛, 一飛沖天” “不鳴則已, 一鳴驚人” 等, 最早的典故就出自《喻老》, 說的是楚莊王“蒞政三年, 無令發, 無政為也”, 近臣右司馬跟他聊天, 說南方有一種鳥,三年不翅, 不飛, 不鳴, 默然無聲,是什么鳥? 楚莊王回答: “三年不翅, 將以長羽翼; 不飛不鳴, 將以觀民則。 雖無飛, 飛必沖天; 雖無鳴, 鳴必驚人。” 又過了半年, 楚王開始大刀闊斧處理政事, 于是國家大治。 講完這個故事, 韓非說道,這就是所謂的“大器晚成, 大音希聲” 的含義呀!
用如此富于哲理的對話來喻示《老子》, 不知是手頭現成的材料,還是韓非特地編了這么個有趣且意味深長的故事? 總之, 韓非是那個時代第一流的段子手, 腹中有故事萬千, 無論什么言簡意賅的思想,他都能敷衍出一篇故事, 或者說無論什么故事, 他都能找得到與之匹配的理念。 例如, 在 《老子》 帛書中本有兩句極其晦澀的表述: “是以圣人欲不欲, 而不貴難得之貨; 學不學, 復歸眾人之所過。” 為了闡釋這兩句話, 韓非居然演繹出兩個故事來。
宋國有一個鄉下人, 獻給子罕一塊璞玉, 子罕不受。 此人說: “此寶也, 宜為君子器, 不宜為細人用。” 但是子罕則回應道: “爾以玉為寶, 我以不受子玉為寶。” 即鄙人欲玉, 而子罕不欲玉。 這就是所謂“欲不欲, 而不貴難得之貨”。
這第二個故事讓人有點惶恐。王壽背著書走在大街上, 遇見徐馮,徐馮對他說了一番話, 大意是書本上的知識都是以往人的言論, 產生于那時的情景, 不一定適用于當下,“于是王壽因焚其書而舞之” (這焚書行動比秦始皇還早些)。 接下來,韓非說“故知者不以言談教, 而慧者不以藏書篋。” 即學那些過時的沒用的知識, 是許多人都容易犯的過錯。 這就是“學不學, 復歸眾人之所過” 的意思。 以上兩句話在王弼的《老子》 校本中都沒有輯錄, 可能是覺得歧義頗多的緣故吧! 特別是第二句話“學不學, 復歸眾人之所過”, 目前的各種釋義很難統一。筆者揣測, 以韓非的 “不期修古,不法常可” 的理念, 這“不學” 應該是指不被眾人所關注的法術刑名之學。 當然, 《老子》 的原意高深莫測, 因為人們所學的知識有限, 而所不學或未學的知識則是無限的,這“不學” 的范圍大得很呢!
韓非以三年不飛不鳴來喻示“大器晚成, 大音希聲”, 未見貼切;以王壽焚書來闡釋“學不學, 復歸眾人之所過”, 亦可能未必是 《老子》 的正解。 但是故事有自己的生命, 以自身的感染力獲取受眾, 不受作者主觀意圖的制約。
由于《喻老》 是以寓言的方式表達見解和意蘊的, 更容易體現作者自身的偏好, 讀者能從中窺見韓非以權謀之術來理解《老子》 的傾向, 所以在故事中也體現了作者的心思。
如在《喻老》 篇的末尾, 作者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周文王有珍奇玉版, 商紂王讓大臣膠鬲去索取,文王不給。 紂王又派費仲去要, 文王就交給了費仲。 原因是“膠鬲賢而費仲無道也。 周惡賢者之得志也,故予費仲”。 也就是說, 周文王希望商紂王不要信任賢惠的膠鬲, 而重用奸佞的費仲。 同時, 周文王又把在渭水邊垂釣的姜太公, 當老師一般恭敬請過來輔佐他。 韓非講這個故事是想通過對比, 希望人們能體會老子所說的“不貴其師, 不愛其資, 雖智大迷, 是謂要妙” 的含義,這就有點隔了。 以一些老學研究者的解釋, 上面這段話可以解釋為,“不尊重老師, 不珍惜借鏡, 自以為聰明, 其實是大迷糊。 這才是精要深奧的道理” (參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 第二十七章)。 而韓非的故事則引領讀者走到權謀機心之路,可能有背老子之意。
《喻老》 在篇幅上, 只有 《解老》 的一半, 所闡釋的《老子》 的章節, 也比 《解老》 要略少些, 但是韓非一口氣講了10 多個故事, 像扁鵲見蔡桓公這類故事, 膾炙人口,基本是家喻戶曉。 由此, 韓非不僅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實在是可以算作小說家的代表人物。 據班固《漢書·藝文志》 的說法: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 街談巷語, 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 如果以小說家排名,那么孟子、莊子和韓非或許能包攬先秦諸子的前三名, 他們均在著述中運用大量的寓言、傳說和掌故,而韓非更是后來者居上。
諸子百家的學說, 大都毀于戰亂兵燹和焚書坑, 而《孟子》 《莊子》 《韓非子》 等能幸存下來, 那是因為他們都善于小說的緣故, 因而其著述能在民間普及, 廣為傳播并被收藏, 也逃過了各種劫難。
三
韓非在《顯學》 篇中稱, “世之顯學, 儒、墨也”。 仿佛在他那個時代老學很寂寞, 其實不然。 韓非接下來是要嚴厲批評儒家和墨家, 才故意那么說, 他在《五蠹》 篇中說“儒以文亂法, 俠以武犯禁”, 就是分別針對儒、墨兩家的。 再說以儒墨為顯學, 并不表明《老子》 的學說沒有影響力。 別的不說, 就他著《解老》 《喻老》 篇, 可見那時人們對老子學說的向往。 倘若如某些研究者所言, 《解老》 《喻老》 為他人所著, 那么韓非在其他的文章中也數次提及老子, 從如數家珍的口氣看, 韓非對老子頗仰慕。 另外, 秦朝覆滅后, 漢初就大興黃老之術,這也表明其時老學的傳播不僅強勁,且早就有其歷史和社會基礎。
韓非是法家, 老學后歸入道家,前者殫精竭慮于法術, 后者逍遙自在于化外。 道不同, 韓非服膺老子似乎有點捍格。 但是細究起來, 法家與老學有隱秘的內在聯系。 老子曰: “天地不仁, 以萬物為芻狗; 圣人不仁, 以百姓為芻狗。” 韓非的基本思路是“君王不仁, 以萬民為草芥”, 或者說“以萬民為工具”。 當然, 老子學說言約旨遠, 玄之又玄。后學見仁見智, 各有偏好, 各有所取。 故梁啟超在其《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 中, 將老學分為5派, 分別為哲理派、厭世派、縱樂派、神秘派、權謀派。 梁啟超認為,其中哲理一派最為正宗: 由 “莊、列傳之, 大盛于魏、晉間”; 厭世一派: 乃“凡游心空理者, 必厭離世界。 楚狂、沮、溺之徒, 皆汲老學之流也。 后世 《逸民傳》 中人, 皆屬此派”; 縱樂一派: 則 “楊朱傳之, 數千年來, 日盛一日”; 神秘一派: 是“谷神玄牝, 流沙化胡, 蓋必有所授焉。 后衍為神仙方術家言,盛于秦、漢。 復為符箓丹鼎之學,盛于漢末、三國、六朝”; 至于權謀一派, 梁啟超如此評價道: “老學最毒天下者, 權謀之言也。 將以愚民,非以明民, 將欲取之, 必先予之,此為老學入世之本。 故縱橫家言,實出于是, 而法家末流, 亦利用此術。 《韓非子》 有《解老》 等篇。 史公以老、韓合傳, 最得真相。”
《道德經》 并非權謀之書, 但是其中確有不少權謀之言。 除了以上梁啟超提及的“非以明民, 將以愚之” 等, 章太炎還特別點出: “‘魚不可脫于淵, 國之利器, 不可以示人’ 此二語是法家之根本, 唯韓非能解老、喻老, 故成其為法家矣。”經過歷史的發酵, 縱橫家的操弄和擴充, 到韓非手里, 老學中的某些權術似融合滲透到法家的精髓之中。故司馬遷作《老莊申韓列傳》, 把老子、莊子和法家的申不害、韓非合在一起, 4 人共傳。 然而太史公可能更著意這位韓公子, 在此列傳中,韓非一人所占的篇幅要超過前三者的總和。 原因是其中幾乎引錄了韓非的《說難》 篇全文。 以太史公出神入化之敘事本領和概括能力, 何用照抄原文? 當然, 實在精彩之文則另當別論。 例如, 在 《秦始皇本紀》 中, 司馬遷幾乎整篇抄錄《過秦論》, 那是因為賈生的崇議宏論太過出色, 足以傳世。 而韓非可選之文頗多, 如《孤憤》 《五蠹》 《內外儲》 《說林》 等篇篇精彩, 因何《史記》 獨中意此文? 其實這是表現太史公惋惜其才華的一種反諷。 意思是明明知道進言之難, 知道伴君如伴虎, 知道揣摩君主心理, 最后仍然以言獲罪, 死于獄中。 所以太史公最后說道: “余獨悲韓子為《說難》 而不能自脫耳。”
《說難》 以今天的眼光看, 多少涉及傳播心理學。 文章探討游說之術, 即如何進言人主而獲得成功。韓非認為游說的關鍵在于了解被說對象的心理, 即 “凡說之難, 在知所說之心, 可以吾說當之”; 接下來, 作者分析了以下幾種情況: 有的人主沽名釣譽, 有的則追求厚利,有的表面上追求名譽, 實際上渴望厚利。 所以作為說客, 千萬不要混淆不同對象哦! 否則不但不能收效,還往往被掃地出門, 即“所說出于為名高者也, 而說之以厚利, 則見下節而遇卑賤, 必棄遠矣。 所說出于厚利者也, 而說之以名高, 則見無心而遠事情, 必不收矣。 所說實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 而說之以名高, 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 若說之以厚利, 則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此之不可不察也”。 接著還有更隱秘的手法, 如果人主想炫耀自己的智慧, 說客不僅要順著他的思路幫其出主意, 還要佯裝自己很無知的樣子, 以凸顯人主的智慧, “使之資說于我, 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
當然, 在以上種種權術都施展之后, 絕不能忘記最關鍵的一條,就是不能冒犯君主, 不能觸動他的逆鱗, 否則必定招來殺身之禍。 “夫龍之為蟲也, 柔可狎而騎也; 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 若有人嬰之者,則必殺人。 人主亦有逆鱗, 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 則幾矣。”
或可說《說難》 是游說者的必備手冊, 入門指南。 整篇文章都在傳授游說技巧和注意事項, 但是即便如此, 韓非仍然死于非命。 由此可以認為, 太史公把《說難》 整篇囊括到《史記》 中, 并非此文是韓非所有文章中最為燦爛耀眼的一篇,而是該文恰恰是此類人命運的寫照,盡管才華絕倫如韓非者, 亦不能自脫耳。
四
筆者年少時讀韓非, 為其雄辯所折服。 他的邏輯力量, 犀利的文筆, 還有那些意味雋永的寓言, 給人留下色彩斑斕、大有教益的印象。待有了一定的閱歷和社會經驗后再讀其書, 頗感壓抑和陰暗, 因為韓非所說所主張, 全為人主謀, 目無余子, 也就是只為君主專制服務。仿佛整個世界的存在, 只為君王一人。 他的許多文章如《愛臣》 《二柄》 《八奸》 《十過》 《內儲說》 等,都是指點或提醒人主如何駕馭并提防下屬和百姓的。 如果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說的是天地沒有情感, 圣人無所偏愛, 那么到韓非這里, 演變為君王不仁, 問題就大了。 這里的關鍵不僅僅因為君王是有情感的、偏私的, 難以做到公正無私, 像天地圣人一般。 而是說除了君王, 天下人都沒有獨自存在的價值, 或者說所有人的價值就是服從君主驅使和駕馭。 這對受過現代文明教育的人來說, 殊難認同。
更加悖反的是, 韓非一方面在《說難》 中傳授了游說人主的技巧和經驗, 體現他試圖進言君主, 建立功業的雄心; 另一方面, 他十分厭惡縱橫捭闔的游說之士。 在《五蠹》中, 他先后把“學者” (儒生)、“言談者” (游說之士)、“其帶劍者”(俠士)、“其患御者” (逃避服兵役者) 和“商工之民” (工商業者) 當成國家的5 種蛀蟲, 認為應該驅除。其實這“學者” 和“言談者”, 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他自身的寫照。 也許韓非覺得自己是六國的貴族出身、韓國的宗室子弟, 所以從未將自己和寒門子弟放在同等地位。 然而正是抱有這種內含的不平等觀念, 故解說《老子》 時, 把超脫于俗世之上的深刻思想降低到說客的爭寵“內卷” 和詐術操弄的層面, 尚不自知。 相反, 讀 《老子》 就沒有這種陰暗壓抑之感, 也許老子的權謀之言頗有迷惑性的緣故, 也許古今語言異變, 同一個能指在不同語境中有不同所指, 因此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更關注語言的共時性。 例如,“古之善為道者, 非以明民, 將以愚之”, 有學者就闡釋為善于行道的人, 使民淳樸, 驅除機心。 因為王弼當初就是如此讀解的: “‘愚’ 謂無知, 守其真順自然也。” 這個 “愚”字, 在老子那里未必有今天愚弄和欺騙的意思, 也符合他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 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的理念。 所以讀老子不覺得陰暗, 而是產生了一種深不可測的玄妙感。
作為法家代表人物, 韓非主張在法度面前貴賤平等, 如“刑過不避大臣, 賞善不遺匹夫”。 這看似一種進步, 實際上這種平等也是所有下屬和百姓等作為君主工具的平等。即便在這一平等中, 他還要將某些社會階層(學者、游士或工商業者等) 統統排擠出去, 這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這豈不扼殺了社會的活力?難怪太史公在《老莊申韓列傳》 的收尾處, 留下了意韻深遠的一筆:“韓子引繩墨, 切事情, 明是非, 其極慘礉少恩, 皆原于道德之意, 而老子深遠矣。” (“極慘礉少恩”, 一些老學研究者翻譯成 “過分嚴苛,缺少慈恩”)。 那意思是雖然從表面上看, 韓非延續了老子的某些思路,能根據具體事情設立規則, 將各種利害關系看得很透徹, 然而做得過分苛刻寡恩啦! 恐怕沒有真正吃透老子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