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詩漪
華東理工大學 上海 200237
大腦所接受的感覺信息中有80%來源于視覺,園林作為一種空間性的存在,往往通過視覺反映的方式使游園者產生認知。游人通過“觀看”認識園林、體悟畫意,將園林中種種繁復的圖像學特征存思于內。“觀看”行為是邊看邊想,是相對于單純的“看”更高級別的視覺反應,與視知覺密切相關。觀看機制意指整個觀看活動所構成的部分之間的相互關系及運作原理,園林空間具備被特定文化背景所建構的觀看機制。本文將從視知覺的角度切入,研究醉白池內園空間在演變過程中的觀看行為及其作用機制,探討醉白池的觀看模式的建構過程。
視知覺指以視覺作為介質,大腦對到達眼睛的可見光信息進行解釋,并利用其來計劃或行動的能力。視知覺包含視覺接收和視覺認知。眼睛認知空間的分為3個階段:①視覺信息的輸入;②對被輸入的視覺信息進行儲存與加工,形成短時和長時記憶;③經過提取和編碼的信息在記憶中儲存,并可以在之后尋找、使用已儲存的信息,并影響新一輪的視覺信息輸入[1]。
諸多園林研究學者已展露出對于純粹“客觀視覺”的質疑,并嘗試探索全新的園林觀看機制。陳從周先生試圖以宋詞配照片,重開情景相生的認知;馮世達先生探討了蘇州園林所展現的非透視效果,指出園林作為一個圖像文本,由記憶與文字等因素共同作用形成[2]。
園林空間視覺知覺的產生需要借助元素組成的整體結構,楊鴻勛先生將園林諸成分所組成的內在結構稱為景象。該結構具有特定的“觀看”機制,使得空間、空間的創造者以及觀賞者此三者間相互作用,構成有了有藝術觀賞價值的園林。童明曾指出從瞳孔投射而來的目光主動地建構著現實[3]。造園者通過從外界習的“觀看”方式建構園林空間,通視知覺原理調控園林景象的形狀、體積、明暗、材質、色彩等因素,來引導游園者的“觀看”行為。其中,造園者的“觀看”方式又大多源于所處的文化背景,尤其是在該背景下所習得的程式,中國傳統語匯往往作為思維的一部分,充當篩濾器,使得某一些固定圖示的語言進入視野。在相同文化背景下的游園者,通過對這些程式的捕捉,獲得對園林景象的認知與解讀。
醉白池位于上海松江,占地10000m2,據松江縣志記載,傳聞為宋代進士朱之純私園“谷陽園”舊址,后經歷代園主修葺。整個醉白池是由若干庭院組合而成,以方池景區為中心,向西成雪海堂庭院,西南有玉蘭園區域,向南成碑刻廊子花園,東側住宅區域成寶成樓子花園[4]。這些大小各異的庭院建成年代不一,醉白池現狀的格局是多次修整擴建疊加而形成,本文主要聚焦于核心區域,即“中心景區”的空間演變研究。
清順治年間(1644-1661年),醉白池造園之初的園主人顧大申將園址設在松江府西南角郊外的低地,周邊黍谷圍繞。其選址意在追慕白居易在《池上篇》中所表現的“中隱”超然情懷[5]。同時其將《池上篇》中所描寫的池、竹、堂、橋、船等景象元素被抽取為醉白池中心景區的構成要素,開辟方塘,建老樹軒與四面廳。據陳崿(1664—1742)載,在建園之初,醉白池即方池,向南向北均接河道,與園外河流相通。乾隆年間(1736-1795年),醉白池又歸亭林貢生顧思照所有,其修舊起廢,又稍加修葺。該時期的醉白池園保持了顧大申的舊園格局。嘉慶二年(1797年),此園被歸為松江善堂公產,在園內加建船屋、六角亭等建筑,至1931年,總體布局已與今日相近。
醉白池中心景區現狀總體以水系為引導,兩個廳堂(池上草堂和四面廳)為界限,可大致分為南北兩區。南側以方池為中心,形成開闊的水景景區:環池東、西、南三面設曲廊亭榭,主體廳堂坐北朝南,向南觀水景,布局舒朗,水面開闊。而北側則結合淵潭與山體,形成相對密閉的山林景區。總體構成南部主水景,北部主山景的整體格局。
在園林空間中,游人的觀看行為大都遵循著造園者所既定的視角進行,而這種不經意性在某種程度上來源于游人對造園者的認同感。游人對于觀看視角的認同也就意味著對于造園者觀看方式的認同。由于園主歸屬的改變,醉白池經過歷代的修整與擴建,每一次對物理空間的修建都可能引發其觀看機制的的改變(如圖1所示)。由于資料缺乏,對于早期醉白池視覺機制的推斷主要依據園主人及其友人的文字信息進行。

圖1 醉白池內園中心景區各時期視線分析圖(圖源:筆者自繪)
由于園內空間有限,借景園外鄉野景觀成為園林的重要觀景面。據黃之雋《醉白池記》記載,顧思照時期方池西、南兩側皆可借景園外:向西透過竹籬,可借景園外的田野景觀;從南側通過墻上花窗遠借墻外的村落景觀;而園林的北側同樣僅以竹籬為界,不設園墻。該時期醉白池園內外視覺通暢,邊界消隱,身處園內也仿若醉心鄉野。
道光至咸豐年間(1821-1861),松江善堂圍繞方池加建了長廊,其后又隨著周邊建筑的加建,方池西側因為界墻和雪海堂的遮擋已難以借景田野,南側修筑高墻作為與玉蘭堂庭院的分界,也無法再見“池南兩三人家,窗戶映帶,婦孺浣汲”的景象。園林邊界逐漸從似連實斷的竹籬轉變為界限分明的界墻,而向園外借景的需求與企圖始終延續。現狀的方池南側雖筑高墻,但通過一系列富有秩序的漏窗,在削減界墻體量的同時,可透出園外的幾叢樹梢,借景樹林,形成隱于山林的意趣。
據黃之雋《醉白池記》記載:“池北,堂臨之,敞其四面,堂北與西,竹石環列。又北,則池尾。繞而東,又北,有隙地,可構屋蒔卉木,亦籬限其外矣。”顧思照時期的醉白池全園以四面廳為主體廳堂,向南形成開闊的池塘水景;向西、北是竹石環繞的山林景象;其東側則憑借百年榆樹,緊鄰住宅修建長廊及臥樹軒。該時期園林延續了顧大申建園之初的舒朗格局,建筑稀疏,自然景象以四面廳為中心向四面徐徐展開。
而隨著清末建筑數量的逐步增加,建筑與建筑之間的視線對應關系逐漸明晰:光緒年間修建的六角亭(半山半水半書窗)是北望方池及對岸四面廳的重要停點,同時其亭子自身也成為從四面廳向南形成主體景象中的重要視覺高點。視線的對應關系由此從建筑對自然景象,轉變為建筑對建筑的互相觀看機制。
隨著建筑的逐漸增加,園內的主要觀景方式逐漸從發散型視野轉向為聚焦型觀看方式。
宣統元年至二年(1909-1910),在方池西北側新增池上草堂,其與四面廳東西夾擊,形成一條視覺通廊,該視覺通廊自方池南端直達北部界墻。其后,園內又拆去北部茅亭,改建為一書房式建筑“樂天軒”。樂天軒與四面廳的中軸線平行且近似重合,進一步強化了這條自南向北的視覺通廊(如圖2所示)。
其間,方池北側的古樟樹在水中呈現縱向倒影,拉伸水體的南北向視覺距離。同時樟樹又作為虛障,恰好植于視廊偏東側,增加視覺層次,拉開縱深感。四面廳與池上草堂以北,山林區的茂密植被與樂天軒的屋檐一角作為視覺通廊的盡端,仿若再現道光至咸豐年間沈祥龍寫醉白池詩中“隔岸叢篁綠護煙”的景象。

圖2 現狀中心景區圖底關系示意圖(圖源:筆者自繪)
醉白池今日已不復建園之初的舒朗格局,尤其中心景區南部區域即方池周圍,屋角相連,停點密集,游覽方式以靜觀為主。中心池體大致呈長方形,南側碑廊處岸線平直,其余三側,池岸疊石,僅稍作變化,是較典型的鄉村野塘意匠的水體,與園主人想要塑造的鄉野情趣相吻合。圍繞著“半畝方塘一鑒開”的中心意境,醉白池分別向北側和西側展開了3個重要停點:四面廳、池上草堂及臥樹軒。
四面廳坐北朝南、背山面水是觀主體景象水景的最佳停點。建筑本身體量較小,單檐歇山頂,屋角采用水戧發戧,起翹低而平緩,觀方池的總體視覺效果疏朗開闊,并與遠處的田野景觀相接。黃之雋《醉白池》“農事繞籬分澮,畫圖隔水見村莊”中所描繪的便是此闊遠的圖景。坐在四面廳內向外觀景的向下視角是10.3°左右(如圖3所示),恰好符合人眼在垂直方向上的最佳視區范圍。除去石岸與建筑臺基的遮擋,從四面廳內看方池的可見性可以達到76%。而相比較而言,從池上草堂看方池只能達到52%可見度。

圖3 四面廳視野示意圖(圖源:改繪自《上海風土建筑圖錄之四》)
相較之下,池上草堂的體量更為龐大,是方形池塘北側跨水口而建的單檐歇山頂建筑,嫩戧發戧,屋檐起翹高而陡峭。于宣統年間加建,與四面廳共同組成中心景區的雙廳堂格局,堂前不設月臺,僅設臨水走廊。坐在池上草堂的向下視角與四面廳相比較更大,而可以看到方池的面積比例更小(如圖4所示)。在這個視域范圍內,從池上草堂向南看的主要景象變成了建筑之下的濠濮型水。總體視覺效果相對收束,方池及遠處的田野成為若隱若現的背景,線性的濠濮型水系成為重要的主體景觀,兩者之間由石橋和大量植物作為空間隔斷,延伸視覺空間縱深感,有韓拙所說的“煙霧溟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見” 的迷遠意境。

圖4 池上草堂視野示意圖(圖源:改繪自《上海風土建筑圖錄之四》)
東側的臥樹軒原名為老樹軒,在顧大申時期,老樹軒位于方池東側,造園之初因有百年老榆樹,因而就樹建軒,以表達居于樹下、臨流而坐的意趣。民國修繕之后,老樹軒挪至池東,但意趣得到延續。從臥樹軒的剖面圖(如圖5所示)垂直視域分析可見,臥樹軒的視野明顯比四面廳與池上草)更為開闊。處于臥樹軒中,身體被自然進一步包被,上有綠樹遮陰,下有游魚穿梭,回應了百年前施道園的題詞:“曩居溪上,對老樹名園,玲瓏堪賞……華軒妙句,惟應讀罷,倚闌吟想”。

圖5 臥樹軒視野示意圖(圖源:改繪自《上海風土建筑圖錄之四》)
由此,圍繞方池的三個稍大體量建筑,構成游覽路徑中的重要停點,提供了三種迥異的觀看方式,共同形成了圍繞方池的景象序列,是對以“池上”為中心表達意境的擴充與豐富。
綜上所述,視覺并非客觀的光學媒介,園林也并非純客觀的空間實體。園林空間附帶有造園者及園主人的主觀取向,這種偏好取向通過視覺操控的方式得以表達。而游園者的觀看行為本身即是一種再現方式,在看與被看之間,講述得以被建構。
在醉白池中心景區的歷次演變中,空間結構從以四面廳為主體轉向多個主體建筑并置,而其造園之初追求的鄉野意趣始終延續,并在其后的詩社發展中得到新的擴充與豐富。園林修整與擴建帶來了視覺操控方式的轉變:各景物之間視線對應關系的逐漸明晰化,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園林意趣的更有效回應與表達,使得觀者在同一空間下得以更為明確地捕捉造園者意圖,游園者與造園者的視覺取向得到最大限度的重合與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