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弦



姚慕雙、周柏春(以下簡稱姚周)是泰斗級藝術大師,其獨到和精湛表演是上海滑稽界珍貴的精神財富。我們今天紀念姚周,就是要傳承和弘揚其一以貫之的“蜜蜂精神”。
在新中國滑稽藝術史上,姚周與“蜜蜂”兩字有著不解之緣,其1950年創建的滑稽劇團即以之為名。不過據悉,此一冠名權應歸功于其母周勤俠。為培育姚周成長,挑起家庭重擔,輔助滑稽藝術,周勤俠正是一只勤奮辛苦的“蜜蜂”。她為姚周劇團起名,就有言傳身教的深意,即做事要勤,不可偷懶,希冀劇團要像蜜蜂采蜜一樣,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吸蕊釀蜜,要對社會的丑惡與不公進行諷刺與鞭撻。雖然1960年6月蜜蜂滑稽劇團劃歸上海人藝建制后改名為上海滑稽劇團,但姚周終其一生,無不稟奉母示,以蜜蜂精神為安身立藝之本。
自然界的蜜蜂精神,是由這個動物界小精靈的生理結構特質所致。蜜蜂頭部有尖喙,腹部有螯針,是為其揚善釀蜜和除惡貶劣的主要器具。滑稽藝術的“蜜蜂精神”,即頌揚真善美和鞭撻假丑惡。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姚周的蜜蜂精神均以幽默為核心要義,我認為,這是他們二位之所以成為滑稽大師的關鍵所在。所謂幽默,是一種從容不迫的笑,是對客體的溫和與寬容。姚周的幽默,主要表現為一種師法自然、符合情理的口頭語言(當然也包括部分肢體語言)。漢語的幽默一詞,最早出現于屈原《九章·懷沙》中的“煦兮杳杳,孔靜幽默”,意指安靜。現在滑稽藝術所指的“幽默”,則來自英文“Humor”,釋義為有趣可笑而意味深長。我們從這些詞義中可以悟出幽默的主要特質,一是形式上不能大轟大嗡,而是要“安靜”、要冷面;二是內容上不能淺顯,而是要豐富多彩、意味深長、引人聯想。可以說,不是為笑而搞笑,而是從事物本身的機理出發,自然而然形成會心微笑或捧腹大笑,正是姚周幽默滑稽的精髓。
采花釀蜜,頌揚真善美
唐代羅隱寫過《蜂》詩一首,其云:“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為社會采百花成蜜,為觀眾送歡樂之甜,正是姚周蜜蜂精神之首要。
在采花釀蜜,頌揚真善美方面,姚周的幽默發之自然的語言情境,這是滑稽戲或獨腳戲演員重要的核心技能。從姚周表演的滑稽節目中,可以看出其是如何將語言的幽默,順情、順理、順景地體現在人情與事情的多方位、多層次、有趣味的沖突中,此略舉要者證之。
1 . 方言沖突
極盡地方語言的豐富特色,是姚周語言幽默的重頭戲。如在《十三人搓麻將》中,能將十三種不同性格人所說的十三種方言一口氣“貫口”般整合在一起,絕非易事。此時,演員并沒有刻意去引發觀眾的笑聲,而是在各種有趣和復雜的方言對沖中,讓觀眾自然而然地感到驚訝,產生會心的微笑。
又如《寧波音樂家》,更是匠心獨具,姚周通過對寧波人“來發”發出的一系列生活要求與互動答話,最后組成了一段節奏感很強烈的歌曲,使觀眾在恍然大悟中忍俊不禁地開懷大笑起來。
另外,以國別語言沖突展示幽默,開拓滑稽思路,也是姚周藝術表演與眾不同的長項。如在上海剛開播美國電影《魂斷藍橋》的當天,他倆聽到其中一首英語插曲《友誼天長地久》極為動聽,隨即利用其各自優勢,姚記英文歌詞,周記音樂曲調,當晚便在其電臺表演節目中播唱出來,受到了廣大聽眾熱烈歡迎,聽點播率爆滿。又如《學英語》更是這方面名作,姚周二位藝術家都稔熟英語,談吐流暢,與此同時,他們又仔細研究了上海浦東、山東、寧波、蘇北等地區的方言及其地域性“洋涇浜”英語的特點,因此表演得惟妙惟肖,幽默風趣,令人在熟悉的語境中,回味無窮。這個節目中,還有一段頗見演員英語功力的26個英文字母倒背,聽起來很是滑稽幽默,觀眾在驚嘆開懷中,對姚周頓生佩服之情。
2 . 習俗沖突
姚周的語言幽默還體現在不同時代的習俗表演中。如《新老法結婚》,在表演老派人物參加新式文明結婚的場景中,設計了主持人在儀式中拉扯撕裂娘舅長衫袖子的聲音。又說,新娘雪白滾壯,像只蹄髈,新郎骨瘦如柴,交關“肉感(乾)”等,這些觀眾耳熟能詳的語言與動作,激起了強烈的幽默感和歡快的笑聲,收到了極佳的劇場效果。
特別是要指出的是,《新老法結婚》并未到此為止,而是與時俱進添加了其他的幽默元素,如周柏春宣布男女雙方“情投意合,互敬互愛,胸懷坦白”開場時,姚慕雙卻突然沖出來,順著“坦白”二字接口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由此開始,兩位藝術家一搭一檔,一吹一唱,大開“無軌電車”,從“頑固到底,死路一條”,到“徹徹底底,竹筒倒豆子,重新做人”,最后兩人無法再添油加醋,只好自我解嘲,質疑自己“是不是刑事犯罪分子”,這段對手戲,看起來文不對題,東拉西扯,卻讓人在笑聲中,讀懂了演員的幽默風格,增加了對時政政策的認知度。
3 . 人際沖突
姚周之幽默風趣,還體現在對待現實社會人際關系的沖突上,通過善意的批評,反映了人性真善美與時俱進的提升。如獨腳戲《撲克牌談戀愛》,通過對地域性歧視的善意批評,贊美了一對蘇北青年在戀愛中表現出來的淳樸、善良、聰明的品質,深化了獨腳戲主題所彰顯的社會價值。又如獨腳戲《啥人嫁撥伊》也風趣地表現了新社會觀念的轉變對于處理新穎人際關系的重要意義。當然,姚周在這方面的幽默,更主要表現在一些大型滑稽戲中,例如《滿園春色》,即通過對4號服務員的善意批評,反映了新社會新穎的客服關系。
4 . 節奏沖突
姚周幽默的另一個特色是,利用同一劇種或曲種中,不同流派的節奏快慢不同,結合不同的劇情進行相互比較,從而引出喜劇效果。如《學評彈》中“一見我兄落下河,大家快點來救我兄”即為明例。周柏春因為非常熟悉評彈流派,故在演唱這兩句時,從飛流急爆的琴調,到雄渾穩健的蔣調,再到溪流逶迤曲折的徐調時,極盡各派唱腔之妙。與此同時,他還發表評論,先是說救人頂好唱琴調,“快,等救起來,篤定好了”;再是說蔣調,“稍微慢著點,救起來要打強心針”。而最后講到徐云志的“迷魂調”,就調侃說,“勿要下去救了,伊自己氽上來了,救起來只好送火葬場了”。這段唱腔,加上姚慕雙在一旁“的立立立蓬”的口頭三弦伴奏,使急性子的觀眾碰著慢郎中的演員,雙方形成極大的心理反差,直到最后“底牌揭曉”,終于忍不住捧腹噴飯。同時,周還在獨腳戲《羅漢錢》中幽默地介紹了自己學評彈流派的過程,說開始時學蔣調,因為自己“雌雞喉嚨放棄勿唱”,后改學張調,“勿曉得還要結棍”,后來再學徐派迷魂調,“唱唱夜里倒睏得著,日里也睏得著,我一頭走路一頭唱迷魂調,走走也會打瞌睡”,結果“我沒有辦法,男口勿唱,改唱女口,學徐麗仙的麗調”。這一系列自艾自嘲的語言,既自然貼切,又連珠妙語,引得觀眾會心微笑,享受愉悅。
針砭刺擊,鞭撻假丑惡
滑稽戲本質上是一種諷刺的藝術,除了正面頌揚人民的真善美外,重要的另一面就是要揭露和鞭撻社會各階層的假丑惡現象。不過,藝術家的針砭并不是直拔籠統的,而是同樣以幽默的語言和方式把握好適度和分寸,體現諷刺喜劇的內核訴求。
1 . 無情揭露、著力鞭撻的諷刺
姚周對反面角色的抨擊,一般體現在描寫敵我矛盾的節目中,如《老賬房》編演于1951年底至1952年,當時全國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三反”“五反”運動,姚周通過此劇,塑造了一個曾幫助不法老板偷漏稅款、做假賬的老賬房。運動剛開始時,他在老板的威脅利誘下,顧慮重重,不敢揭發,后來在黨的政策感召下,終于勇敢地站出來,揭發了不法老板的“五毒”罪行,使后者左支右絀,在洋相百出中低頭認罪。又如《西望長安》,該滑稽戲改編自老舍的同名話劇,以荒誕的故事塑造了一個以假履歷從地方到中央到處行騙得手的大騙子粟晚成。姚慕雙在扮演這個反派主角時,以嚇唬加上胡編的幽默語言,自吹自擂了許多外面人一看是假、但劇中人卻信以為真的所謂資歷,引發了觀眾強烈的關切和議論,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諸多意味深長的笑料。
2 . 為國為民、治病救人的諷刺
姚周還注意反映人民內部矛盾中處于道德層面的題材,如貪小便宜、個人損害集體利益等,當然,也包括針砭個別一時鬼迷心竅的貪腐干部。應該說,善意批評是姚周站在國家和人民立場上,揭露假丑惡的主要內涵。如《認得儂》就是明例,它反映了這樣一個社會現實,即由于房地產資源有限,手中有分房實權的行政干部與業務人員成了民眾心中的“香餑餑”,有些人就看中了他們,想方設法走后門。于是,阿諛奉承、請客送禮,拉拉扯扯的情節就出來了,而個別有權者則因此而落水,犯了錯誤。但是,這些人一時出問題本質上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因此,姚周在諷刺批評時,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在幽默中帶有勸誡和鞭策的意涵,旨在使人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姚周也對口是心非的丑惡社會現象進行了無情的諷刺,如有些人表面上虛心地請別人提意見,但一旦別人真的提了就一肚子不高興,除了引發不必要的人際矛盾外,更有甚者還要秋后算賬,打擊報復。1957年,周就在整風運動中根據要求,對上級提了一些實際上不成其為意見的意見,結果差一點被打成右派。后來根據這一切身體會,創作了獨腳戲《高價征求意見》,對這一假丑惡的社會現象提出了幽默的反諷,反映了藝術家為國為民的良心和操守。
呼喚蜜蜂精神的回歸
我們今天之所以弘揚姚周的蜜蜂精神,更重要的是呼喚這種藝術良知與文化精神的回歸。
當前,我國已經進入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新時代,舉國上下擰成一股勁,擼起袖子干,各種新人新事、好人好事層出不窮。但同時還應該看到,由于國內外各種思潮的影響和傳統力量的困擾,社會上還存在著諸多亟待注意和解決的思想意識和道德操守問題,各種與國家和人民利益相悖的假丑惡現象并沒有絕跡,有些地方和部門的貪腐行為甚或屢禁不止。因此,在這種情勢下,我們的文藝形態,特別是像滑稽戲、獨腳戲這樣長于諷刺的藝術輕騎兵,尤其應發揮其針砭假丑惡的蜜蜂精神。然而,從藝術實際情況看,在這方面還是有待充實和提高的。有些作品既不敢及時觸及時弊,又不敢深入反映民意,有違于民眾對之的殷切期待。
因此,為今之計,必須大力呼吁姚周這種蜜蜂精神的回歸,讓廣大觀眾在充滿笑聲的藝術欣賞中,頌揚真善美,針砭假丑惡,使包括滑稽在內的各種藝術形態更好地適應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