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瑩



2023年5月21日晚,第九屆中國戲劇獎·梅花表演獎(第31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第九屆中國戲劇獎·曹禺劇本獎(第25屆曹禺戲劇文學獎)頒獎典禮在廣州舉行。上海昆劇團國家一級演員羅晨雪憑借昆劇《牡丹亭》摘得本屆梅花獎。
上海昆劇團的全本55出《牡丹亭》以上、中、下連續三臺大戲的體量,深入挖掘經典作品中蘊含的人文價值和藝術價值,羅晨雪挑梁全本飾演杜麗娘,唱念到位,人物刻畫傳神,表演細膩且富有層次,始終以一個“情”字貫穿全劇,演出了杜麗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至情至性,將這位名門閨秀的明媚、端莊、典雅、嬌俏、剛烈的人物性格和姿態演繹得恰到好處,充分展現了昆劇閨門旦的魅力。“在梅花獎創辦四十周年之際,以全本版的《牡丹亭》杜麗娘一角獲獎,我太幸運了。”羅晨雪表示,“‘梅花香自苦寒來,對我而言,這不僅僅是一場賽演,更是藝術人生新的開啟。我將始終不忘初心,堅定自信,擔當起‘傳承中華戲曲根脈的重任,在藝術道路上迎風傲霜,不斷歷練和成長,不負韶華,不負時代,努力追求德藝雙馨的藝術理想。”
2022年,羅晨雪遇到“全本”杜麗娘,這一年,距她離開南京來到上海,已經整整十年。
“這十年,我從沒有停下來過。我在吸收、琢磨、請教,同時也會去選擇。雖然還不夠成熟,但我始終在盡量探索和成長。”談及倏忽而逝的歲月,羅晨雪這樣說。
在上海昆劇團的這些年里,她拜師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張靜嫻,在老師的指導下勤練技藝,潛心傳承。與此同時,她也在嘗試演繹不同的角色:《煙鎖宮樓》中的雙月,《墻頭馬上》中的李倩君,《長生殿》中的楊玉環,《川上吟》中的甄宓……大大小小十幾部經典或原創作品,一個個或溫婉或嬌俏或單純或復雜的角色,為她帶來了喝彩和榮譽。
2014年,羅晨雪以傳承版劇目《墻頭馬上》獲第24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提名。2016年,新編昆劇《川上吟》中的甄宓一角,又讓她獲得了第26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配角獎的榮譽。2017年羅晨雪獲得了“上海市青年五四獎章”。
2022年的兩部昆劇,則讓羅晨雪對自己有了不同以往的理解和突破。就在這一年里,她在紅色現代昆劇《自有后來人》中扮演了“李鐵梅”一角,這也是她初次嘗試昆劇現代戲。全本55出昆劇《牡丹亭》中,她則第一次完整地演繹杜麗娘由生到死、由死到生、重生圓夢的人生故事。
時光如梭。當初那個帶著心愿來到上海的女孩,正日漸熟悉并融入了上海這座城市的文化氣息和文化氛圍,在這里成長、成熟,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近。
找到杜麗娘與當代女性的精神通性
羅晨雪初學閨門旦的第一出戲,就是《牡丹亭》中的一折。那時,她還在江蘇省戲曲學校求學,十三四歲,正是豆蔻年華。可以這么說,《牡丹亭》是所有的昆曲演員都繞不開的一座“高山”。學昆曲多少年,觀摩、練習演出《牡丹亭》就有多少年。“一直以來,我都認為《牡丹亭》是一個純粹浪漫的愛情故事,杜麗娘是在封建禮教壓迫下成長起來的女性,一個可憐的癡情女子。”談及自己最初對人物的理解,羅晨雪這樣說。
但是,二十多年來一成不變的對人物的理解和駕輕就熟的表演程式,卻在2022年遇到了不小的挑戰。羅晨雪遇到的第一個難關是理解全本《牡丹亭》的“全”。建組的第一天,導演郭小男就對演員們講,在愛情故事之外,《牡丹亭》“更是一部明代社會哲學及藝術美學的鴻篇巨制”。對羅晨雪來說,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在此之前,她從未從這個角度理解過這部作品。為此,她捧起了厚厚的原著,認真閱讀,四處請教。
在此基礎上,她對人物有了自己的解讀。她在一個已經存在數百年的女性人物上,找到了與當代女性的精神通性:“《牡丹亭》呈現出了真實多面的人物性面。我既感動于第一本中杜麗娘對愛情的那份純粹,也感動于第二本中杜麗娘為愛情不惜一切的奔赴,更感動于最后一本中杜麗娘捍衛愛情和婚姻的勇氣。在我心中,杜麗娘這一人物極具當代精神。就是在當代,這樣的精神也不是每位女性所具備的。”
更多更難的挑戰,還在舞臺的實際演練之中。例如:唱到《驚夢》,導演郭小男要求她和胡維露“讓現在的觀眾看得懂你們正在‘驚夢”,把情感用身段和唱腔“外化”出來。唱到《尋夢》,導演要求她“喜唱”,“你一定要唱出那種感覺:在梅花樹下等待與柳夢梅相見,才是杜麗娘人生的價值”。但是,在傳統的昆曲舞臺上,情感是向內的,《尋夢》是悲唱的。有了對全本的把握,羅晨雪理解了導演要求她“喜唱”《尋夢》的原因:“杜麗娘原本是一個天然去雕琢的少女,后來對自己的身體有了性的認知和覺醒,做了那樣一個美妙的夢。不光做了夢,她還愿意為了這個夢中的男子去死、去生。這個時候,她的死不是悲劇,反而讓她獲得了自由。這是一種希望,一種向往。”
理解了作品的歷史背景和人物更深層次的精神內核,羅晨雪感覺自己對人物的感受力、把控力開始變得不同。然而,學了20多年的一招一式,有些動作和習慣已變成肌肉記憶融入羅晨雪的表演中,要適應現代觀眾的觀賞習慣,一點一點改過來,并不那么容易。羅晨雪一連用了兩個“太痛苦”,來形容自己在排演時經歷的轉變。也是在這份痛苦中,她在學習,在成長,在思考,思考經典著作在不同時代的不同表達,思考如何創作出符合當代審美的藝術作品與人物形象。
“只有‘知其所以然,當我們回望傳統時,才能對人物的行為有更深入的理解。一些改變才是有根有據的。在以前的學習中,我們可能只學到了一個形,不太會去深入了解時代背景,沒有完全理解人物的內心活動,也沒有完全理解老師們在塑造這個動作時的目的。比如,在以前那個時代,抬手遮面表達人物的害羞,是最合適的表達方式。那么,同樣是為了表達害羞,在現代舞臺上,我們可以換一個現代的、依然是昆曲的方式,既表達了這種情緒,同時又能讓觀眾看得懂。”她這樣說。
半年多的時間,從案頭上的原著和劇本到浙江桐鄉,從上海昆劇團的排練廳到湯顯祖故里江西撫州,11月19日至20日,上海昆劇團全本55出《牡丹亭》最終在上海大劇院隆重首演,座無虛席。在兩天三場總計八個小時的演出中,羅晨雪扮演的杜麗娘一演到底。這是以前的“杜麗娘”們從沒有過的待遇。
她用了一個詞語來形容自己這次演出中的感受:蛻變。
1999年,當羅晨雪第一次在蘇州的劇場現場觀看上海昆劇團35出的三本《牡丹亭》時,坐在觀眾席中的她發出了深深的慨嘆:“原來戲可以這樣唱,杜麗娘可以這樣‘美!”2022年,羅晨雪也成為了“杜麗娘”,并將之視為自己成長過程中的一個人生符號。“我在這個年齡經歷了這個角色,創造了這個角色,演繹出杜麗娘的完整人生而不只是一個片段,同時得到了能夠體現自身價值的經歷和思考,我就覺得,我的35歲值了。至少今后我回憶起自己的35歲,可以和人說,我演了全本杜麗娘。我也很感謝我們院團領導谷好好對我的培養,給予我很多的指導。”
“好腔真的是一字一字磨出來的。”
“我覺得我是在最好的年紀遇到了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的兩部戲。”羅晨雪口中的兩部戲,一部自然是55出全本《牡丹亭》,另一部,則是上海昆劇團成立以來的第一部大型革命現代昆劇《自有后來人》。昆劇《自有后來人》改編自長春電影制片廠1963年的同名電影,講述了1939年日寇占領東北期間,一個由并無血緣關系的祖孫三代組成的革命家庭,為完成傳送抗日聯軍游擊隊密電碼任務,英勇機智、前仆后繼地與敵人進行斗爭的故事。昆劇《自有后來人》以“李鐵梅”為第一主角,契合了“革命自有后來人”的時代精神。習慣飾演溫婉端莊大家閨秀的閨門旦,轉身一變,要飾演慷慨激昂的革命戰士“李鐵梅”,其中的反差和跨越不言自明。但羅晨雪迎接住這次挑戰。
當時,一系列難題都擺在她的面前:傳統戲曲程式化的表演和生活化表演方式如何嫁接?傳統唱念咬字韻腳和普通的怎樣結合?怎么把握敘事推進與抒情刻畫的技巧運用之間的平衡……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她以前沒有遇到過的新問題。
“藝術創作過程中沒有捷徑,唯有堅持再堅持、努力再努力、突破再突破。”羅晨雪這樣為自己打氣。與此同時,富有創作精神的老藝術家們也言傳身教地給年輕演員們引領和指導。劇中“李奶奶”的扮演者是恩師張靜嫻。創排初期,老師特地花了半個多月時間,陪她琢磨唱腔和念白,幫她規范人物對話語境和情感表達。扮演“鳩山”的著名昆曲表演藝術家蔡正仁,也在唱念方面給了她許多提點。京劇表演藝術家尚長榮也經常出現在排練場上,對她的表演進行具體有效的指導和幫助。
與老師們同場排練的經歷,也讓羅晨雪受益良多。“在那里,我不只是在演現代戲,還看到了面對新的藝術創作時,老師們怎樣整理劇作,怎么梳理文本,怎樣琢磨人物的表演空間,怎樣在一個動作、一句臺詞、一句唱腔上精雕細琢、精益求精盡善盡美。”她深深地感慨。
工小生的蔡正仁老師飾演的角色是鳩山。和觀眾以前熟悉的舞臺形象完全不同。“你能想象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變成一個老奸巨猾的日寇頭目嗎?但蔡正仁老師就是演出了一個內在老奸巨猾,外在依舊儒雅,非常有深度的鳩山。”她說。
恩師張靜嫻對唱腔有著非常高的標準。在劇中,李奶奶“說家史”有三段唱,卻足足打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別看只有三段,老師改了有七八稿。從選曲牌到磨唱腔,每一段都精益求精。一開始選的曲牌也能用,但老師感覺還可以有所提升,就一次次地選,和唱腔設計周雪華老師面對面地磨,面對面地商量,這句唱我想怎么唱,這句唱可不可以這么唱?要有對比哇?要有反差嗎?這個唱我想這樣,你看行不行?”充滿著智慧地有商有量,才最終達到了滿意的效果。
這一次,羅晨雪終于懂得了“磨唱腔”這三個字中“磨”之一字的含義。“如果沒有這次跟著老師一路‘磨下來的經歷,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經典作品中那一句好聽的唱腔、一句動聽的念白,原來是經過了這樣的錘煉才能形成的。”她感慨地說道。
“《自有后來人》開拓了我對舞臺藝術的理解。”后來的羅晨雪如是說。而這段珍貴的經歷也在她的心中生了根,發了芽。“當時,我的感觸不一定有現在這么深,但它真的是長在了我的記憶里,長在我的見識里,長在我的藝術里,它就像一個小小的火苗,點燃了我的內心,相信總有一天,會燃燒得更加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