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琳倫
一股似曾相識的清香飄過,總會勾起一段塵封的往事,在不經意間想起那一幕,溫暖而感動,之后是滿臉的熱淚。想您了,便拿起手機編輯短信,這是我們之間特別的交流方式。短信編輯好了,卻遲遲未能發送出去……
又是一年畢業季,空氣中彌漫著梔子花的甜香,仿佛帶我回到了初次到學校拜訪您的畫面。
校園里那并不長的綠蔭道旁開滿了梔子花,一簇簇的,在微風中搖曳,散發著屬于它的純凈的氣息。在校董秘書的帶領下,我們找到了您……
想著想著,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個仲夏,我那碎了一地的夢被重新拼湊起來。
由于身體的殘疾,我被中考拒之門外。父親帶著我四處求學,我們走遍了當地的幾所職業學校,老師們都說我身體情況特殊,不太適合宿舍生活,婉言謝絕。有的老師直言不諱:“專業課你能不能聽得懂是其次,關鍵你連走路都走不穩,我們學校人多,要是你被撞倒了,我們可承受不起啊。”那尖酸刻薄的言語讓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很難接受,行動不便卻是赤裸裸的現實。就這樣,我成了現實版的冉·阿讓,沒有一扇校門愿意為我敞開。
在朋友楊記者的幫助下,您接見了我們。您在沙發上端坐著,約莫六十歲,身材高大魁梧,穿著整齊的白襯衫,圓圓的臉龐,慈眉善目,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我怯怯地向您遞交近年來發表在報刊上的作品,您微笑著接過去,翻閱后說:“哇,這么多,看來咱們學校即將迎來一位作家咯。”我說:“您過獎了,這是我初中以來的拙作。”我說話不流利,而后的個人情況只能由父親為我代言。您仔細地聽完我的情況后,說:“沒關系的,我們學校是寄宿制,你如果不方便洗衣服也可以帶洗衣機來,我這邊安排幾個受基金會資助的同學和你住一個寢室,我們可以慢慢地融入集體生活。”我連聲道謝。那時我真想給您一個擁抱。
我們終于找到愿意“收留”我的學校,還是一所中專和大專連讀的全日制高等職業學校。那一刻,我就像個被關進黑暗迷宮的孩子,在快窒息時找到了出口。讀書機會失而復得,那心情難以言表。回家的路上,我看著招生簡章興奮地說道:“新生還能參加軍訓呢!”父親說:“曾校長肯讓你報名已經是你的幸運了,你還想參加新生軍訓?我們到時候不去好了,免得耽誤進程,麻煩新同學。再說了,這可是民辦學校,還不知道到時候得交多少贊助費呢!”我很想參加軍訓,但父親這樣說也有道理,畢竟這是新學校,學校愿意接受我這樣的“特殊生”已經承擔著很大的風險。再說,新同學也剛認識不久,走路一瘸一拐的我會不會受到同學的欺負?怎敢奢望與大家一起體驗軍訓生活?
讓我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是,我們參加軍訓的前一天晚上,大家領迷彩服和鞋子,我好奇地也跟著領了一套。大家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那充滿神秘感的軍訓生活,我多少有點失落。我一臉沮喪的樣子被在國旗下納涼的您看出來了。“怎么?參加軍訓你不開心嗎?”
“我真的可以參加嗎?”
“當然了,你還想當逃兵啊?一起去吧,把你電腦也帶上啊,我還想看到你的新作品呢!”……這對話我一直記著,它靜靜地躺在記憶深處那個最珍貴的角落里,等著我再懷念起您的時候,慢慢地變得鮮活。
很遺憾的是,那時候的我是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來學校報到的,盡管您辦的學校號稱有著“最牛師資”,能敞開大門無條件地接納我。明明是私立職業學校,卻破天荒地不收取任何贊助費,而那個年輕稚嫩的小女孩還在為“這不是我想象中的大學校園”藏著各種抱怨。軍事化管理各種嚴苛的規定,猶如把我關在籠子里。記得一天晚上九點半放學,我肚子確實很餓,便悄悄溜出校外,到店鋪吃夜宵。值日的師兄裝作沒看見,放我“溜”了。一到夜宵店,我點了菜,開心地吃上一頓,結賬時老板娘說:“已經有人幫你買單了。”抬頭一看——老曾爺爺。“你這小東西又溜出來,晚餐不合胃口啊?”我說:“沒有沒有,就是嘴饞而已,我知錯了。”也就是從那時候我才感覺到,在學校一臉嚴肅的您,真像我的爺爺一樣對我疼愛有加。那時我真想給您一個擁抱。
大二那年,我有幸當上了校刊編輯,在一次對您的深入采訪中,我對您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您說:“我那時候考試成績名列前茅,由于特殊原因,被高考拒之門外。那是1965年,隨著大批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我在海南農場一干就是12年。從海南回到汕頭,我被安排到了某單位,一年到頭只干三個月的活,其余九個月的時間沒活干。雖然工資照領,但對我來說,這樣稀里糊涂地過日子沒多大意思,于是我就萌生了辦學的念頭。我小時候的保姆是地地道道的廣州人,再加上我當知青時和一幫朋友打交道,廣州話可以說是我的第二母語。于是我索性自編教材,辦了個粵語培訓班。起初只是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學粵語,后來,跟我學粵語的學生越來越多了,為滿足需要,我開始到外面租教室。”那時還是1977年,改革開放的號角還沒有響起,您就著手開拓創業,這種敢為人先的開拓精神和孜孜不倦的專業精神,不得不讓人敬佩。
您點了根煙,繼續說道:“我辦學、當教育工作者能受到別人的尊重,這種職業是很崇高的。我們并不是拉學生過來,然后數一數口袋里掙了多少錢。辦學就要對孩子負責,要讓他們能學到東西。國家沒有給我一分錢的支持,手里的錢應該怎么用、用在哪里,這些都要掐著指頭算著過日子。”
年過花甲的您,依然孜孜不倦地堅持著辦學之路,著實讓我們感慨萬千。我問道:“您今年已年過六旬,本可以享清福,可您還在堅持辦學。我想,有的老人喜歡養花,有的老人喜歡養鳥,您大概喜歡培養人才吧?這是為什么?”您笑了,這笑容背后隱藏著的,是充滿艱辛的酸,是欣慰的甜,是刻骨銘心的苦,是烈酒似的辣。您說:“我這下半輩子能做的就是盡量讓更多想讀書的人讀好書,為想成才的人鋪路搭橋。”那時我真想給您一個擁抱。
現在回憶起來,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修來了這段緣,讓我遇見您。您接納我到您學校去讀書,不是為了收取高額的贊助費,而是讓我讀書,教我做人。
更讓我感動的是,那次您接待一位醫學教授,特意找我過去讓這位教授看看我的病能否治療。我踉踉蹌蹌來到了接待室門口,您連忙起身向我走來,牽著我進屋坐下,一邊責怪道:“怎么沒人陪你來呢?”在您簡單的介紹中,我得知,那位教授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針灸專家。正如這位教授所說的那樣,國內研究腦癱康復治療領域的專家大多在北京、上海,這位教授常居北京,如果我可以去北京半年,他愿意幫我。我禮貌式地說:“非常感謝,我得回家跟我爸媽商量商量。”您隨即說:“費用問題你不必擔心,我會想辦法幫你的。只要有一線希望,咱們就得爭取。”您沖我微微一笑,那目光幾多關切,幾多厚愛。當時,我忍住了淚水,連聲道謝。也不知怎的,那個擁抱還沒給您,我便匆匆離開了接待室。小時候,父親帶著我四處尋醫問藥,能約上醫學教授是我們夢寐以求的。而今他就在我面前,只是我早已錯過最佳治療期,我知道再怎么折騰都是徒勞的。那位善良的教授或許只是不想辜負您的一番好意罷了。這份深沉而厚重的愛,讓我銘記在心,也是我克服困難的力量源泉。
畢業后,我參加了工作,十分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為了盡快熟悉業務,我把業余時間都用于學習。雖與您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但回學校看您的次數卻屈指可數。那年中秋我去看您,正好趕上您接待客人,我們只是匆匆地見了個面,我放下水果轉身就走,而后我與您的交流僅在逢年過節的短信上。
記得一個初夏的午后,您突然給我發短信說,聽說我成功被錄用了,很為我高興,但崗位是否穩妥、我能不能適應社會的競爭,一直讓您很不安,您想拜訪我所在公司的總經理。那個時候我們公司正忙著籌備一個經濟論壇,我草草回復后,竟然把這事給忘了。再次見到您的時候已是仲夏,我愕然,眼前的這個人,竟是滿頭白發,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變得黯淡。盡管您很努力地打起精神來,但您病態的樣子著實讓人心疼。我們才不到一年沒見面,要不是您喊我,我還以為我認錯人了。我把您帶到總經理辦公室,便匆匆回到崗位上,我們并沒有過多的交談。我潸然淚下,我不曾想過,您在生命的最后時光,掛念的竟然是我。那一次,我真的很想深深地擁抱您!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個擁抱始終沒能給您。
曾有幾次到學校想與您喝茶聊天,不巧的是您在休息,我沒敢打擾。直到那年的深秋,留校工作的師兄知道我對您很是惦念,發短信告訴我,您已病危在醫院。我放下手頭的工作,趕緊搭了輛出租車趕過去。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生怕見不到您最后一面,急匆匆地趕到醫院,發瘋似的尋找您的病房。我思緒凌亂,滿腦子都是曾經與您相處的畫面,居然連鮮花和水果都忘了帶上。到了您所在的病房,只有個男護工守在您床邊。
您慢慢睜開眼睛說:“你來了啊,工作還好嗎?”
“還好。”
“那我就放心了,你們公司很優秀,你可得加把勁,別落下啊。”您很是安詳地說著。我明明有千言萬語,見了面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就這樣,您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您曾經說過,您喜歡游泳,喜歡浩瀚無垠的大海,在海上漂著舒服、自在。
一瞬的陪伴,卻是我一生的惦念。每當夜深人靜時,我想以文字的方式留下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回憶,卻總是泣不成聲。距離您離開我們已是第十個年頭,十年了,我想我已釋懷。請原諒我,在您海葬時,我沒有勇氣去送您,還有我欠您的那個深深的、遲遲沒有給出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