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

特拉維夫的天空是圓的。
傍晚開車沿著海邊往赫茲利亞(Herzllya)方向行駛,天空湛藍,空氣柔和,讓人心生溫柔,大片灰藍色的云停在天空的不同位置,穹頂、地平線、海岸線,就好像在提醒你注意到天空的形狀。
這天空是圓的啊。你不由得在心中低嘆。
夜晚,你從朋友家出來,走在安靜的街道上,哪怕只是九點鐘,路上已寂然無人。天似乎又藍了些,和黃昏時相比,藍色多了一點重量,夾雜著絲絲潮濕,云朵重又變回白色,大朵大朵的白,你不需要仰視,你平視甚至俯視就可以看到它們,那天空的空間似乎不是縮小了,而是收攏在一起,變為一個圓形搖籃,讓你油然放松,腳步輕盈。
這天真圓啊。你不由得嘆息。
這天空太搶戲,你簡直拿它沒辦法。你走在特拉維夫的海邊,享受著海風吹來、衣衫鼓起的涼爽,享受著無邊無際的藍色海水給你帶來的虛無之感,可海風還沒有吹透你的魂靈,海水的蕩漾還沒有完全進入到你的呼吸,那天空就開始變幻它的色彩,一片片云朵列兵排陣,緩慢行進,盡管無法去除輕盈的本質,但是,它們緊貼著海岸線,用龐大的體積和超級數量制造出一種莊嚴,以其軍隊般的陣勢讓你看到天空的形狀。是的,無垠中顯現有垠,那有垠更加強勢。那無垠就是限度,人類目光的限度,它制造出邊界、輪廓,讓無法描述的空間顯現出它的形狀,就像風吹過樹,樹以它的搖動和聲音顯現風的存在。那虛無,那深藏于心的渺小被硬生生地拉回,你仍然是你自己,立于這海邊,這天地間,你有一己之地。
為什么特拉維夫的天空是圓的?這問題一出聲就受到了嘲笑,那理科生立刻分析了一通,海洋、沙漠、濕度等等,等等,我假裝認真傾聽,其實腦子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我才不愿意煞風景聽他的分析,我才不愿意讓一堆數據堆在我那美麗的圓形天穹之上。它是圓的,是獨一無二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也許所有地方的天空都是圓的,哦,不是“也許”,而是“肯定”。但是,在以色列,在特拉維夫,那圓形是如此清晰、確定,你不得不注意到這一特征,因為目之所及,你可以看到天空的巨大弧度,它籠罩著你,天地好像一個搖籃,你就走在搖籃里,溫馨、踏實,一種深深的被庇護的感覺。那一刻,你能體會到“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背后的意義:人類就像幼兒,這一空間所提供給你的是最古老的依靠和安全感。
可是,也許這一切都只是幻象。也許,這天空、這搖籃太過古老,它經歷了太長太長的時間,無法不經歷劇烈晃動的痛苦。
那天夜晚,伴隨著似乎來自地心深處的巨響,無數金色的線條突然射向以色列的天空,它們形成長長的拋物線,像無數金色的蟒蛇,悍然飛向天空,毫無留情地下落,撲向夜幕之下正在搖籃中沉睡的城市。與此同時,在搖籃的另一端,同樣的拋物線從地平線升起,無數條弧線迎頭相撞,燦爛的火花在天空爆開,像節日的煙花,此起彼伏。那是何等殘暴的美麗??!
如果不是站在那天空之下,如果不是那傳入耳內的巨大悶聲和那鄰居小孩無限恐懼的哭聲,你幾乎會被那天空的美麗所震撼,那是無法想象的盛景,象征著人類智慧和知識的最遠邊界,但同樣,卻也象征著人類所能想象的最大惡意,無數的死亡,最大的暴力。
如果不是那抵墻祈禱的人群,如果不是那如黑洞般的槍眼,如果不是那發自搖籃深處不絕如縷的哭聲,如果不是那狀如蘑菇的巨大云朵曾經自大地深處升起,你無法想象,那石墻已經經歷了數千年的戰爭,那墻面被一代代人以頭碰觸過,那如搖籃般柔軟的天空被自人類以來的鮮血、弓箭、子彈、原子彈劃過。
那晚如暴雨、如雷鳴般的聲音已經遠去,那曾經眼看著不遠處炮彈落下的朋友已經可以順暢地談起那景象,并且平靜客觀地討論緣起、歷史和永遠無法解開的結。是的,永遠無法解開的結。當你站在巴勒基坦難民營前,聽已經從軍隊退出的年輕人談論他們的“烈士”,談他們如何反抗以色列軍隊到家里搜索,談墓碑上無一例外的“來自XX地”,那些地方曾經是阿拉伯人的居住地,他們要讓后代記住,那里曾經是他們的家。當你和以色列朋友談起他在軍隊里死去的戰友時,他說“他年輕時的朋友大部分都到了地下”,他談起軍隊里最好的朋友,描述他的性格、樣貌及他們之間的友誼,盡管已經經歷無數滄桑,他仍然無法釋然。在那些時刻,你才真切地明白,什么叫“永遠無法解開的結”。 它變為了一種日常生活,它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在其中的人每時每刻都浸然其中。我的心左右搖擺,我是一個局外人,我聽了誰的敘述,都無比難受,深受震動,都覺得是對的(雖然根本無關乎對錯)。但是,我也知道,這恰恰是因為我是個局外人,我與這片土地的關聯不深,所以我不能血融于水,無法真正體會那切膚的千百年的疼痛。
特拉維夫的天空仍然是圓的,你走在路上,它仍然是你最好的庇護,就像千萬年來,它庇護所有的生物,它把這些生物攏在它的搖籃之中,讓它們安靜。它洗滌那一代代人浮躁的心靈,洗滌那因為宗教、家園、歷史而互相怨恨的心靈,哪怕一次次遭受背叛,一次次被人類脆弱易怒的行為所傷害,仍然保持著最初的形狀。
我喜歡這圓形天空,喜歡這搖籃。誰會不喜歡呢?那永遠可依賴的母親般的溫柔,那永遠可回歸的故鄉般的安全,那永遠可以發出的來自靈魂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