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TRICIA

惠英紅終于休假了。5月上旬,趁春光爛漫,她和家人及工作團隊一同抵達青島,打算在電影宣傳期開始前,于閑適的海濱城市小駐幾日。去青島,一來是因景致起意;二來也鋪墊著隱秘的緣由:因為祖籍山東諸城,惠英紅始終對山東存有奇異的親密。
休假的幾天,漫游去海灘、港口、古宅,在租住的宅邸互相吹水、玩牌、唱歌、吃燒烤,團隊的一大群伙伴總是齊整,相比工作伙伴,經紀人、助理、妝發師更像惠英紅生活中的伙伴。旅途中有這樣一幕被手機記錄下來:海灘上,煙火飛升至夜空,“砰”地炸裂開來,惠英紅驚叫著,聲音摻雜興奮與恐懼。既好奇,也害怕,復雜的心情令她蜷在團隊伙伴身后,掩著耳,又時而仰頭瞧上一眼。眼見這一幕,鏡頭后的大伙都樂了。在親密的人身邊,鏡頭前厲色的“大女人”總會遁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柔軟的、敏銳的、真實的、照顧周身也渴望被照顧的惠英紅。

這也是我們見到的惠英紅。采訪的當下,她還在為演員倪大紅制作手工禮物,“是個不昂貴卻很有意義的東西”,打算趁電影《我愛你!》路演時,給這位因戲結緣的好友一個驚喜。
“我不是賣花贊花香啊,”惠英紅生怕聽者曲解她真實的心意,“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電影拍攝過程中學到的東西,幾個演員間感情的鞏固,還有跟導演的交流”。
《我愛你!》本身講述了老年人的愛情故事,惠英紅飾演樸素、憔悴的孤寡老太李慧如,以撿垃圾為生,倪大紅飾演的老人常為戒,陪伴在她身旁。拿到劇本初讀,惠英紅就很是喜歡,“很多人只會關注老年人的身體舒不舒服,卻會忘記老人也需要伴侶,需要愛,需要情感生活”。她相信,這部電影是“有意義”的,會讓更多人看見老年群體心靈層面的渴求,若是有幸被老年觀眾看到,更能成為對他們尋找伴侶的一種鼓舞。

拍攝卻非想象中那樣簡單。導演韓延習慣在正式拍攝前先做彩排,剛進組的前十五天,惠英紅和倪大紅就在鏡頭前邊排邊錄,跟導演開會,“檢討”哪里做得不對——這對兩位老戲骨來說都相當罕見。韓延希望觸及生活的肌理,要求每個演員的行為與神情無限趨近素人,如同日常生活中的鄰里或是街頭偶遇的路人,因此,職業演員的表演痕跡,被他視作一種禁忌。
惠英紅、倪大紅、梁家輝、葉童,參與演出的四位資深演員,均有超過四十年的演藝經歷,“或多或少帶著些不自知的技巧”,卻都在這十五天里,因韓延微小的調整發生了改變。
就比如,表演講求聲色藝,角色的心情藏在話頭里,言語之外,聲音本身也是戲。出于現實生活的不如意,李慧如的敘述是低迷的、膽怯的、含蓄的,惠英紅本身的音色卻高亢,時常不自覺揚起最后一個音節,她于是找了聲樂老師練習發聲,說話時嗓音下沉,“用不同的肌肉發力”。殺青后,惠英紅講話的方式也變了。



當聲音沉下來,和倪大紅對戲卻出了小狀況。一旦兩人距離太遠,往往聽不見彼此在說什么,聽,要改成猜。惠英紅去找導演,韓延的答案出人意料:沒必要用耳朵,因為感情本身就要用心感受。就像愛情當中,言語總是顯得蒼白而無力。
“所以,我就從小動作猜他的感情,這也讓最后出來的氛圍更加甜蜜。有趣的是,后來的很多戲份,我們都像在接受對方的信號?!边@個狀況,迅速培養出惠英紅與倪大紅之間“不用動嘴巴,就知道想說什么”的默契,彩排結束,進入正式拍攝,兩人便開始過招,時有即興,時有變通,跟隨現場環境以及氛圍的變化,自然而然地流淌情感,彼此都接得住,球一來一回,從未落到地上。

“當一個演員把所有技巧拋開,能自由地成為角色,對手演員如果做不到,其實就會把你從情境中拉出來。”惠英紅說,是碰巧遇上一個高手,才能把心打開,享受最為自然的表達方式。演員遇到瓶頸是常有的事,且李慧如這個角色,又是四個人物中最內斂、最含蓄、最平淡的一個,如何能把這樣的角色演得抓住人心,演得跟以往都不一樣,這是一個難題。但這一次,惠英紅又打敗了瓶頸,“我突破了”。
倘若要較真點說,瓶頸,或許算得上是惠英紅的“朋友”。她是要強的人,不會讓自己被表演上的難題擊垮?!坝袝r候我先是害怕,但想想,已經答應(演戲)了,還能怎么辦呢?壓力底下,我會很緊張,拼盡所能去想,去做,去找生活中的素材,去看很多東西,把平淡的角色演到不平淡,總之就是拼了。”
生活中,她與困境的關系亦是如此。惠英紅形容,自己的人生每每跌至低谷,總會幸運地得“貴人”相助:被導演張徹相中出演《射雕英雄傳》時是;憑借《長輩》拿到第一屆香港金像獎影后時是;遭到行業淘汰,無人問津,因《心魔》重新被看見時是;如今與英皇合作,頻繁登上時尚雜志,出席時裝慶典也是。
每一次“觸底”之后,都會迎來一次漂亮的“反彈”——困境和壓力反而能讓惠英紅爆發出潛在的巨大能量。這跟惠英紅自小的成長經歷脫不了干系:幼年在灣仔街頭討錢,去歌廳跳舞,她需要察言觀色,找到與環境共存的方式,以保障生計;進入演藝行業,當打女,快節奏、高競爭的行業環境要求她具備“求生”的技能和“求勝”的意識。
這給惠英紅帶來了某種天然的緊迫感:不要辜負上天給予的每一次機會,因為不會一輩子都給你。她覺得,“如果第一次你浪費了,第二次、第三次又浪費了,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做人要有本分,要想想你這口飯是有多少人去種米而來的?”
2006年,走出人生低谷,出演《心魔》,經紀人為惠英紅接了一百多個訪問,她在一個月內挨個認真做完,體重“掉了大概十斤”;這兩年,劇組外的時間,她不怕麻煩,來回穿梭于各大城市,試裝、走紅毯、參與品牌活動,情愿舍棄原本用于休息的時間……細節可以堆疊起惠英紅應對機遇的態度:只要給我,我一定做到最好,待在中間有什么意思?
但更多時候,機遇不是掉下來的,“它是需要自己做出來的”,惠英紅跟我們分享,“如果我每天待在家里,把門一關,沒有任何計劃,誰都不知道你是誰,機會從哪里來?可是如果我每天都鍛煉好身體,足夠了解自己的心態,花時間去學很多東西,那么當有一個機會到來的時候,即便它很困難,你一看,也能夠理解,能找到自己腦海中的素材,這就是為試鏡制造了一個很好的機會”。
好比《血觀音》里的棠夫人,就是惠英紅自己爭取來的。起初,導演把她列在角色備選名單的第六位,結果,惠英紅試鏡時的表現立刻打動了主創團隊——因為太喜歡這個故事和角色,她在腦中構想了棠夫人的打扮與妝容,穿著玫瑰色襯衫和貼身半裙,腳上的紅色高跟鞋先聲奪人,走進門就模仿棠夫人的口吻開場:你好,我是惠英紅,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聽吧。
“當你心中有一個目標,而這個目標又非常堅定的時候,只要一個機會出現,你就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了?!?/p>
只是,機遇與困境交織之下,不安同樣如影隨形?;萦⒓t曾經講過,假如公司連續幾天沒工作安排,也沒劇組來聯絡,自己就會胡思亂想:是不是我沒有價值了?“高高低低碰見過太多,難免會害怕,因為現實就是這樣,一個演員很長時間不出來,就會被別人忘記。想要有安全感,我就要有價值。”
演員的價值要如何評定?獎項、成就、片酬,業界衡量的要素,前兩者,惠英紅手中的獎杯已是明證,至于后者,行業內的人都知道,惠英紅有時會為了支持新導演,或是出演自己喜愛的導演的電影,寧可自降片酬。
價值,在惠英紅這里有著更為主觀的標準。“這個劇組,不能有我和沒有我是一樣的,都無所謂”——是被需要帶來的肯定。“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現在的工作,不是為了賺名譽、金錢。是我希望,演出來的角色,本身還有我的價值在里面。”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很多與惠英紅同時代的演員相繼息影,她反倒站在第一線,即便是過去這全民停滯的三年間,也保持著穩定的作品數量,甚至高于大多年輕的后輩。有人覺得,惠英紅的存在是一種激勵,她講述著新時代的規則:演員,尤其是女演員,可以不被年齡限制,無論什么年齡,都可以有戲演、有好戲演、演好戲。但惠英紅的經歷背后,存在著一層更為隱秘的敘事,它關乎對個人價值的追逐。
她也說:“人嘛,都是吃兩頓飯,睡覺。夠吃,有一個床鋪睡得好,人生就已經很美好。其他的還有什么重要?就是被需要,就是你的存在感?!?p>
人們總是談論松弛。時代氛圍愈是緊繃,年輕人愈是信仰“躺平”主義和犬儒主義,于是松弛變作一種美德,而努力是不被倡導的——這幾乎成為當下時代氛圍的吊詭之處,人們相信,學會接納現實,放棄對于目標的執著,才能實現心靈的平和。
惠英紅出生和成長的中國香港,素來是另一種氛圍。老一輩的香港人,身無分文,全憑著一股勁兒白手起家。拼,不放棄,不妥協,就是港人精神的基底。從這種意義上說,惠英紅與當下時代有些格格不入。她坦言自己并不松弛,就拿身體來說,肩膀和臉部肌肉長期緊繃,不懂得放松,時常會有疼痛,要用手按摩才能緩解?!坝行┤怂X可以把嘴巴張開,我從來做不到,即便松開,也會再閉起來,就像一種肌肉記憶??赡芤驗閺男√幵诰o張的氛圍里頭,我的肌肉常常收緊,往上收縮?!?/p>
有時候,她看起來是松弛的,跟團隊伙伴們說說笑笑,其實內里繃著一根弦,要求絕對的精準、靈活、快速——因為不想把壓力給到周身的同事,“松弛”成了最好的“偽裝”,不至于讓緊張的情緒蔓延在工作氛圍中。但有時候,惠英紅的松弛也是真切的。這大多發生在談論表演、做與表演有關之事時,她完全確信自己的能力,“所以,敢這樣說,也相信自己能做到”。
松弛,也不松弛,這只是住在惠英紅身體里諸多矛盾之一。一方面,惠英紅深知名氣和財富朝不保夕,“也許你今天覺得一切都很好,兩個月之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另一方面,她又篤定地相信,作品有超越時空的能力,“誰不迷戀永恒?只是誰能做得到而已。我一向都不希望,自己離世之后寂寂無名”。

就在兩個月前,惠英紅剛表達過自己對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的渴望。倘若如愿,便能實現金像、金馬、金雞的“三金”滿貫。
“人家經常說,你都拿了那么多(獎)了,就讓給年輕人吧,我反而會說,對不起,如果年輕人有實力,可以大大方方地打贏我。畢竟我拿不拿,從來都不是我說了算,是評委和觀眾來決定的。至于為什么獎項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獎項就是鞏固這種‘永恒的一種方式?!痹瓉?,支撐惠英紅的那根最硬的骨頭,那個她拼命追逐的終極目標,在這里。
在大眾的想象中,惠英紅像熾熱的事物,巖漿、火焰,抑或是堅韌的磐石。有些意外的是,她將自己比作水,因為水有多種形態——可以是平靜的湖水,也可以是洶涌的波濤。莊子也曾寫,水有九淵,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濫水之審為淵、沃水之審為淵、氿水之審為淵、雍水之審為淵、汧水之審為淵、肥水之審為淵。
她承認,自己是矛盾的,就如這轉瞬變幻的水:松弛,也不松弛;懂得察言觀色,卻也為人直爽;通曉世事的無常,但又渴望著永恒。
但向水追究矛盾,終歸是無意義的。因為水無流向可言。水是變動不息的。
水還有什么?“水被所有人需要,也需要所有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