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


這個故事只有12集,但“勁兒”足夠大,許多看完的觀眾都忍不住討論它的命運。而對導演辛爽和演員秦昊來說,這種漣漪并不陌生,早在2020年《隱秘的角落》播出時,他們就感受過全網沸騰的討論度了。到這回第二次合作,于他們而言,更在意的是彼此對創作的認同,堅實的信任基礎就像一個加速器,能讓他們跳過磨合這一步,直接奔向最想抵達的方向。
“出于對導演的信任,人物對了,劇本也不會差。”回憶最初考慮接下這個劇本時的想法,秦昊的理由很簡單,他相信辛爽跟他描述的一切,他已經見識過一次了,他確定眼前的這個人,真的能把嘴上說的畫面變成現實。
而辛爽這邊,與人合作的前提也同樣是“信任”這兩個字。“其實你就是在看他們生活。”不僅是跟秦昊的合作,拍到后來整個劇組十分熟悉了,辛爽甚至很少說話,因為每個演員都真正地成為了角色,他享受坐在攝像機后,看王響、龔彪和馬德勝這些人經歷他們生命歷程的那些時刻。

是他們先把自己沉浸在這個故事里,觀眾才能相信熒幕上發生的一切。所以,這是一個由信任生發的故事,少了哪一份信任,都會讓我們對樺林的想象大打折扣。感謝他們,讓我們看見并相信那個陽光明媚、色彩斑斕的小城真實地存在著。

以角色示人的秦昊,最近最鮮明的形象就是KTV里挺著肚子,扭動著跳舞的龔彪,好像他就該是這般松弛隨意。但劇集之外,為了創作出這樣一個可信的人物,秦昊其實在背后做足了準備,絕不是隨便演演就能自然而然地成為隨性的彪子。演員的一切都要圍繞角色展開,這是秦昊在職業領域信奉的一個真理。
“看到最后如果被騙,我給你退會員費。”這是《漫長的季節》開播的第三天,秦昊寫在自己的微博上的一句話。雖然站在一個多月后的視角上,我們再提起這部作品,已經不吝惜所有溢美之詞,但它剛開播時,觀眾的猶疑,秦昊看在眼里。那幾天,就連他最親近的媽媽都忍不住問他怎么感覺周圍人好像還不知道這部劇,從接演這部作品起就對它充滿信心的秦昊知道,自己得出來說點兒什么了。

其實那時候觀眾對這部戲的小困惑,和秦昊剛接到辛爽導演邀約的時候一樣。“我說我作為演員已經拍過懸疑類型的片子,后面應該拍別的了。他就飛到我當時拍戲的地方,說這其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懸疑劇。”秦昊還記得,當時辛爽用簡單的一句話打動了自己:“他說我們想去掉‘秦昊的標簽,演一個沒有你之前任何角色影子的角色。”
于是后來的一切,都進入了順理成章的環節。用秦昊的話來解釋這份痛快,就是他們彼此之間有著足夠的信任,這是從合作《隱秘的角落》時就埋下的種子,而信任這件事,在秦昊心里,是演員與導演之間最重要的溝通基礎。
“我們一起‘戰斗過一次了,沒有什么需要磨合的。”
在三年的時間里第二次合作,其實也可能是把“雙刃劍”。雙方足夠熟悉固然能讓溝通更容易,但同時難免也會少了一些新鮮和刺激。不過這在秦昊看來并不是問題,因為他對這份合作的期待早就超越了這種靠試探來增進了解的初級階段,“大家都是互相把命交在對方身上的”。秦昊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界定得很清楚,跟愛人和朋友的日常相處是一回事,跟導演的合作是另一回事。“跟導演之間的關系不是談戀愛,也不是一起生活,而是一起創作,這種戰友之間的情感,沒有什么新不新鮮。”
在秦昊這兒,這是一種看起來要求很高,實際上格外具體的默契。比如在他反復強調自己和辛爽擁有足夠的信任感時,他想要的其實并不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對朋友關系的基本期待“聊得來”,既然大家在一起的目的是創作,那么就該一切為創作服務,比如兩個人的審美追求一致。包括之前的婁燁和王小帥導演,對這些他經常合作的人,秦昊一直把信任基礎首先限定于業務領域,這就像一串數字最前面的那個“1”,有了它的存在,各種哥們兒情誼才是后面不斷加分的“0”。

“不是說聊吃喝玩樂的話題,而是我要怎么樣拍這個片子。辛爽通過《隱秘的角落》證明了,他做的和他說的一樣,信任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尤其是這次《漫長的季節》,他們二人的默契已經發展到對故事和角色的理解不再有任何分歧。“我記得《隱秘的角落》時還有一次,就是最后朱朝陽在船上那場戲的時候,有個點我們還有爭執,但在《漫長的季節》當中,從來沒有。”內部的信任是向外拼殺的地基,他們是能把后背交給彼此的人。
《漫長的季節》是個完全不存在“內耗”的劇組,秦昊作為演員,不僅不需要跟當導演的辛爽去磨合,更難得的是,演員之間也都足夠默契。如果說我們日常工作中大部分的溝通,會因為彼此各執己見而不斷地削減信息的濃度,本來一件一百分的事情在幾次討論之后,真正能實現八十分已經算得上效率頗高,那在他們這個劇組,幾位演員合在一起,最終反而很可能給出超乎預期的呈現。就像大家圍在一塊兒壘積木,每個人往里加的木頭,都是扎扎實實的,所以可以讓這棟建筑變得很高很高,不塌也不晃。
“演員在一部戲里,是互相協助的。比如他們兩個吵架的時候,你怎么讓那個人吵得更能體現出他當時的心情?你要給他搭個梯子,讓他再往上走一步。演員之間不是比,要是比的話,就出問題了。”
拍攝時,他們每個人想的,都是怎么做,才能最大程度地成為自己飾演的角色。
就拿秦昊演的龔彪來說,現在觀眾討論起這個角色,很多人都會贊嘆他形象鮮明,好像他干什么都能展現性格,覺得這個人就是真實地存在于樺林,其實對創作中的秦昊本人來說,重要的并不是龔彪做了什么,胖或瘦,開車還是跳舞,這些外在的表現都需要他首先找到一個支點,有了這個支點,他才能讓自己成為龔彪,而成為龔彪之后,他做什么就都是對的。
“開拍的時候我也在思考怎么去呈現,到拍電影院那場戲,慢慢地,我知道龔彪應該是什么樣了,后面按照那個路子走,心里就有數了。”
他說的是青年時期的龔彪,有一場跟黃麗茹在電影院的戲。那時候他們還在約會,黑漆漆的電影院里沒什么給肢體施展表演能力的空間,秦昊就得用討好的表情,和在觀眾看起來純屬“忽悠”的言語去展現個人魅力,比如拿弗洛伊德的話來證明自己的成功,順便還能“拉踩”弗洛伊德都“不是咱廠的”。這些話聽上去都是毫無意義的“扯淡”,但一部電影看下來,觀眾也跟著黃麗茹一起,看到了龔彪更多的面貌,也正是靠這種雞毛蒜皮的表現,他讓自己也摸清了龔彪的路數。
“基本能反映出這個青年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比如很自信,覺得自己意氣風發,有點兒小顯擺又有點兒犯傻,畢竟二十多歲的時候沒有那么多城府嘛。”
當我們討論起影視行業,可能直觀認知就是這是一個關乎創作的行業,每個人都在通過各種形式做出自己的表達,拍了二十多年戲的秦昊則把演員的工作范圍劃得清清楚楚,那便是創作人物,這并不是一種完全個人化的表達。“而演員的工作是完成一個角色。”所以這一次,他的任務便是通過一切方法讓自己在鏡頭前成為龔彪。
與導演在創作理念上達成一致、不與同組演員做不適宜的比較,不意味著整個拍戲過程就都是樂樂呵呵的,用時下流行的話說,其實拍戲很“卷”,只是這個“卷”是用在自己身上的。為了進入酣暢淋漓的創作狀態,秦昊已經習慣了“逼”自己,具體點說是在成為每一個角色時逼著自己去成為他。寬泛點說,則是從大方向上去思考自己到底要做一個怎樣的演員。他的心思全放在這上面,好像一根長期繃緊的弦,他不允許自己在明明可以創作的時候偷懶和放棄。
“尤其拍的時間長了,你要是還不能完全進入角色,就會焦慮。焦慮就要趕緊想辦法,跟導演聊、跟編劇聊,自己想轍,上廁所都在想這個事兒,回去睡覺也恨不得多想想這個事兒。”
包括但不限于通過電影院這場戲找到龔彪的人物狀態,其實每次進入一個新的劇組,秦昊都要把這個流程重來一遍。“每個角色都是這樣的過程。”哪怕已經創作過數不清的經典角色,一會兒是吟詩跳舞的盲人沙復明,一會兒是不按常理出牌的神探嚴良,一會兒又是讓人背后發涼的張東升,無一例外,每一次面對全新的角色,秦昊都要把過去的成就推翻,不能讓過去的經驗束縛住當下的自己。
“每部戲都是重新找到的辦法,演員沒有方程式,這不是一個流水線上的工作。”
甚至有的時候,他就要接受自己在一個角色面前敗下陣來。“最后也可能面臨角色塑造的失敗,或者說進入角色過早或過晚。有時候完全拍完了都進入不了,這都是會有的,畢竟這是一個跟藝術相關的行業,而不是商業行為。”
最近這一兩年,秦昊開始調節自己原來被檔期推著走的緊迫狀態,當然因為想接的作品很多,他還是一部戲接著又一部戲地演,有時候從一個劇組出來連家都來不及回就要進入下一個劇組,但在忙碌的表象之下,他已經學會在內心安放屬于自己的專注。“之前可能拍這部戲的時候,下下部戲的時間都定好了。但現在我會在這部戲快拍完的時候,再簽其他的劇組,不去搶時間,從容地拍攝。”
把精力放在自己身上,這是秦昊和導演與角色的相處之道。“我覺得目前沒有什么能誘惑到我,你讓我當大老板,我也不會去的。”在這個他至今唯一熱愛的職業上,他愿意投入百分百的熱情,這是他的領地,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守護它。

《漫長的季節》就像一個遼闊的宇宙,讓觀眾可以在其中看到劇情、人物、細節乃至彩蛋等等各種內容。當我們感嘆導演的細致入微,呈現出這一切的辛爽并沒有讓自己陷在這些聽上去能顯得他精益求精的細節里。作為要對整部戲負責的人,他知道得有“大局觀”,一切為故事服務,故事成了其他才成,這是他每次做出取舍的唯一標準。
“這個故事特別像一個冰山的形狀,它是塔型的,前幾集看到的都是比較上邊的位置,其實下邊是很龐大的,但我要講故事的話,只能從那個‘尖兒開始講。”
從故事聊起,但其實不止故事本身,如果說我們現在看到的劇集是一座冰山,那它被創作出來的過程則值得被形容為“山脈”,山脈不僅托住了外面這個引人入勝的故事,還連接著許多余脈,例如他對情節、演員的選擇。這些藏在背后的思考同樣值得喜歡這部劇的觀眾知曉,畢竟是它們的存在,才讓《漫長的季節》擁有了當下的樣貌。
我們可以把劇里的很多東西,稱為這部戲最容易被看到的那個“山尖”。在網上搜索這部劇的細節,會感覺到觀眾看劇時就像舉著放大鏡,從鍋包肉為什么在飯盒里放那么久還如此酥脆,到通過“維多利亞國際娛樂廣場”這種名字分析出辛爽是《馬大帥》的真愛粉……太多聊不完的話題了,這也讓很多觀眾開始對辛爽產生好奇,想知道有多少是片場的靈光乍現,又有哪些是早就想好的深埋伏筆。
“大部分都需要在劇本創作階段就想好。我內心有一個特別明確的標準,不管是彩蛋還是什么,只要是為敘事服務的,它就成立,如果一個東西超過于敘事之上,那就不成立。”
辛爽不是一個會因小失大的人。從觀眾的視角去分析這部劇,我們很容易被色彩、音樂,或者親切的東北話這些表達所吸引,但辛爽自己知道,這些都是為他所用的工具,它們存在的目的都是為核心故事的表達而服務。“我很害怕這部片子里的任何一個部分,哪怕任何一個很細小的部分,是在我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出現和發生的。”
在一次又一次的剪輯過程里,辛爽也會給每一遍設定一個主線,而不是每次都看似面面俱到,實則精力分散,這樣的有的放矢,或許才是他能兼顧整體與細節的訣竅。“它是一個工序,比如第一個版本我只考慮結構,第二個版本我再考慮銜接的順暢程度……特別像你從泥坯開始做一個東西,然后是打磨、上色、拋光,每一遍,我要達到的目標都不一樣。”
藝術是件感性的事,但做藝術的人需要理性,這是辛爽不會動搖的創作方式。
包括跟演員的溝通,辛爽也同樣是通過“抓大放小”這種方式進行的。當然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更細膩也更復雜,但在開口之前,他早就想好了自己的需求。當他的目標足夠明確,對方也能輕松起來,這樣才能讓他們目標一致地向前沖。
“不管是不是我們倆再次合作,其實做任何作品,都會有壓力。既然壓力是你控制不了的,就不要去焦慮。當我產生這種焦慮,我就會把它摁回去,還是沉浸在創作本身,不要考慮創作之外的事,你考慮了也沒有用。”
在觀眾還沒有打開《漫長的季節》,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時,辛爽與秦昊在《隱秘的角落》之后的再次合作,是這部劇一個重要的亮點。這當然會提高作品的話題度,不過無形之中也會提高期待,觀眾必須要看到比上次更好看的作品才能為這次叫好,可是前面的那部作品已經是一座高山,想越過去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在這種考驗面前,辛爽的選擇是把注意力集中于創作本身。

“首先肯定是覺得角色合適。另外我們是第二次合作,我們有很相似的對故事、對表演的審美。第三就是,我不希望給觀眾重復的東西,龔彪這個角色,如果不是邀請昊哥來演,你可能很難把這個形象和秦昊放在一起。”
從各種維度分析過后,辛爽都覺得秦昊是龔彪的最佳人選,那么確定之后就不再顧慮其他。包括大家津津樂道的秦昊增肥,因為辛爽已經準備好了物理特效化妝這種能幫助演員在外表上接近角色的方法。當然他很感激秦昊作為演員主動提出增肥,這絕對是一種自覺與敬業的表現。
還有這次憑借馬德勝一角被許多觀眾發現的陳明昊,確定他出演時,兩人也是在第一時間就探討創作問題。
越來越多的觀眾可能近幾年是通過影視劇認識的陳明昊,但實際上他早就是話劇舞臺上當仁不讓的大咖了,而且他不僅是演員,還是個有好幾部作品的導演……在為這些成就贊嘆的同時,辛爽見到陳明昊之前,其實也產生了相應的擔憂,那便是對方會不會在拍攝時“反客為主”?他不是從個人視角去要求自己一定得比別人說話算數,而是職業屬性不同,分工必須清晰,他要在最開始就把這個核心定位明確下來。到后來進組,他們成了經常一起在帳篷里吃午飯的好哥們兒,彼此足夠尊重自己的工作,做好一切準備后,其他才是留給情感的發揮空間。
對自己,辛爽同樣是在保證職業道德、尊重職業精神的前提下,再去展現感性的一面。這倒不是說他是個格外理智的人,而是先搭建一個框架,這樣才能讓自己在創作的時候足夠安心。
“太累了,107天。”辛爽說的是《漫長的季節》的實際拍攝時間。在那107天里,他讓自己毫無保留地投入到拍攝中,收工之后也沒空跟演員吃飯聊天,而是要連軸轉地開始處理之后要拍的劇本。“工作結束我就要準備第二天的事情,我連他們平時在不在酒店都不知道,除了在現場見面,生活里真的沒有時間。”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樣全身心地拼了三個多月,殺青后,辛爽騎著摩托車去了趟大理,本以為這是一趟徹底的放松身心之旅,沒想到就算白天可以躺平,一到半夜他就能“一秒穿越”到之前最熟悉的那個景象里:“每天晚上一閉眼就回片場了,然后開始導戲,老覺得有一場戲沒拍完,或者哪場戲拍得不好。一點不夸張,每一天都這樣,可能持續了半個月,然后就不會再做這種夢了。”
從籌備劇本到最終作品上線,辛爽把長達三年的時間給了這部作品。“好多人提起來三年,就好像我干了一件特別苦的事兒,說你很堅持啊!其實沒有,這三年對于創作來說,很幸運,也很幸福。”因為足夠喜歡,所以哪怕累到夢里都是戲,辛爽也不覺得這是需要特別“堅持”才能扛下來的事,而且他也不想把付出當成籌碼,在他這兒,這就是一件自己主動想干的事,他不強求這樣做了就必須要換回點什么。
“在人生里,其實沒有一刻我會說,我一定要干這個。當然我以后大概率還是干這個,但也不排除可能去干別的。”
現在在另一個舞臺上備受矚目的辛爽,跟朋友聊天會時不時冒出一句:“大家聊著聊著,總會在結尾說一句‘搖滾樂!”他不想給這樣一句感嘆詞做出太過具體的解釋,也不希望給任何東西貼上標簽,因為一旦被限定,它就不再會是原本的樣子。
或許這也是他作品里存在足夠多細節的原因之一,他就愿意看著它們安安靜靜地存在著,他想給每一種可能一個空間,卻不想特別地定義誰、突出誰。它們都是他心里的搖滾樂,等著被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