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奇到楷模

楊波

轉眼之間，敬愛的佟先生已經離開我們一年了。在這一年時間里，我跟先生的其他弟子一樣，總感覺先生還在身邊，好像只要經過河南大學文學院原來被綠樹掩映的唐詩研究室，經過文學館一樓的辦公書庫，經過明倫校區西南角的老干部活動中心，經過學校西門外的舊書攤前，隨時都可能跟先生再次偶遇。2002年9月至2008年7月，我在河南大學文學院攻讀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碩士、博士學位期間，先后跟隨佟培基先生讀過六年書。因為這份深深的眷戀和不舍，我也想講講自己眼中和心中的佟先生印象。

以軍旅之身入文學殿堂

初見先生，是在2002年5月中旬。當年我報考了河南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參加了碩士研究生入學考試，并以初試第二名的成績僥幸進入面試。面試的前一天，在吳河清教授的引薦下，我在文學院的唐詩研究室見到了佟先生。先生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高大、威嚴、睿智。當時，他坐在那把老式的藤椅上，穿一件深咖色長袖襯衫，好像還加了一件毛背心，眼鏡推在額頭上，只是簡單問了幾句話，我卻緊張得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表達了一心向學的愿望。在后來的學習和交往中，我才慢慢了解到先生的傳奇經歷，才知道當年的軍旅生活對他的生活和工作產生了多么深遠的影響。

佟培基，字雪禪，號螢雪齋主人，滿族，河南省開封市人。河南大學文學院二級教授，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博士生導師，擔任河南大學唐詩研究室主任、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他在《螢雪吟草·自序》中提到，他“十九歲從軍北上，馳騁幽燕風雪間，中間轗軻，晚年歸于澹泊”，“尤喜劍南、稼軒之豪放”，“初讀至‘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之句，猶如電燃”。在這部詩集中，先生在卷首收錄了《從軍遣興四首》，后又陸續收入《浣溪沙·長城夜哨》《狼牙山五勇士塔》《大雪謁雨花臺二首》《讀吳越春秋》《易水懷古》《葉帥頌》《悼賀龍元帥》《夜宿止園乃楊虎城將軍公館舊址》《題湯陰岳飛紀念館》《題朱仙鎮岳武穆廟》《紀念開封解放四十周年》等與古今軍旅生活有關的詩歌，其中《今生》中的詩句“今生無悔祈來生，慷慨從軍一老兵”，和《從戎》中的詩句“心如老驥思千里，身似春蠶繭數重。萬斛豪情燕塞上，夢回午枕酒初濃”，淋漓盡致地抒發了他的豪情壯志。

南宋著名抗金名將、愛國詞人辛棄疾是佟培基先生非常景仰的歷史人物。佟先生公開發表的文章中，僅上世紀80年代前后，關于辛棄疾的文章就有4篇。1996年，佟先生還編著了《辛棄疾選集》一書，由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每首作品既有對創作背景的介紹說明，又有對作品內容本身的詳細校注，在嚴謹的治學過程中表達對辛棄疾作品內容和人格魅力的推崇。而該書“輯評”部分，從宋人范開《稼軒詞序》、岳珂《稼軒論詞》、劉克莊《辛稼軒集序》、劉辰翁《辛稼軒詞序》、羅大經《辛幼安詞》，到陳廷焯《詞壇叢話》、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梁啟超《飲冰室評詞》、陳匪石《聲執》等，征引的文獻計有67種之多，幾乎將關于辛棄疾詞作評論的文獻材料搜羅殆盡，表現出廣闊的學術視野和深厚的文獻功底。

佟師治學：從詩詞歌賦到書法藝術

佟先生的學術視野非常開闊。從1974年與好友李文治、葛景春合著發表第一篇學術文章《試論李白詩歌的尊法反儒傾向》，到2022年《大學書法》刊載佟先生懷念李白鳳先生的文章《鳳兮歸來》，先生的文章數量雖然不多，但發表的刊物級別很高，如《文學遺產》《文獻》《書法》《中州學刊》《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戰線》等，研究領域從作家別集到詩歌總集，從唐詩宋詞到書法藝術，其中《辛棄疾與史正志》《劉長卿詩重出甄辨》等都在學界產生了很大影響。佟先生在《六十五初度述懷》一詩中寫道：

天地玄黃一瞬過，英風豪氣盡消磨。

獨行斯世知音少，箕踞平生感慨多。

夜雨高樓觀稗史，深燈殘墨寫伽陀。

此身報國成虛度，

贏得吟壇絕唱歌。

先生詩作對仗工整，用典巧妙，內容豐富，意境開闊，描繪出鮮明的時間和空間意象，從中可以窺見其詩詞創作的深厚功底和學術價值。

佟先生治學尤其重視考證。2002年參加碩士生入學面試時，唐詩研究室的幾位老師都在場，佟先生主問。當時先生問我：“除了考研指定的參考書目，你還讀了哪些專業書籍？”我那時除了備考時翻閱比較了三四種《中國文學史》，對于專業書籍的了解和認知十分有限，只是在知道能進入復試后，到圖書館借閱過孫欽善先生的《中國古文獻學史》和吳楓先生的《中國古典文獻學》，加上對清代桐城派學者提出的“義理、考據、辭章”的基本觀點略有所聞，所以面試時就斗膽說了幾句。佟先生聽說我竟然看過孫欽善先生的《中國古文獻學史》，大概來了興致，就問我：“將來入學后，如果讓你選擇做學問的主要方法，你會選擇哪一種？”我當時真是“無知者無畏”，以為“義理”“辭章”更難一些，所以就回答說：“我比較笨，還是學著做‘考據方面的工作吧。”先生聽了哈哈大笑，我才知道自己的理解可能不對。跟著幾位先生學習了幾年，細讀了先生的《全唐詩重出誤收考》《孟浩然詩集箋注》等著作，我才慢慢懂得，原來“考據”也是考驗一個人學術功力深淺的重要標尺之一，才知道當年先生哈哈大笑的深層原因。

繪畫與書法也是佟先生長期關注的領域。2000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宋代文化》一書中，先生負責撰寫了第九章《繪畫》，圍繞“宋代畫院及其藝術風尚”“宋代人物畫”“宋代山水畫”“宋代花鳥畫”“寺窟壁畫與民間繪畫”“市肆風俗畫與《清明上河圖》”等專題進行深入探討，其中既有對宋代畫家及各種題材畫作的數量統計，又有對宋代繪畫特征的綜合分析，還有對宋代繪畫繁榮原因的深層次探究，可謂文獻考證與理論闡釋并重，頗得孟子“知人論世”之真味。如在評述宋代繪畫的第四個特征，即“開創了中國繪畫的文學化時期”時，先生開門見山表明自己的觀點，指出“繪畫藝術的發展演變，往往與社會文化的進展同步”，接著分析了我國繪畫藝術史上的四個歷史分期及其發展演變歷程，指出宋代繪畫“在繪畫技藝和畫理研究方面作了大量變革，不僅繼承了唐、五代繪畫講究筆墨、崇尚氣韻的優點，而且開創了書畫同源、講究意境、突出情趣、托物寄情的文學化繪畫藝術時期”，最終“使文學化繪畫成了中國繪畫的正統和主流”。再如講到宋代畫院的教育制度時，指出宋徽宗時期的畫院制度已成為科舉制度的一部分，分為佛道、人物、山水、鳥獸、花竹、屋木六科，而畫家入學后按出身又分為“士流”（士大夫出身）和“雜流”（甲民出身）兩類，考試時常用一些詩句加以命題等，對宋代繪畫的表現主題、藝術特征、審美好尚等都有相關的表述與總結。

佟先生在書法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詣。跟隨佟先生攻讀碩士學位期間，先生曾經給中國古典文獻學和書法兩個專業的研究生一起開設了“書法文獻”這門課，當時河南大學文學院好幾個專業的研究生慕名而來跟著上課。可惜我當時只顧到學校圖書館古籍閱覽室查閱資料，沒能跟著先生好好練練書法，至今仍以為憾。2008年6月博士畢業前夕，先生有一天打電話叫我去家里，鄭重地拿出一幅字送給我說：“每個學生畢業前，我都會送一幅親手寫的字。你是我帶的第一個女博士，求學經歷相對曲折，好在讀書期間一切順利，就送你一幅李白的詩作，希望你在以后的生活和工作中珍惜光陰，踏實做事，得償所愿。”我展開一看，原來正是唐代大詩人李白那首被明人評價為“如天馬行空，神龍出海”的膾炙人口的長詩《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這幅字先生共計用了七枚印章，即“心賞”（朱文葫蘆形印）、“強其骨”（朱文長方形印）、“尚能飯否”（朱文長橢圓形印）、“雪禪六十后作”（白文方印）、“佟培基印”（白文方印）、“螢雪齋”（朱文方印），從中可見先生以詩、書、篆刻等為主要旨趣的日常生活狀態。

佟先生一生雖經歷坎坷，但求學問學的初心始終未變，因緣際會之下，曾先后向靳志、武慕姚、桑凡、李白鳳等多位詩詞大家和書法名家深入學習或當面請教，對很多事情看得較為淡然。先生勤練善思，眾體兼備，尤工大篆和隸書，作品雄渾古樸，凝重典雅，在書壇享有盛譽，作品多次入選全國書法展，著有《宋代書法概論》《通用書法教程》等書學論著，被聘為河南大學書畫院院長，兼任河南大學藝術學院書法專業的碩士生導師。先生在《頭白》詩中寫道：

頭白書林六十年，

艱辛歷盡臥墟煙。

將臨谷雨桐華發，

節過春分柳色鮮。

濁酒狂歌豪似俠，

清茶默坐靜如禪。

詩成四顧誰人會，

擲筆揚眉任燦然。

先生作詩多用典故，此詩后也有先生自注的一段文字，稱該詩化用了蘇軾《寄周安孺茶詩》中的句子，即“有興即揮毫，燦然存簡牘”，字里行間充溢著潑墨揮毫的豪放之情和孤芳自賞的曠達人生，也體現出先生化用前人詩句的高超藝術。

佟師遺風：從學界傳奇到育人楷模

佟先生治學非常嚴謹。比如他對征引文獻的基本要求是：要按照最傳統、最規范的標注體例，盡量做到“無一字無來處”，如遇無法確定的信息時可遵循“述而不作”的原則，以免出現錯誤，貽誤后人。跟隨先生讀書的日子里，因為我天資駑鈍、根基太淺，他在我身上耗費了更多心血：為了弄清楚“陳寅恪”的讀音，先生指導我查閱了文字學方面的書籍和《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等著作；為了讓我弄明白科舉考試中的“別試”問題，先生讓我專門寫一篇《方回“別省登第”考》的文章；為了提高我的學術思辨能力，先生讓我去讀《福爾摩斯探案集》，特別讓我細讀了《血字的研究》，仔細推敲其中的邏輯推理過程。

佟先生治學很注重學術實踐與傳承。先生曾經給我們開過一門《唐詩文獻導讀》的課程，有一次在講授“古代職官制度”這一專題時，他以自己為例告訴我們哪些是實職，哪些是虛銜，哪些是清要之職，哪些跟工資有關，讓我們在輕松愉快的學習中掌握了看似枯燥的知識。為了提高學生的實踐能力，先生讓我們那一屆5個碩士生參與了《新編全唐五代詩·初盛唐卷》的校稿工作，還讓我們按照全書的編纂體例撰寫了部分唐五代詩人的別集提要，當時我承擔的是“初唐四杰”的撰寫工作。正是經過這次的學術訓練和佟先生的悉心指導，我在碩士期間寫成并發表了《孫可之文集·版本小考》，開始了從事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術之路。最近幾年，我自己也在陸續招錄研究生，每當我致電先生向他請教培養學生應注意的問題時，先生總是很耐心地解答，并提醒我哪些事情該提前做，哪些事情可以緩一緩。因此，每一屆學生開學時，我總會給他們講講我的師學淵源，講講佟先生自學成才的傳奇故事，講講佟先生給我們上課時的要求和情景。

先生經常跟我們說，生活和學習、工作同等重要。2002年我們這一屆碩士生剛入學時，先生身體還很虛弱，每次講課1個小時，他都非常疲憊。課程結束后，我們都爭著替先生拎著裝上課資料的籃子，送先生回家，雖然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但是能夠陪先生回家的同學都感覺特別幸福。

師恩浩蕩，如海如山；培基鑄魂，葉茂根深。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我們盡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把先生的治學之道和育人之道講給后輩學子，這應該是對先生最好的紀念，也是對先生學術精神最好的傳承。

（作者系文學博士，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兼任鄭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