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中晚唐以降,“詩/吟+個體指涉”系列詩語萌興,并在宋代大放異彩,充分表明了對于“詩”和“詩人”(“我”)身份與價值的自我確認,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個體詩學”。特別是其中的“身體指涉”方面,直接指向了具象的身體器官或部位,反映出唐宋時期身體審美觀念的變遷。書寫身體是杜甫以降新的詩歌特質,而具象化的身體書寫,也在“詩/吟”的修飾下實現了詩意化的表達,獲得了品格上的提升。以“詩”為名,對“我”和“詩人”身份的突顯,是個體生命和存在價值的吟唱,同時表明了唐宋詩人對于私人世界和世俗精神的關注,反映了唐宋之際審美思維的內向化轉變。
關鍵詞:詩+個體指涉;吟+個體指涉;唐宋詩歌;身體書寫;個體詩學
唐宋之際,中國古典詩歌對于“身”的關注、思考和書寫,大致經歷了一個由精神而趨肉身、變抽象而為具象、轉宏觀而入微觀、自高雅而漸世俗、從“公”(公共領域)而向“私”(私人領域)轉變的過程。其中,身體書寫與個體詩學的突顯可謂是一個典型標志。中唐以降,“詩+個體指涉”“吟+個體指涉”兩大系列詩語的出現,及其在兩宋的興盛,無疑與詩人對個體價值的重視緊密相關,又無一例外以“詩”和“吟”對其進行修飾和賦值,達到了“詩人合一”的效果。這一重要文學現象及其審美內涵,正表明了唐宋詩人對于“身體”“詩”和“詩人”的重要態度,是私人個體的詩學得以張揚的體現。
以“詩+個體指涉”詩語為例,這類詩語在中國古典詩歌中體系龐大地存在著,諸如:(1)內部部位/器官類——詩脾、詩肺、詩肝、詩腸、詩膽、詩脈等;(2)泛五官類——詩眼、詩耳、詩舌、詩喉、詩頰、詩眉、詩鬢等;(3)其他部位/器官類——詩腰、詩胸、詩腹、詩臂、詩手等;(4)精神指涉類——詩心、詩神、詩魂、詩魄等。另外,稍晚于“詩+個體指涉”詩語出現的,尚有“吟+個體指涉”一類詩語。后者以前者為基礎發展成形,在構詞方式、使用語境和審美內涵等方面都具有較高的同義性,往往可以并而論之。而從以上分類也可看出,“詩/吟+個體指涉”詩語中的“個體指涉”,主要包括個體“身體”與“精神”兩方面的指涉。目前,國內外專門針對“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研究幾近于無,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這兩大系列詩語似乎尚未被學界所注意,這便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一個良好契機。
一、唐宋詩“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計量分析
在詩歌這一體裁中,“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使用首見于唐,興盛于宋,泛散于明、清兩代。就研究可行性而言,相關唐詩數量不多,可據《全唐詩》統計而出,而相關明、清詩卻因數量龐雜而難以統計,唯宋代在“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數量與類型、相關作品數量與質量、相關詩人數量等方面都體現得頗為全面、系統,足堪深入研究。因此,本文便以《全唐詩》《全宋詩》中的相關作品作為考察對象,統計出唐宋詩中“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全部使用情況,匯成數表,并主要從數量與類型、作者與偏好、特質與內涵三方面進行計量分析。
(一)數量與類型
通過以上四表,可見“詩+個體指涉”“吟+個體指涉”兩大詩語體系在唐宋詩中的使用是何其顯著,從數量到類型,都現象級地展現了六百余年間詩人們的創作風貌,而這也構成了本文分析研究的基本參數與依據。
首先,對《全唐詩》《全宋詩》中“詩/吟+個體指涉”詩語進行整體考察,可以初步得出以下結論:
1.據表1可知含“詩+個體指涉”詩語的詩作數共計494例,其中唐詩15例,宋詩479例,宋詩占比極高,趨近97%;與之類似,在表2中含“吟+個體指涉”詩語的詩作數共計354例,其中唐詩29例,宋詩325例,后者占比約92%,是前者的近11倍。
2.表3呈示出《全唐詩》中“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詩作數共計46例,表4則顯示《全宋詩》中“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詩歌作品數共計804例,直觀表現出了相關宋詩在數量上占絕對優勢。
3.結合表1和表2可知:(1)《全唐詩》《全宋詩》中“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詩例數共計848例;(2)在《全唐詩》中,“吟+個體指涉”詩語的詩例數多于“詩+個體指涉”詩語的詩例數,前者幾乎是后者的2倍;(3)在《全宋詩》中,“詩+個體指涉”詩語的詩例數多于“吟+個體指涉”詩語的詩例數,前者近于后者的1.5倍。
其次,從類型上看,結合表1和表2可知,“詩+個體指涉”詩語共計28種類型,“吟+個體指涉”詩語則有23種類型;其中兩大系列詩語共有21種詩語指涉部位相同,較全面地含括了身體部位或器官的多個方面,也觸及了心、神、魂、魄四個偏精神層面的方面;“身體指涉”方面總數居多,且種類尤多,但“精神指涉”方面的“詩魂”和“吟魂”在數量上亦頗可觀。而且,“詩+個體指涉”系列中計有7種“吟+個體指涉”系列所沒有的詩語類型,分別是“詩腹”“詩肝”“詩腑”“詩胸”“詩頰”“詩唇”與“詩耳”(合計13例);“吟+個體指涉”系列中亦有2種詩語類型是“詩+個體指涉”系列所缺失的,分別是“吟身”與“吟軀”(合計59例,其中“吟身”便占57例)。
而表3和表4便有意從大類上對“詩/吟+個體指涉”詩語進行統計,發現《全唐詩》中共有相關大類12種,而《全宋詩》中相關大類計有27種。對于《全唐詩》中的相關大類12種,《全宋詩》全部沿用,這表明唐詩中的“詩/吟+個體指涉”詩語在宋詩中得到了充分的繼承;更有甚者,《全宋詩》中還至少出現了15個大類別的“詩/吟+個體指涉”詩語,是在繼承唐詩書寫的基礎上自覺演變、發展起來的。
因此,不論是“詩+個體指涉”詩語還是“吟+個體指涉”詩語,都在唐代詩人筆下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書寫,表明他們已具備使用此兩類詩語的自覺意識和創造能力。而宋代詩人在相關詩語的使用數量和類別上,都較唐人有了飛躍性的突破,這既與“宋人、宋詩多理趣語、精煉語、新造語和專用語”的文學思維密切相關,更表明“詩/吟+個體指涉”詩語在詩人寫作中是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得到了詩人們的熱心接受、改造與傳播。
(二)作者與偏好
除數量與類型外,“詩/吟+個體指涉”詩語在詩歌作者及其寫作偏好上也有較明顯的特征,值得細作關注、探討。據初步統計,《全唐詩》《全宋詩》中“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使用詩人數量分別為26位、300位,凡326位,且兩宋之詩人在數量上占據著絕對之優勢。結合《全唐詩》“詩/吟+個體指涉”詩語數(44例)、《全宋詩》“詩/吟+個體指涉”詩語數(804例)可知,每位唐代詩人對相關詩語的平均使用數約為1.5例,而每位宋代詩人對相關詩語的平均使用數約為2.7例。這表明,唐宋兩代詩人在使用“詩/吟+個體指涉”詩語上整體與平均頻率都不算高,暗示出部分作者可能是主要使用群體,以及部分詩語類別屬于詩人們的重點偏好。
以下兩表分別是“唐宋詩‘詩/吟+個體指涉詩語使用前十位詩人統計表”和“唐宋詩‘詩/吟+個體指涉詩語使用前十位類型統計表”。
表5為《全唐詩》《全宋詩》中“詩/吟+個體指涉”詩語使用數量前十位詩人的統計表,大概具有以下3大特點:
1.數量總計222例,在《全唐詩》《全宋詩》“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總數(848例)中占比約26%,而類別合計28種。其中“詩+個體指涉”詩語148例、16種,“吟+個體指涉”詩語則74例、12種,表明“詩+個體指涉”詩語相對更多地為這十位代表性詩人所使用,并使用得更為豐富多樣。
2.以上十位詩人又盡為《全宋詩》中收錄之作者,其中南宋詩人方岳在使用數量與類別上均居首位;再者,在總計28種類別內,詩眼(41例)、詩腸(34例)、吟魂(23例)、詩肩(21例)均在20例使用數之上,得到了十位詩人的較高偏好。
3.“詩/吟+眼”(43例)、“詩/吟+腸”(37例)、“詩/吟+魂”(31例)、“詩/吟+肩”(30例)的使用數均不低于30例,同樣表明十位詩人在整體上青睞于眼、腸、魂、肩四個類別的書寫,這與上述第2個特點相似。
表6中各類詩語數均不小于30例,總數合計653例,在《全唐詩》《全宋詩》“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總數(848例)中占比約77%,尤以宋人詩例數為重。而且,吟魂(137例)、詩腸(109例)、詩眼(83例)依次居于排行榜前3位,加上詩魂(56例)、詩肩(56例)、吟肩(36例)等3類使用數量,便可知魂、腸、眼、肩四大類別乃是詩人們格外鐘愛的,這亦可與表5下第2、3個特點相印證。
綜合表5和表6,可知詩人們在使用同一大類中不同小類的傾向有所差異。典型如:在“魂”這一大類別下,“吟魂”有137例,遠高于“詩魂”的56例;“腸”之大類別下,“詩腸”有109例,居詩語數排名第2位,但“吟腸”(23例)的使用數卻并未進入前10位;與之類似者如“詩眼”(83例)、“詩膽”(33例)、“詩脾”(32例)均列于排名前10位,而與之相對的“吟眼”(3例)、“吟膽”(1例)、“吟脾”(1例)的使用數卻寥寥無幾,差距懸殊。這表明,即使在同一個大類別下,唐宋詩人們對“詩/吟+個體指涉”詩語中的某些小類別也情有獨鐘,尤其是魂、腸、眼、肩、骨等系列,而它們都是值得深入探討的重點。
4.據表6可知,“詩+個體指涉”詩語占據了7個類別,詩例數總計423例,平均每個類別約60例;“吟+個體指涉”詩語僅占3個類別,但詩例總數仍然可觀,有230例,平均每類約77例,反而高于前者。這體現了詩人們在使用“詩+個體指涉”詩語時,類別可能相對更多樣,且整體較豐富;也表明詩人們使用“吟+個體指涉”詩語的類別雖然更少,卻或許相對集中(最典型的便是對“吟魂”的書寫),同樣暴露出了詩人們的寫作偏好。以上種種,既是對作者與偏好的初步考察,又為后續更具針對性和深入性的探究奠定了基礎。
(三)特質與內涵
更進一步,還需要注意考察《全唐詩》《全宋詩》中“詩/吟+個體指涉”詩語與某些特定關聯字(詞)——形容字(詞)——之間的關系,因為這些特定關聯字(詞)往往具有特殊的情感、精神內涵,指向詩人的內在世界和審美態度。
在分別統計和考察了老(衰)、愁(憂、惱、惆悵)、聳(竦、高、崚嶒、崢嶸)、清(爽、快)、瘦(臞/癯、崚嶒、稜稜)、苦(澀、艱、難、斷)、冷(涼、冰、寒、凍)、堅(固、剛、頑)、曲(回、折)、大(壯、豪)、?。病⑼础⑻郏?、枯(干、涸、萎)、香、溫、酸、健、窮、明(朗)等大量形容修飾類關聯字(詞)后,篩選出與“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直接相關的關聯字(詞)前五位,它們均有20例以上的詩歌作品作為支撐。而其他關聯字(詞)的結合,則因相關詩作數量過少而難做整體性研究。統計表如下:
據上表可知“聳”“冷”“瘦”“清”和“大”及其各自的近義字詞分別居于排行榜前5位,表明它們與“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書寫有較明顯的關聯,也間接反映了詩人們的寫作偏好。
就具體文本而言,首先,“聳”“瘦”“冷”三類關聯字(詞)與“骨”“肩”勾連最為密切,也是表現“詩/吟骨”“詩/吟肩”詩語特質與內涵的典型代表;它們的使用與孟郊、賈島等詩人苦吟詩風有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這是后續研究需要關注的重點。其次,“大”這類關聯字(詞)與“膽”(主要是“詩膽”)明顯直接相關,集中于表現詩人性情或作品風格具有“大”“健”或“豪”之氣勢,既通俗易懂,又將“詩”與“身”進行了日?;?、簡單化的比附,顯示出詩人們獨特的寫作策略。最后,亮點相對較不突出的“清”及其關聯字(詞)也有一定特點,它們都與“骨”“肩”關系較為近切,同樣佐證了詩人們對“詩/吟+骨”“詩/吟+肩”兩大詩語的書寫用情用力之深,是不可繞開的研究對象。
二、具象化的身體書寫與品格提升
如上述諸表所示,唐宋詩中的“詩/吟+個體指涉”詩語,主要由“詩/吟+身體指涉”“詩/吟+精神指涉”兩大類詩語構成。其中,不論是總體數量還是具體種類“身體指涉”都較“精神指涉”更為突出,也更堪深入探討。這些詩語的廣泛使用,都指向詩人們對于個體活動和私人世界的關注,作為詩歌創作主體的詩人“我”,往往既是審美的發出者,又是審美的對象。尤其是“身體指涉”方面的表達,更突出地呈現出了具象化身體的特質,使得個人的身體書寫成為中晚唐以至整個宋代詩歌的一個重要面相。
前文已強調,“詩/吟+個體指涉”這樣的表達本身就極富詩意,前綴“詩”或“吟”作為一種修飾和限定,直接賦予了個體(尤其是身體器官或部位)明顯的“詩”的氣質。并因“詩”和“吟”所具備的主體實踐性,更使“詩的生成”與“身的體驗”并存于同一詩歌創作活動中。而容易為人忽略的身體,正是在這種新的觀看方式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身體的詩意化表達,同樣可以視為詩人們試圖借助“詩”的力量對世俗化的“身體”進行價值提升的策略,也為他們花費大量精力和筆墨對日常身體狀況進行書寫提供了合法性。
對于具象化身體的關注與書寫,是唐宋詩歌發展、轉向過程中的重要一環。實際上,“書寫身體”作為一種典型現象進入詩人們的視野,大概始于杜甫。從《詩》《騷》時代起,詩歌中的“身”便多服務于政教、德性或精神、心靈,長期都未獲得獨立的、具身化的審美性書寫。直到杜甫出現,詩人們才認真、平等地關注到私人性的“身體”,行諸莊重而神圣的詩歌寫作中。
子美將大量目光投注進個人的具象身體狀況中,留下了“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垂過耳”(《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一》)、“峽中一臥病,瘧癘終冬春”(《寄薛三郎中》)、“衰年肺病唯高枕,絕塞愁時早閉門”(《返照》)等諸多相關詩句,病歷般謄錄了其個人具象身體的疾病和衰老,并寄寓了強烈的家國之喻。這在不同層面上為韓、孟、元、白等大批詩人所揚波,并在宋人處得以光大,衍及后世,作者、作品不絕。其中,唐代典型如白居易之寫白發、韓愈之寫落齒、李賀之寫感官,各成特色;而在宋代蘇軾的現存詩作中,更是“出現‘病字225次,‘涉病詩206首,分別占總數的7.97%和7.29%”,足見其對身體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南宋的陸游和辛棄疾等人更是在“身體書寫”中寫出了杜甫式的家國隱喻。
可以說自杜甫以來的詩人眼中,自我私人性的身體不僅僅是感知、表達外在世界的主體,也成了詩人言說、審美的客體。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后者更是對前者的發展與超越,將私人身體(包括器官、部位)提升為了一種“景觀”或“隱喻”,催生出了全新的詩歌景貌和審美視野。更重要的是,“詩”本身不僅是精神事件,而且是一種身體性活動。在這一活動中,調運情思,乃心、腦之責,二者為人體重要器官;推敲吟哦、落筆成章,則依靠于眼、口、手、足等身體部位——極具精神性的“詩”本質上還是身體性的產物。職是具象化的身體構成了詩歌的有機部分,“詩學至少應該部分地落實為身體學”。
本文所關注的“詩/吟+個體指涉”詩語(尤其是“詩/吟+身體指涉”詩語),便全方位地涉及了具象身體的諸多部位、器官,在具體的文本中對它們有細致、生動的刻畫。身體的具體感受(寒、冷、痛等)、生理需求(饑、渴、乏等)和健康狀況(病、瘦、老、丑等)等都大量地被詩歌書寫、放大出來,同時有意提升了“身體”的詩性與神性。
以較典型的“詩/吟骨”為例。大概是《周易》中所言“近取諸身”(孔疏曰“近取諸身者,若耳目鼻口之屬是也”)③的主要緣故,作為身體重要部位的“骨”很早就進入了中國古代的審美視野,被納入詩、文、書、畫等文藝領域的批判范圍內。尤其是經歷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重要總結與沉淀,“骨”一躍成為美學批評中的重要概念,“風骨”“骨力”“骨氣”等相關術語更是為人津津樂道。在這一發展過程中,“骨”超越了其狹義上的個體指涉,而衍生出了豐富的象征、隱喻意義,且后者往往是使用者所真正關注并強調的。所以,“詩骨”一詞的形成必然是建立在“骨”具有個體指涉的基礎義項上的,并由此延伸至精煉、瘦硬等抽象義項上。
“詩骨”最早在中晚唐時期的孟郊、李洞等人筆下出現時,就表現出苦吟式的窮、愁、瘦、苦,當時的詩人們也都對身體的“骨感”審美青睞有加。而中晚唐的畫作與畫論同樣傳遞出明顯的“尚瘦”趣味,對于“骨”“肩”的突出尤為典型。有學者指出:“中唐,所謂‘瘦‘疏‘寒,已不再是饑寒、貧病的代稱,而是精、氣、神的象征,成了美的標識?!逼鋵嵈苏摬煌?。在中唐,“瘦”“疏”“寒”等詞仍常指向身體承受的饑寒和貧病,帶有深刻的苦澀之味;其難能可貴處正在于詩人不停留在兀自呻吟、自怨自艾的淺層痛苦中,而是能在困境中突起,呈現出一種傲岸不屈的挺拔之態,即所謂“精、氣、神”的超越之態。
自趙宋以來“詩骨”在詩人們筆下大量出現,降及明清,“詩骨”中的“骨感”都一直是重要的表現層面。寒、病、窮、愁等往往是“詩骨”的重要特征,尤其是“瘦”字更經常為詩人們所青睞,組合成“詩骨瘦”這一慣用語。宋、元、明、清皆不乏以“詩骨”狀寫自身不幸或坎坷境遇的詩人,而其中“詩骨”一詞具有多重指涉意味。首先,大量的“詩骨”是具象的、實在的,可以“瘦”貌之,同時,落實到具體的詩句語境,如在“詩骨自憐山樣瘦,酒腸君似海能寬”(《和魏定父早春十首·其四》)、“鏡顏加老丑,詩骨帶窮愁”(戴復古《吳門訪舊夫侍郎有藏春園》)和“燈影尚憐詩骨瘦,雨聲偏向客窗多”(謝晉《秋庭雨窗》)等句中,我們能夠明顯地感受到“詩骨”的實在性,與經典的“風骨”“氣骨”等截然不同?!霸姽恰憋@然成了一種具象的指稱,指的是作為詩人的身體本身,以“詩骨”代指“詩人之身”。其次,孟郊、李洞兩位苦吟詩人首創“詩骨”一詞時,直接注入了他們身體和精神的困苦和傷痛血液,使得“詩骨”之“骨”一開始便與“苦”有了內在聯系。故孟李之后大批詩歌作品中的“詩骨”都沾染著痛苦、凄寒和窮愁之氣,形成了一個重要的精神譜系和書寫母題。另一方面,隨著使用的普遍化和寬泛化,在后期,“詩骨”的使用往往就是普通之“骨”的詩意表達了,并不一定要和孤苦、愁悶等消極情感掛鉤,更多是作為一種習慣性的意象來使用。
總之,唐宋詩人們在使用“詩/吟骨”這類詩語時,不僅強調了“詩骨”之“骨”的抽象含義和精神指涉,更突顯身體之“骨”的具體狀態,這與文藝批評范疇中的“骨”很不相同。他們反復強調“骨”的現實具體含義——作為身體本身的關鍵部分,具有結締、支撐和塑形的重要作用。這恰恰是深化身體書寫的體現,與“詩/吟骨”相類似的“詩/吟肩”,在使用過程中同樣具此種意義。而這具象化的身體書寫既有其世俗、物理的一面,更因詩意的表達而上升為“詩性之身”,從而實現了身體品格上的提升。
三、以“詩”為名:“我”和“詩人”身份的突顯
“在中唐以前,寫作基本上是一種公眾性的表述,即使是在構筑私人空間時也是如此?!倍肮保ü差I域、公共空間)與“私”(私人領域、私人空間)關系顯著的轉變,正是在中唐時期開始的,延及晚唐、五代,并在宋代實現了根本性的“公”“私”調和與平衡,那正是世俗精神和個體色彩更為斑斕多姿的表現之一。而在“私”的空間里,作為“詩”之主體的“詩人”——也即“我”,無疑成了書寫與表達的焦點。
“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使用,一方面突出了唐宋詩人們對于個體存在與具象身體的關注,另一方面卻有意以“詩”和“吟”作為前綴來進行修飾、限定,這同樣表明了對于“詩”(“吟”)的重視,進而也彰顯出了“詩人”的身份與標識。這大概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隨著科舉制度的完善、詩歌及其活動本身的發展,“詩”越來越為文人們所重視,成為文人們極為重要的精神活動,他們對于詩意、詩性和詩思都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其二,文人們對于自我“詩人”身份日漸有了明確嚴肅的體認,甚至出現了類似于“專業”和“專職”性質的詩人,這同樣是時代大背景下文人們精神追求的體現。而且,以“詩/吟骨”“詩/吟肩”為典型的詩語中,“骨”“肩”不僅僅指具體的身體部位,而且往往是以部分代指整體,指向的往往就是“人”這個整體,既是身體的“人”,又是精神的“人”,“詩/吟骨”“詩/吟肩”等往往就是“人骨”“人肩”的一種美化表達。
中晚唐、宋代詩人們對于“詩”(“我”)的格外重視,除“詩/吟+個體指涉”詩語堪為體現外,尚有其他用語可作證明。這段時期出現了大量詩歌紀事性或理論性著作,不少徑以“詩”命名:皎然《詩式》、孟棨《本事詩》和張為《詩人主客圖》等,誕生于中晚唐;降及兩宋,以歐陽修《六一詩話》為先聲的“詩話”體作品,雨后春筍般涌現。再者,與“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結構相似,“詩仙”“詩魔”“詩病”和“詩豪”等用語的大量出現,同樣彰顯出對于“詩”與“身”的重視和審美。從比較的視角,探討“詩/吟+個體指涉”詩語與“詩仙”“詩魔”和“詩病”等類似稱呼的關系,以及與佛、道等宗教文化的淵源,別具意義。
上表是對唐宋詩中“詩+仙/魔/病/豪”詩語的粗略統計,就詩歌而言,王建、白居易、薛能和范仲淹四人,很可能就是四種對應詩語的最早使用者。“詩仙”“詩魔”和“詩病”這三類詩語,自中唐之際已為詩人們所自覺使用;而“詩豪”在詩歌中的使用,則應到宋初方普及開來。
唐代是佛教(包括禪宗)與道教大發展的黃金時期,大量詩人的思想和創作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其影響。如李白、王維、白居易和李賀等,都明顯受過其中一家或兩家文化的熏染,并反映到了文學觀念和創作中。中晚唐時期,許多飽受人生苦痛的詩人都投入了宗教懷抱,或借助宗教理念、術語進行詩歌創作?!霸姡鳎珎€體指涉”詩語中的“身”“心”“骨”“神”“魂”“魄”等,與上述的“仙”“魔”之類的語詞,在同一歷史時期得到了大量關注和書寫,自然會讓人將其與當時興盛的宗教聯系起來,尤其是佛禪思想。
儒、釋、道三家皆有“神”之概念,而“仙”之概念則為釋、道兩家所特有。釋、道兩家的“神”“仙”內涵和用法雖然不同,但本質上都指超脫凡俗、得道無礙的至高境地。因唐宋詩中的“詩神”一語似并無明顯的宗教意味,姑置之不論。唐宋詩人們在使用“詩仙”時,則帶有一定道家神仙色彩,主要是為了體現詩人或詩歌才力深厚、超凡不俗、奇偉飄逸等。另外,佛教素有“四魔”“八魔”之說,而所謂魔障,乃指任何可能擾亂個體身心、妨礙其修行的意緒和行為;唯有破除魔障,才能獲得真知和覺悟。故中唐時期“詩魔”這一用語的產生和內涵,也或與當時流行的佛教有直接關聯。
現在普遍認為“詩仙”乃指李白,但“整個唐代,并沒有人稱李白為‘詩仙”,而是多指稱白居易,其他所指還包括劉禹錫、賈島等,宋代始有較多喚李白、杜甫為“詩仙”者。不論具體所指如何,唐宋時期部分“詩仙”的使用都體現出了道家的神仙氣息,如“紫煙樓閣碧紗亭,上界詩仙獨自行”(王建《上李益庶子》)、“詩仙歸洞里,酒病滯人間”(白居易《待漏入閣書事奉贈元九學士閣老》)和“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李忱《吊白居易》)等,“上界”“歸洞里”和“冥路”等都透露出了道教色彩,詩人自身也可能正是道家的信徒。
至于“詩魔”,大概化用了佛教中的“魔”“心魔”和“魔障”等概念,基本都指向了詩歌創作過程中心緒、情思上的煩惱和障礙,或走火入魔式的創作激情。白居易、貫休、齊己和李中等人,對此有較典型的書寫體認。如白居易在吟詩、作詩過程中,頻頻發出類似于“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月一閑吟”(《閑吟》)和“酒狂又引詩魔發,日午悲吟到日西”(《醉吟二首·其二》)的感慨,以“詩魔”來表明創作困擾或沖動;齊己之“分受詩魔役,寧容俗態牽”(《自勉》)、“詩魔苦不利,禪寂頗相應”(《靜坐》)和“還應笑我降心外,惹得詩魔助佛魔”(《寄鄭谷郎中》)等,既明顯與佛教(禪宗)直接相關,又寫出了詩人內心“詩魔”的強大,也襯托出其對于詩歌創作的執著之深。
佛教講求“即心即佛”“即凡即圣”和“即身成佛”,主張現世的凡心、肉身通過修煉便可證道見佛;故其推重“以身供養”,即“以戕害自家身命或軀體表示信仰之堅定與虔誠的一種苦行,包括‘燒身‘燃指等”③。面對“四諦”“八苦”,佛教為了將世人引向解脫,提出的應對之法頗為極端:“實行自制、拒絕物質福利和感官享受、忍受環境壓迫、進行自我折磨等種種方法修行。”在佛教的流播過程中,這樣的理念同樣會滲透進文人們的思想世界,進而影響他們的人生態度和詩歌創作。
聯系中晚唐詩人們面臨的人生苦境,以及當時統治者對于佛教的宣揚,我們可知詩人們的基本接受態度。他們雖不至于完全信奉佛教,將佛家理念盡數付諸實踐,但在人生態度和詩歌觀念上卻很可能受到過佛教思想的啟發。當時盛行的“苦吟”和“吟苦”,便與上述佛教理念不無相似之處;詩人們抱持的“身體詩化”和“詩化身體”之態度,將“詩/吟”和“身”統一起來,亦契合了佛家的某些思維方式。中晚唐苦吟詩人們對“詩”的態度,在相當程度上頗似宗教徒對“佛”的態度,甘愿以身體的修煉和損耗去踐行、體悟“詩”(“佛”)的真諦。
此外,“詩病”一語在中晚唐的使用,也與“詩魔”多有語義重合,而且因“病”的身體性、生理性特點,其也往往與詩人身體的衰病相互印證。如“千題萬詠過三旬,忘食貪魔作瘦人。行處便吟君莫笑,就中詩病不任春”(薛能《自諷》)和“詩病相兼老病深,世醫徒更費千金”(齊己《遣懷》),其中“詩病”的使用都與詩歌創作、吟哦有關,類似于“詩魔”詞義下的煩惱、障礙之意,同時還指向了自我身體的“老病”和“不任春”,也是將“詩”與“身”結合的寫作策略?!霸姴 笨偸墙o詩人們帶來精神、肉體的雙重苦惱,甚至于詩人的疾病、衰老都與“詩病”直接相關。這種思維方式也類似于宗教模式,本質上還是體現了詩人們的詩歌觀與身體觀。
“詩豪”最早當出自白居易《劉白唱和集解》,用以評贊劉禹錫:“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眲⒂礤a心性剛毅、詩風豪健、才力超拔,故而的確可稱為詩中豪杰。而“詩豪”一語在詩中的使用則相對較晚,也多承襲樂天之論斷,指向劉禹錫其人其詩,但無明顯證據表明其與宗教思想或“身體”有內在聯系,然而“詩+豪”這種組合形式,卻與中晚唐、兩宋時期“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相通。
可以說,“詩+個體指涉”詩語、“詩+仙/魔/?。馈庇谜Z、《詩式》與“詩話”等,都是“詩+某名詞(或名詞化語)”的構造形式,核心都是強調“詩”之重要。它們在同一歷史時期涌現,是詩歌發展到較成熟階段的必然結果,而絕非偶然。作為一種特殊用語,它們為唐宋詩人所創造,并引導更多接受者廣泛使用,與詩歌作品整體一樣,都是“作者本質力量的外化”,即“作者審美經驗的物化、語符化”。而對于“詩”之名的敏感,歸根結底也都是詩人們對于“我”和“詩人”標識的格外重視。
四、私人化的世界與內向化的觀看
長期以來,在中國傳統文學主流中,“詩”都不是純私人性質的,而主要是公共性、集體性的,多屬于國家和社會等公共空間。對典型的士人而言,“詩”需要承載相應的社會責任,意識形態的力量必然灌注其中,“興、觀、群、怨”甚至很早便是其基本原則。盡管詩可用來表達私人的具體情思活動(思親、惜別、懷鄉、閨怨或自憐等),但它仍是為了面對社會、公眾訴說,表達的最終價值依舊歸屬于公共層面。而且,直接關乎政治、教化、社會的詩歌更是其中的大宗,典型如杜甫、白居易、蘇軾和陸游等人的大部分作品。
同時,“詩”是文人交際中的重要媒介,作詩也是詩人們切磋往來的重要活動;又因科舉選拔和干謁、薦舉等仕途層面的需要,“詩”的書寫也往往具有典型的“公”的特征。但大概自杜甫和諸多中晚唐詩人在詩歌中大量書寫身體后,一種空前的風氣便蔓延開來,日趨于盛,表現出詩人們對私人領域、個體世界的關注,這是一種與“公”截然不同的“私”的表現。
身體具有明顯的二重性:自然性與社會性。若仔細分辨自然生物學意義上的“身體”和社會學意義上的“身體”,就會發現這兩種“身體”,“前者是生存活動的主體,后者則成為實踐活動的主體,實踐活動建立在生存活動的基礎上,故后一個‘身體亦常將前一個‘身體包攝于自身之內”③。當中晚唐詩人們近乎病態地描寫自然身體的疾患與痛苦時,也影射了身體在社會性層面上蒙受的創傷。宋代的“永嘉四靈”、江湖詩群亦大多仕途失意、身世悲涼、命運坎坷,往往對社會、政治表現出一種失望、怨憤,甚至是冷淡疏遠的態度。他們寫詩往往更多落實在私人情感、世俗生活上,更關注詩歌在個人方面的作用,對傳統的“興觀群怨”有所排斥,這便是對于“私”的側重?!疤颇┪娜说淖晕艺{整,在意識形態中的表現是‘私人化的取向;所采取的方式,就是關注著個人的生存狀態與現實生活處境”。唐末如此,兩宋亦然,這與那些詩歌中對俗世生活和細微事物的偏愛是一致的,其中對身體的關注也是“公”與“私”兩種力量博弈的全新結果。
唐宋以降“私領域”迅速崛起和拓展的重要標志,是私人占有和趣味的增強,將物質享受與詩性精神熔鑄一爐。宇文所安曾在“特性與獨占”的主題下,探討韓愈、白居易和柳宗元等中唐詩人對于“物”(如個人土地、山莊、園林,乃至山水等)之擁有權的重視——“在中唐,詩人開始為了經驗感受而花錢買地”。同時,中唐詩人們開創性地借助這種世俗性的行動,來塑造或彰顯自身的性情與作品的特質,而這種對個體意識和所有權的宣示,“既是經濟現象,也是文化和話語現象……包含了對占有物的贊美與展示,而這本身即是一種‘文化資本,是對價值的生產和創造”③。宇文氏所言之“特性與獨占”特征,在世俗精神、商業經濟愈加發達的宋明清幾代更為醒目。就詩歌這一體裁而言,正是在唐宋以來的詩人筆下,“身體書寫”得以更為豐富多樣地呈現出來,并在“公”與“私”、“外”與“內”、“雅”與“俗”等多種相對領域內表現出不一樣的選擇和張力,“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大量使用亦是其表現所在。
最典型的莫過于詩人們對于“詩/吟腸”的使用。作為人體消化器官中的一部分,“腸”具有消化和吸收的重要功能,對于人體的新陳代謝而言不可或缺。然而,其在傳統審美領域卻往往與世俗、鄙陋和骯臟相關,或者徑直作為一個抽象、籠統概念而存在著。然而,在“詩/吟+個體指涉”詩語中,“詩腸”(109例)與“吟腸”(23例)的書寫格外醒目,反過來,其也為觀照唐宋轉型時期的世俗趣味和私人世界提供了一個微型切片。從大量具體文本來看,唐宋詩人們對“詩/吟腸”的廣泛使用,很重要的兩個維度便是飲食感官與思維情思的私人感受。飲食感官方面,詩人可以借助一己之“詩腸”來品嘗人間美食的百味;思維情思方面,詩人們又在不同語境中呈現出“詩腸”的煎熬或曲折。總之,“腸”這樣一個此前多被忽略的重要人體器官,在唐宋詩人筆下的“詩/吟腸”詩語中,呈現出了空前具體化、細致化和多樣化的樣貌,從側面反映了私人生活的豐富及其世俗特質。
與此同時,對“腸”這類身體細部的全面注視和純文學書寫,也表征著唐宋文人們目光投射的改變。確切地說,這是唐宋之際文化、審美和生活方式轉型的一種表現,體現出的是一種平淡、日常、有趣的世俗精神,更時時透露出詩人們對于個體世界的關注與發現,從而也在詩歌寫作中締造出了一個精彩紛呈的“身體的世界”。中唐以前,身體固然也是詩人們感知、審視外界的主體,但是他們——包括其作品的受眾,都更關注身體感知的外部世界和精神世界(而恰恰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作為感知主體和媒介的“身體”),這種“觀看”模式是向外的、發散式的。而因中晚唐至宋代詩人們對身體的特別關注,更多地將目光從外界收縮回來,著眼于作為感知主體的“身體”和“內心”本身,這種“觀看”模式是向內的、收縮式的。與之相隨的,此前發散式的觀看方式,需要努力在外部世界尋求詩料和詩意;收縮式的觀看方式卻與之相反,嘗試在私人的肉體領域或內部世界挖掘詩趣、創造詩性。從大歷詩人到韓孟詩派,自元白詩壇降及晚唐、兩宋詩林,大批詩人目光都慢慢發生了內向化的轉變,對世俗世界和個人體驗表現出了空前的興趣。他們在詩歌書寫的主題、內容、語言和意緒上,都表現出俗、實、淡的特點來,且有意以世俗心看世俗物,于俗世中發現獨特的詩性和趣味。趙宋一代的世俗世界及精神更趨于盛,很長一個時期內,“繁華的都市生活、承平的社會環境、普遍的享樂心理,共同鑄就了宋代文化特有的崇尚‘悅身、娛心、愉情”文化特征”。從文學上的表現看,一方面是詞這種適合了“宋型文化”的文體寫作蔚然成風,追求身心的享受與愉悅;另一方面表現為詩歌中引入了大量世俗的事物、思維與情感,體現了宋代與民同樂的文化心態和以俗為雅、化丑為美的日常情趣。
如此種種,使得唐宋轉型之期的文人身體觀,與前人更重精神而較輕肉體的身體觀相比,呈現出了全然不同的風貌,反映的也正是社會、經濟、文化等因素發展變化下,詩人(文人)心理、精神與詩歌(文學)風貌的變化。就本文所關注的“詩/吟+歌體指涉”詩語而言,唐宋詩人們大量使用這些用語,并延及后代,正與上述所提及的對世俗世界、個體生活和私人趣味的關注這種轉向緊密相關。從偏重于精神世界轉到重視身體領域的變化,這本身就構成了中國文化思想的一大變動。而其轉型期的唐宋時代,“詩/吟+個體指涉”詩語所指向的世俗精神和個體趣味,只是其中的重要表現之一,而遠不能代表“轉型”的全部內容。
結 ?語
在中國古典時期,“詩”這一體裁自誕生之日起,便承擔起了吟詠性情、政治教化的功能。這種分化,一開始便埋下了“公”與“私”兩股力量將來如何相互對抗、協調和影響的種子。而至于古人立命求真所必須依賴的物質性、具象化之“身”,也一直面臨著地位提升與回降、扭曲與還原、遮蔽與發現的矛盾問題。當愈來愈成熟的詩歌(觀念、范式及寫作本身日趨自覺的“詩”)與愈來愈豐富的身體(思想學說和純文學書寫中不斷被揭示的“身”)二者相碰撞、對話與融合時,便產生了“身體的詩化”和“詩化的身體”。
“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出現和廣泛使用,是此種新思維、新方式的體現之一,大批詩人將“身”托付于“詩”以獲得身份標識,而“詩”反過來又為“身”賦予了更深刻的審美內涵。這些詩語是中國古典詩歌觀、身體觀發展到一定時期,在特定的社會、文化、歷史的大型“培養室”中發生“化學反應”后的產物。對于它們的討論與研究,絕對不能從具體的歷史語境中抽離出來,它們恰是觀照唐宋文化生態、文人心理、詩歌理路的一種“在場的證據”。
古語云“詩言志,歌永言”,唐宋詩人們對于“詩/吟+個體指涉”詩語的發明和使用,無疑是彰顯“詩”與“個體”之價值的一種策略,既是自我志趣的言說,也是生命和語言的吟唱。不論古代還是現代,詩人們在不斷的書寫中所要傳達的個體思想和存在價值,都是歷久彌新的文學世界和文學研究必須用心傾聽,并盡可能傳唱下去的歌聲。
作者簡介:劉林云,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漢唐文學、唐宋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