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下的“變心”父母：生命深谷打撈記憶時空

大平

兒子喊了半輩子的爸媽，爸媽卻把兒子當作鄰居。2023年春天，一戶特殊家庭的日常生活視頻爆紅網絡，拍攝者方宏權和他的父母也走進了公眾視野。當年邁的父母雙雙罹患阿爾茨海默病后，方宏權的人生從此改變……

無可奈何：子欲養而雙親“變心”

方宏權是陜西省西咸新區邊方村人，是父親方潤民和母親邊秀玲最小的孩子。

2016年，因為老家所在的村子離西安咸陽國際機場僅3公里，村里人紛紛建房做民宿，已在咸陽安居樂業的方宏權也心動了。和父母商量后，他拆了自家的閑置舊房，計劃花重金建成仿古建筑的精品民宿，一樓是父母的單獨區域，包括臥室、廚房和衛生間，二樓以上做客房用。開始建房后，方宏權天天在老家和咸陽兩邊奔走，忙不過來，就委托表弟幫忙操心建房事宜。哪知，有一天，父親不支持表弟的工作，還把工人趕走了。

更讓方宏權頭疼的是，之后，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大，經常莫名其妙地發火，隔三差五地就趕工人走。原本商量好的事，父親卻一再阻撓，方宏權實在不理解。想著母親性格一直很好，方宏權央求母親幫忙做父親的思想工作，結果收效甚微。

一天早上，方宏權剛從咸陽回到老家，母親就哭著告訴他：“紅權，咱家進賊了！”方宏權嚇了一大跳，趕忙了解情況，被母親帶進廚房后，發現鍋碗瓢盆等廚具真的被“賊”洗劫一空。這賊怎么別的不偷，只光顧廚房呢？就在方宏權納悶之際，家人已在母親的床上發現了那些廚具。“媽，這是咋回事啊？”方宏權想不通母親的意思，母親也說不清楚。由于忙于建房子，方宏權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哪知，此后，母親的廚具又多次被“偷”。

兩位老人每天無休無止地鬧騰，讓方宏權生氣又無奈，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沒有做好，讓一向疼愛自己的父母天天和他作對。蓋蓋停停中，他的精品民宿直到2017年才整體建成。民宿正式開業后，父母也很開心，經常打掃門前衛生，倒垃圾，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方宏權看在眼里，感恩在心。

沒想到，2018年起，兩位老人晚上經常沒有安全感，睡不著覺，還怕有賊偷家里東西，經常上樓敲客房門，影響客人休息，引起客人投訴，方宏權一次次賠著笑臉給客人道歉。

有時處理完客人投訴，方宏權也不斷反省，擔心是自己哪里沒做好，惹父母不高興了，他遇事就盡量順著父母。為讓二老有安全感，他也試著多給父母零花錢，結果父母收到錢后，竟然又稱錢都丟了，方宏權一頭霧水。

一次，他給父母整理柜子，發現兩位老人的襪子里、衣服里都卷著錢，他拿出來給父母看，兩位老人卻一臉疑惑。除了父母“丟”錢，民宿內的房卡等物品開始頻繁丟失，尋尋覓覓后，都在父母的柜子、口袋或包包里找到。剛開始，方宏權還問父母原因，可每次都惹得母親生氣，擔心老人家氣大傷身，漸漸地，他也就不問了。

日復一日，父母的奇怪舉動還在繼續。有段時間，一到天黑，他們就關閉民宿大門，還用棍子頂住門，客人來了也不讓進；還有一次，兩位老人出去后，走著走著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方宏權慌了，父母的情況怎么越來越不對勁，是不是病了？他找了一個合適機會，帶著父母去看醫生。哪知，醫生告訴他，父母都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

這是一種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目前的醫療技術還不能醫治。從較長的潛伏期開始，患者會慢慢忘記熟悉的人和事，性情也會大變，生活不能自理，直到與世界告別。

原來，父母真的是生病了！難怪他們會變成現在的樣子。方宏權不明白命運為何要如此捉弄父母。

此時，已不知人間疾苦的母親經常情緒不能自控，令方宏權經常崩潰。曾經的母親愛干凈在村里出了名，家里的鍋蓋、砧板被她洗刷得光潔如新；鄉親們家有點難事、急事，善良的母親總是伸出援手，也換來了好人緣。如今，母親年近耄耋，卻被阿爾茨海默病折磨得和過去判若兩人，方宏權實在是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

醫生曾建議方宏權：“你可以讓母親住到醫院的強制科，這樣不影響你的工作和生活。”方宏權隨即去了醫院單獨一棟樓的大樓，走進大門看到很多家屬在門口送物品，護工出來接物品，但是，家屬不能進病房，方宏權轉身就離開了，他婉拒了醫生：“我媽有鼻炎，連空調吹出的風她都聞不慣，醫院的藥味她受不了。”

實際上，方宏權也想過正常的生活，好好做生意，可他接受不了父母被隔離，不敢想象在陌生的環境下，在封閉的醫院，原本就沒有安全感又敏感的父母，再沒了親人的陪伴，他們該有多害怕，多孤獨……

也有人建議方宏權把母親送到養老院去，方宏權知道父母不想分開，更何況，父母把自己拉扯大不容易，都希望養兒能防老，想著母親情緒不穩定，見不了人多，他生怕母親受委屈，怎么也舍不得送母親去養老院。

“斗智斗勇”：生命深谷打撈記憶

為了給父母創造一個安靜、安全無人打擾的環境，2021年9月，方宏權停掉民宿生意，在離老家大約10分鐘車程的小區，租下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帶著父母住了進去。每天，他給父母打掃衛生、洗衣服，伺候父母的日常起居，吃喝拉撒，給父母當服務員，當貼身管家。

搬來之初，母親還要坐輪椅，行動不便，脾氣不小，也不認識方宏權。看到方宏權住在另一個房間，母親以為他是鄰居，擔心他來偷自己東西，看到他就用眼神秒殺他，常常拿到什么就用什么打他，方宏權多次躲閃不及，天天都要挨打好多次。

隨著病情的變化，父母出現了認知障礙，母親每天叫著父親“媽”“婆”“爸”，父親對母親的稱呼也變成了“媽”。比這更糟糕的是，長時間的情緒激動，加上沒有好好休息，父母的身體機能都明顯下降。母親走不動路了，幾次摔倒，后來只能坐上了輪椅。方宏權見不得雙親受苦，每周帶母親去醫院扎針。

由于住的地方離醫院遠，母親又暈車，年齡大了行動也不便，每去一趟醫院，方宏權一路上要停車很多次。每次，看到滿頭華發的母親站在路邊嘔吐到氣喘吁吁，方宏權都很心疼。在醫院進行治療時，父母都很配合醫生，即便針灸很痛，兩位老人都忍著一聲不吭，每次看到他們攥緊的拳頭，方宏權的眼淚都忍不住無聲流淌。

讓他非常欣慰的是，通過治療，父母身體好轉，尤其是母親，她不暈車了，還慢慢扔掉了拐杖和輪椅。一天，母親心情不錯時，還下了醫院的治療床，給病友們表演起扭秧歌，方宏權高興得連連為母親喝彩，病友們也都送上了熱烈的掌聲，樂得母親皺紋里都笑開了花。重新實現走路自由后，母親狀態好多了，有時開心了，還會在家扭一段秧歌舞，或唱一段“梁秋燕”。

父親糊涂時也比較溫和。他一天在房間能轉200次，時不時和母親一道尋找自己的爸爸或媽媽，或者不停地打包衣物，說要回家，方宏權只好在父母的房門口安裝了布門簾，父母找不到門出去，也就消停了。

2021年底，方宏權帶著父母到咸陽的家中過團圓年。其間，母親看到家里的大鏡子時，竟然和鏡子里面的自己說話。目睹這一幕，想到父母都只能活在各自的小世界里，再也走不出來，方宏權心中無限酸楚。

更讓方宏權心酸的是，每一天，父母都不認識彼此，也不認識方宏權，方宏權不厭其煩地教他們相認，兩位老人家總是毫無例外地認了就忘，還說他們不是一家人，方宏權不得已搬出父母的合影，指給他們看：“爸，這個是您；媽，旁邊這個是您。你們挨著身子坐在一起呢，如果不是一家人，哪會這樣照相呢？”父母看了看相片，又盯著彼此認真地看了看，這才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嘟噥道：“嗯，是有點像，難怪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她）。”

過了不到半個小時，兩位老人又忘了對方。方宏權只好開啟新一輪的“認親之旅”。每天這樣的“認親戲”都會上演好幾遍，循環反復，方宏權也樂此不疲。

“陪護鄰居”：愛是最溫暖的力量

方宏權一直在網上查找關于阿爾茨海默病的資料，學習相關知識，了解到對于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來說，家人的關愛和愉悅的心情尤為重要，方宏權就用自己的方式哄父母開心。

那天，母親情緒不佳，要不陰沉著臉不吱聲，一旦出聲又天崩地裂。就在此時，方宏權倏地掏出一朵大紅花，動作麻利地給母親佩戴在胸前，而后高聲宣布：“下面，請邊秀玲同志上臺領獎！”母親年輕時當過村里的婦女隊長，多次受到組織嘉獎戴大紅花，方宏權的大紅花令母親精神煥發。她從輪椅上站了起來，連拐杖都不要，腰挺得直直的，直視著前方。此時的母親，仿佛身上會發光。

比母親更開心的是方宏權，經歷這么長時間，他總算找到了讓父母開心快樂起來的密碼，就是每天變著花樣發獎。

父親雖然只上過四年小學，但擔任過村里的會計，很擅長打算盤，方宏權就買來算盤給父親當“玩具”。父親拿起算盤就噼噼啪啪地撥打起來：“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四下五去一……”撥著撥著，父親的臉漸漸地紅潤起來。方宏權趕緊拎來一條熱毛巾，幫父親擦掉頭上的汗水。

只是，父母安靜、和諧的時候很少，特別是母親。有幾次，她毫不客氣地將方宏權這個“鄰居”趕出大門，方宏權擔心父母的安全，干脆給客廳和臥室都裝上了電子保姆，以便再被趕出或購物時，能隨時查看父母的狀態。

在方宏權的用心陪伴和照顧下，2022年春天，母親的病情明顯好轉，也不用坐輪椅了，還恢復了部分遠期記憶，“打狼”就是其中之一。父母年輕的時候，為了防止晚上狼偷襲村里的家畜，村里會組織民兵，在家畜圈附近站崗。母親當年是村干部，事事沖鋒在前，和男人一樣站崗“打狼”。

剛開始，母親大半夜拿著棍子要去打狼，方宏權只能干著急。后來靈機一動，能讓母親回憶起來的事情并不多，方宏權覺得是個好機會，積極配合母親“打狼”。只是，以母親當下的身體，去站崗，去熬夜，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方宏權只好在家里布置了一下場景，將客廳當家畜圈，將廚房當崗哨，把拐杖當獵槍，并鄭重其事地吩咐母親：“邊秀玲同志，今天你站崗。”幾分鐘后，方宏權將母親扶到了客廳沙發上，表揚她：“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母親的臉上出現一抹羞澀的表情，開心地和父親分享她站崗的經驗。

還有一次，方宏權幫父母的房間打掃衛生時，母親破天荒地感謝他：“謝謝你啊，小伙子！”“謝謝你啊，好鄰居！”母親的狀態變好了，還會感謝自己了，方宏權成就感滿滿，心里暖暖的。

2022年初，方宏權發現父母對看電視沒什么興趣，父親還能偶爾看點自己給他買的報紙，母親則完全沒有娛樂活動，不想二老太無聊，方宏權就隨手將他們的日常生活拍下來，發到自己的抖音賬號“方宏權@夢龍@外灘一號”上，再播放給父母看。起初，父母能看5分鐘，漸漸增加到10分鐘、15分鐘。兩位老人都不認識屏幕中的自己，經常你一言我一語地嘮嗑：“這個里面是誰啊？”“哎，你看他在里面唱戲了。”“他這個聲音不行啊。”“這個老頭太丑了，嘴里牙都掉光了，還唱個什么勁兒……”

父母明顯是被自己的視頻吸引住了，兩個人紛紛對視頻中的“陌生老人”挑刺，行話一套一套的，還挺專業。方宏權越聽越樂，也越拍越起勁。

幾個月后的一天，方宏權打開抖音，突然發現自己的視頻都有幾百萬的播放量，單條視頻的點贊量最多達到3.5萬，粉絲們都夸他孝順，紛紛給他留言：“兩位老寶能把人笑死。”“方宏權真不容易，你吃苦耐勞，完全停掉了自己的工作照顧父母，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父母有這樣的兒子真是福氣！”……驚喜之余，感受著粉絲們的善意和關心，方宏權信心陡增，溫馨地回復大家：“老媽一笑，春暖花開。”“父母一輩子不容易，年齡大了，生病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女要盡力照顧。”

看到方宏權的視頻中，母親總是突然打他，網友們都很著急，方宏權笑稱：“我都已經50歲了，這個年紀還能挨母親的打，真的很幸福！”

也有不少網友稱家中老人也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向方宏權請教陪護經驗。方宏權理解患者家屬們的心情，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當中，就有一千萬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每年的新發病例30萬例左右，居世界之首。為讓更多人了解阿爾茨海默病，也讓患者家屬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他開通了抖音直播間，分享自己掌握的阿爾茨海默病知識和陪護經驗。

在前不久的一場直播中，談到自己沒有及時發現父母患阿爾茨海默病時，方宏權很是后悔，他提醒網友們，阿爾茨海默病發病早期識別是非常關鍵的，子女在生活當中要對父母多觀察。若父母經常健忘，一定要盡早帶他們去醫院檢查，他還告訴大家，如果家中的老人患病了，子女要多加體諒、關心他們，因為愛是最溫暖的力量。

偶然的一個晚上，方宏權直播時，想到老父親白天睡了很長時間，晚上睡晚點會睡得更好，就“騙”父親：“爸，您來給我幫個忙。”父親不知有“詐”，顫顫巍巍地進了他的直播間，和方宏權聊了起來，粉絲們都為父親點贊，直播間氣氛高漲。

方宏權后來才知道，此時，母親在外面找父親，卻一反常態沒有罵人，也沒有大喊。大概半小時后，他出去給父親倒水喝，母親才從自己房間來到兒子房間，看見父親，母親輕輕地問他：“你去哪里了？”看似平常的這句話，方宏權聽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是父母生病前，彼此間互相關心的那種感覺。“太難得了，這是今年的第一次奇跡。”方宏權激動地與網友們分享這難忘時刻，眼眶里的淚水也悄悄打轉。二老狀態的每一次變好，都是方宏權前行的力量和信心。

當天晚上，方宏權幫二老洗漱完畢后，將他們分別扶上床時，母親突然說：“小伙子，你認不認得一個叫方宏權的人？他是我兒子。這么多年沒見他，我都不記得他長成什么模樣了。你要是見著他，替我捎個話，說媽媽想他了。”方宏權的鼻子酸了，他笑著說：“好咧，我幫您好好打聽打聽，一定幫您找到他。”母親咧嘴笑了，她那歷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幸福……

編輯/賀長虹?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