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田一辰
曲阜師范大學書法學院
內容提要:《得碑十二圖》記錄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后的十余年間黃易在河北、山東一帶搜尋碑刻、拓本的游歷成果。本文擬從《得碑十二圖》中黃易自題和翁方綱題跋,來探究這種題跋豐富的“游記”創作形式所展現出的歷史寫實性,以及圖冊題跋背后所體現的黃易“金石交游網”和其書法藝術價值。
金石學在清代發展極盛,于乾嘉時期達到頂峰。黃易正是處于這一時代的著名金石家,同時他在篆刻、書畫藝術領域也頗有建樹。他一生都熱衷于金石活動,長年游歷在碑刻資源豐富的中原地區,并將走訪金石碑版的游學活動繪制成多本“訪碑圖冊”,《得碑十二圖》即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這套圖冊采用的是“左圖右跋”“一圖一景”的創作形式,大量的題跋墨跡為我們進一步探究乾嘉歷史文化、文人書法藝術提供了廣闊視角。
在唐宋之際,“書畫異名而同體”的藝術觀念逐步發展至成熟。至宋代,“題跋”已不再是簡單地署年月或姓氏,大批文人書畫家開始連篇累牘地書寫題跋。在“尚意書風”的影響下,更多文人加入了紙上的“書畫雅集”活動,為友人作跋已成蔚然之勢。這時,造型性的圖畫和音韻性的詩文之間的結合,大大增加了空間、時間的多維表現力,使得“圖文并記”的藝術表現形式逐步演變成更為全面的藝術。與此同時,題跋文字特有的理性、準確性、客觀性,也增加了作品的歷史真實性與完整性。書畫中的長篇題跋,更成為后人考證的關鍵依據。
據《得碑十二圖·紫云山探碑圖》(圖1)翁方綱跋“予在江西,初見秋盦以此幅畫稿見寄,欲請秋盦為作一幀……”可知,黃易在訪碑途中是先根據當時真實游蹤所及即興描繪出草稿“粉本”,再待訪碑結束后,按照草稿精心繪制出游紀圖。其中最具特色的是,他在每幅訪碑圖的空白處用篆、隸、楷等不同書體進行題跋說明。通常畫面中的右上角為主題,左邊跋文是對圖中訪碑過程的細致描述,其中包括碑文的考釋、探碑活動的時間地點、游行中所參與的金石至交等。在《得碑十二圖·三公山移碑圖》跋文中,黃易就詳細交代了三公山碑的特殊地理位置、歷史背景,并根據《隸釋》對碑文的書法風格進行斷代,得到了“蓋東漢中葉所刻也”[1]74的結論。

圖1 清 黃易 得碑十二圖·紫云山探碑圖
黃易在《得碑十二圖·肥城孝堂山石室圖》中跋:“趙德甫《金石錄》云:北齊隴東王感孝頌在平陰縣小山頂上石室,內刻人物車馬,似后漢人所為。余遣工拓視,得‘成王’‘相’‘胡王’等標題……趙氏見畫像時不知有標題,蓋信勘碑不可不審也?!盵1]113可知黃易在山東孝堂山石祠探碑時,意外發現了大量在東漢永建至唐宋年間的石刻題字,這些細刻之字對石祠歷史沿革的研究具有重大意義。然而,黃易此次的金石考據之得也主要是通過跋文所呈現出來。假設后世的我們單看景觀繪圖,則無法窺探考據之實。《得碑十二圖·濟寧學宮升碑圖》(圖2)中黃易跋曰:“翁宮詹覃溪趣余升碑,因與州刺史別駕成其事,復得下段七十余字,以石柱夾立焉?!彼麘谭骄V“升碑”之請,與友人齊力去除《鄭季宣碑》下埋之土,最終復得此碑全貌。對于鑒畫者來講,在研讀跋文中“升碑”歷史故事的同時,可欣賞到黃易所畫涼亭里所立碑石之景,這著實能讓人體會到身臨其境的訪碑之樂??傊?,正是有黃易“繪圖記事”之舉,讀者才能“臥以游之”,正如梁同書所說:“有小松經丘尋壑之功,而因有吾輩臥游之逸,何其幸也?!盵1]250

圖2 清 黃易 得碑十二圖·濟寧學宮升碑圖
古人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乾嘉時期學者間的“惺惺相惜”是他們治學考據的基礎。《得碑十二圖》是黃易金石學術研究的寶藏,圖冊之跋向我們展示了黃易的金石交友網絡。除黃易自跋以外,其圖冊首頁有翁方綱隸書題“秋盦得碑十二圖”七字,并作序500余字。冊尾有阮元、奚岡、錢大昕等友人作跋。
先從黃易自跋《得碑十二圖·小蓬萊閣賀碑圖》來看,“戚友咸集。余避喧泗河,遣工拓碑,得嘉平二年半碑于曲阜東門外。喜極命酒,邀李鐵橋醉賞,同志者聞之,共來作賀”[1]187-188,這部分記錄了乾隆五十八年(1793)黃易在孔子故鄉曲阜訪得《熹平二年殘碑》,遂與友人拓碑共賞的情景。這日又恰逢黃易生辰,故跋文中更是體現出一眾金石摯友飲酒同樂的情景。在另一幅《得碑十二圖·良友贈碑圖》中,黃易也記錄了王古愚、張蔭堂贈其漢魏五碑之事。這些題跋鮮活地展現出乾嘉時期有金石同好的學者之間相識相交的細節,更說明了結伴訪碑與互贈碑版拓片是乾嘉時期學者之間切磋治學的主要手段。
每幀《得碑十二圖》中,除黃易外,題跋最多者當數翁方綱。據記載,黃、翁初次見面就“何其不謀而合也”[1]190,二人自此成為至交,有了“蓬萊宿約”的佳話。翁方綱官至內閣大學士,在金石書畫圈享有盛名。縱觀黃易一生,翁方綱在他北上后金石交游、探碑活動中都扮演著“伯樂”的角色。在《得碑十二圖》中,每幀皆附有翁方綱題跋。值得注意的是,翁方綱在序中跋“嘗擬與黃子共摹勒焉”“皆當窮姿奇探而精摹勒石者”“日夕作繪之不暇也”[2]1071。這些題跋作為第一手史料,可得出結論:翁方綱是黃易創作“訪碑圖”的倡導者和參與者。事實上翁、黃二人是相互成就的。僅從《得碑十二圖》圖冊來看,黃易就為翁方綱拓得了《三公山碑》《孝堂山漢碑》《鄭季宣碑》等稀有碑石。結合黃易所有的訪碑圖來看,他探碑所得的大多數拓片都會第一時間寄給翁方綱,而黃易的訪碑圖也都有翁方綱的悉心作跋。然而,放眼整個乾嘉時期,類比于黃、翁二人的金石之交不勝枚舉。這個時期金石圈所流行的“題跋之風”也更有助于我們一探乾嘉時期學者的金石熱忱。
乾嘉時期學者的“金石題跋”,主要目的是發揮書法的實用功能。針對題跋的藝術價值問題,乾嘉時期學者由于對金石研究的側重點不同,也表現出不同的態度??娷鯇O將乾嘉金石學者分為重鑒賞的“覃溪派”和重考據的“蘭泉派”。而“覃溪派”就是以翁方綱別號“覃溪”而命名的。翁方綱云:“不為書法而考金石,此欺人者也?!盵2]1083他認為書法藝術鑒賞是在考證金石的過程中所產生的一種自發性的行為。根據上文所說,翁方綱是黃易的至交,黃易的書學觀必然深受其影響。翁方綱作為清中“帖學四大家”之一,主張“以晉為宗,以楷為尚”,精于篆隸、楷、行多體。黃易為“西泠八家”之一,于篆刻、書畫方面成就極高。二人均是乾嘉金石學家擅書者的典型代表。
在講究門第的封建社會,家學傳承顯得尤為重要。黃易“尚魏晉”的書法審美觀也源于他的家學傳統。他的父親黃樹穀與清初帖學名家張照交好,其書風深受張照影響并酷似其法。黃易受益于家學淵源,故在魏晉傳統帖學上用功至深。從黃易現存《書畫八開冊》中的《玉版十三行》和《自書詩》等“跋尾書”作品來看,黃易的小楷主要師承于鐘繇、“二王”??梢?,黃易深諳“崇古之法”。黃易曾言:“予既誓不使孽錢……借筆墨聊以佐薪水之需,當夫揮毫為詩,泚筆作畫,山容水態,雨意云情……”[3]390可見他并非職業書畫家,他視書畫為業余消遣或佐生活之需,有著不為世俗、瀟灑自然的藝術價值觀。故對山水畫的學習,黃易則主要取法于簡淡冷寂一路的畫家,如倪瓚、黃公望、董其昌等。
然而,自古“書畫本來同”,黃易對書法風格的偏好與繪畫是一致的。對此,黃易也曾透露出書畫的相通性,主張書法用筆入畫:“寫竹何殊寫字,真行篆隸皆同。撐出一枝半節,自然全體胸中。”[3]311那么從《得碑十二圖》中黃易跋文來看,其小楷風格應屬蕭散淡遠的倪、黃一路,筆致勁道中顯愜意,結體寬綽舒展,整體氣韻疏朗而端莊。在整個畫面中,簡淡冷寂的畫風與雅致自然的書風結合得恰到好處??傮w來看,黃易“訪碑圖”系列的題跋文字在整個畫面中,既有書法藝術觀賞性,又是整個畫面的有機組成部分。其高超的書法技藝同樣也是“訪碑圖”成名的關鍵因素。黃易題跋中所透露出的崇古尚晉、蕭散淡遠的書法價值觀,亦是乾嘉時期“覃溪派”書家的典型體現。
清末民初收藏家袁勵準評《得碑十二圖》為“五百年來金石書畫家第一杰作”。黃易用“圖文并記”的“游紀圖”形式,記錄了他發現的漢魏碑刻以及碑帖善本,堪稱訪碑圖之最。就書法而言,黃易崇尚魏晉帖學的藝術觀和其雅致蕭散的“跋尾書”風格,堪稱書法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兜帽D》中黃易與友人的大量題跋,亦是我們對黃易交游以及乾嘉時期學者訪碑活動等進行研究的重要一手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