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論的外套

趙柏田

論寫作這門技藝

最初的啟迪是

這樣的句子多么美好。

這樣的句子我寫得多好，

這樣的句子我也可以寫。

好吧，你開始寫了，

像一個獵人循著氣味尋找獵物。

你從一條謙卑的小路

學習奔跑，然后飛翔。

論虛構

它是一種宗教，

需要你似是而非的信仰。

它帶給你已被馴良的自由，

與一條大魚搏斗，騎著床單上天，給鐵鳥

安裝一個永動機。

論美

先生，人生需要美，

就好像我們需要小瑪德萊娜

這不求飽的點心。

這飛奔而過的秋日下午，

我只要一片（雅女士嘴中的）

橘子汽水味兒的晚霞。

不確定宣言

他四十六歲，老氣橫秋，

穿著白襯衣，打著領帶，

罩在上衣里的肩胛聳在耳邊。

鷹一樣向下的目光

柔和地凝視樓下的街道。

再過十年，昔年的英俊已經消失，

臉變寬了，拇指變粗。

他成了他熱愛過的城市的一個影子。

他仍然鐘愛游蕩的藝術，

卻時常在U形街角迷路。

于是他抓住一陣風，求它帶上自己，

去天封塔最高的鐘樓，

去外灘一個樂隊轟鳴的中心。

以書為墻，擋住自己的腦袋。

他的心臟仍然堅強有力，

他仍然可以把愛著的事物，縮微成

一個國家帶走。

離生活最近的事物

離生活最近的事物，是一條街道

——它是中山南一路，也是范江岸路。

我圍繞著它游移，不斷變換著自己的位置

論詞語

挖掘者在地里挖掘詞語的洞。

他把歪倒的詞語扶正。

他在詞語里捕捉這個世界，再用詞語擊中它。

他不知疲倦地驅策詞語向前，就像

過了河的卒子逼近中軍大帳。

尚未寫出的詞語跟他玩著蒙面游戲，

它們在沉默中試圖逃離他。一次次，

他放任它們打擊他，羞辱他。

最后它們都回來了，圍著他的墓碑，

像臟雪一樣融化。

就像被雪掩埋的草還是草。

論事物的本質

真的有一個叫本質的家伙

藏身在事物的外套下？

我想起一個中國明朝的男子

七天七夜對著一叢竹

墜入虛無。

事物的名字就是它的本質，

就像被雪掩埋的草還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