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不易
我家不是有儀式感的家庭,幾乎大節小日都不會過,連過年都“清湯寡水”:中午去姥姥家吃飯,傍晚去奶奶家,等回家聽著電視機里沈騰的小品把對聯貼上,再放一串鞭炮,年就算過了。姥姥姥爺相繼去世后,一到年關整座城市都被喇叭里那句“禁止燃放煙花爆竹”3D環繞,一年只打開一次的電視機也被我爸斷了繳費,可僅剩的零星事物,仍讓我提前半月就開始無比期待過年。
想來大概是因為年夜飯——當白雪蓋住清冷街道最后一分貝微弱聲響,一年四季路過都亮著燈的店鋪也拉上卷門,那間廚房“噼啪”作響、暖乎乎滿當當的屋子,以及圍坐著十幾個親朋的桌子,都更顯得溫馨。
年夜飯的菜肴也可口。不知道別處是否如此,奶奶家的年夜飯每年都是固定菜式。其中三伯那道糖醋排骨,是提到過年腦袋里就會不假思索蹦出來的美味。排骨大小均勻,每一塊都燒到融化了油水卻不柴,一口浸滿酸甜醬汁的肉配一口白米飯,整個人都升華了。奶奶做的八寶飯也是天下第一好吃,小火慢慢熬的糯米堆成小小雪山,根據我們的口味剔除了花生,放上很多山楂和綿密的紅豆,酸酸甜甜。
沒人能逃過這場饕餮盛宴,偏偏嬸嬸老想掃堂弟的興:“你少吃點?!迸趾鹾醯奶玫茑僮彀櫭?,立刻引來無數為他撐腰的長輩:“大過年的,隨便吃。”有人干脆把一整盤排骨放在堂弟面前,推讓招呼與阻攔間,家常自此進入白熱化階段。
而我夾在推杯換盞的長輩間,趕緊吃蝦。年夜飯有兩種蝦,我愛的那種,是裹上面粉炸得酥脆透明的小河蝦,沒有調料改味,還比飯店少上幾大度油膩,咬下去“咔嚓”一聲滿口鮮香,我百吃不厭。
但我吃得最久的是另一種。畢竟我家小輩不多,等年夜飯吃得差不多,話題總會輪到我這兒一次。不夠聽話的我面對長輩們七嘴八舌的建議和議論,好多次才學乖,不離開飯桌也不陷進委屈的情緒,只守住面前的基圍蝦。
過年時專心吃飯總沒錯,可基圍蝦味道一般,也不飽腹。我慢慢剝慢慢吃,足夠撐到大家的話題從我這兒溜去堂哥那兒。這時肚子徹底飽了,心也暖了,飯桌上那些對我充滿不理解的閑談都自耳邊滑過,千金難買寸光陰,任憑誰的試卷多100分,也無法改變往昔。
只是每每等到大家酒足飯飽,一同離開,我會望著風卷殘云后的屋子感到不解:仔細看,那些菜和房間里的一切場景擺設,其實都稀松平常,為
什么一染上與過年有關的元素,就格外引我注目、惹我流連?
答案直到前兩年才姍姍來遲。爺爺突然病逝在春節前,那頓年夜飯依舊滿滿當當的,大家說鬧間默契地閉口不提爺爺,但我清楚每個人都在懷念。我看著他們在開懷中“緘默”,好像一切都沒變,又都變了。
向來樂呵呵卻總在過年時忙到靜悄悄的奶奶也是老樣子,在板凳上縮成一團看《春晚》,沉寂蒼老爬滿面龐,我突然被一種慌張狠狠襲中,我留不住他們,就像留不住任何一段時間、任何一種味道。
也是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我年復一年,永遠固執地愛著這頓年夜飯的原因。它是某種固有的、我從小到大早已熟悉的溫情——我去之前就帶著穩妥的期待,我清楚那兒的一切,我嘗到嘴巴里,就知道是誰帶來的味道:兩大盤都裝不下的雞是我爸燒的,醬牛肉是大爺買的,茶幾上的點心是表哥表嫂拎來的,屋子里表弟在爭分奪秒打游戲,紙上那堆瓜子殼是三嬸的“杰作”……
于是一瞬間真的感覺好奇妙,一年沒踏進過幾次的地方和一年不曾相見的人們,卻組合成了一個無比舒適安全的區域。然后聽見整顆心都在說,真好啊,今年大家也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