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方舟
“女性藝術”無論是作為一個概念、作為一個話題、還是作為一個事實,它的真正的始發點是20世紀90年代,因為80年代的中國當代藝術中不存在“性別問題”。在1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上,有一個轟動一時的“槍擊事件”,開槍者是年輕的女性藝術家肖魯。現在想想那是一個多么意味深長的暗示:新潮美術的謝幕和女性藝術的登場。
但以性別歸類藝術,許多年來一直不斷受到質疑。有些女性藝術家甚至明確表示不參加以“女性”冠名的展覽。回想20世紀90年代,在那個女性藝術異常活躍的時期,群體性的女性藝術活動層出不窮,由此構成90年代中國當代藝術中的一大“景觀”。她們從對外世界的觀照轉向自身,從對外部世界的思考轉向對自身的審視,進入一種以自身經驗為資源、以性別身份為出發點的自我探尋,并且產生了一大批可以稱之為“女性藝術”的作品。但進入21世紀之后,情況發生明顯的變化,90年代的群體性特征和文化對抗的因素大大弱化了。大多女性藝術家放棄了作為群體的性別視角,或者試圖超越性別進入人性敘事的層面。她們對“女性主義”這樣的概念表示反感,不愿與其為伍,更不想了解女性主義理論的價值所在。從而對這個依然如故的父權社會的反應更加漠然,當然也包括無奈、姑息與容忍。她們不再是一味地批判和抵抗,而是更多了些寬容和策略。她們試圖超越性別,不再單純留戀于性別身份和個人經驗的敘事層面,展現出一種不斷從內心向外拓展的精神視野。或許,這種“去女性化”的藝術取向正是“后女性藝術”階段的特征吧。
中國的女性藝術家中普遍存在的這種“去女性化”傾向,表面看是想強調普遍人性的表達,其實質還是在內心潛隱著一種“女人低人一等”的意識。但以解構女性自身性別特征、放棄“女性特質”的方式來求取平等和尊嚴未必可取。這是因為“女性”之中其實已經包含著“人性”。就性別而言,女人本身已經是比男人更接近人性層面的。馬爾庫塞曾指出,由于婦女和資本主義異化勞動相分離,這就使得她們有可能不被行為原則弄得過于殘忍,有可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也就是說,比男人更人性化。他由此得出結論說,“一個自由的社會,將是一個女性社會”。中國哲學家周國平也認為,“女性本來就比男性更富于人性的某些原始品質,例如情感、直覺和合群性,由于她們相對脫離社會的生產過程和政治斗爭,使這些品質較少受到污染”。因此,“在‘女人身上,恰恰不是抽象的‘人,而是作為性別存在的‘女,更多地保存和體現了人的真正本性”。在這個意義上,女性藝術家大可不必因為申言自己是女性就覺得低男人一等,大可不必將自己本來所屬的“女性藝術”換一個“人性”的標簽,以獲得與男性一視同仁的待遇。新世紀以來不少有突出成績的女性藝術家都極力申言自己的藝術要超越性別,甚至一些青年女畫家也都強調自己的藝術是在人性的層面上敘事。這個在女性藝術家群體中普遍回避性別的現象,只能說明當今中國社會男權意識依然強大。因此,在我來看,重要的不是“去性別化”,而是一個藝術家能不能不受外在壓力的影響,完全遵從自己內心意愿去創作,能不能在最高的形態上完成“自我塑造”。所謂“自我塑造”,就是女性作為弱勢群體很難以群體的方式超越它的對立面,但處于弱勢群體中的“個體”,卻可能將“自我”造就成強大的“個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強調女性藝術的共性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這個群體中有沒有鶴立雞群的個體。“個體精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只有個體的強大、個體的一流、個體的杰出、個體的不可取代,才能改變這個群體的地位和尊嚴。在西方當代藝術中,由于出現了像布爾喬亞、阿布拉莫維奇這樣杰出的女性藝術家,沒有誰再敢輕視女性藝術這個群體。
所以,在“后女性藝術”時代中崛起的年輕一代女性藝術家,關鍵不在于是否“走出性別”,也不在于其藝術中的“去女性化”傾向。因為女性主義的最后出路必然是以“消解自身”為目標,因為這是女性主義從誕生那天起就有的宿命。但它的前提是這個社會不再有性別歧視,不再有對弱勢群體的歧視。當一個社會文明到尊重每一個生命,以“性別”論藝術就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作者系藝術批評家、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