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選：色空榮落處，香醉往來人

那海

曾在月夜走天竺路。沿著一條幽深長滿青苔的小徑。兩旁植物蔥蘢，有梔子花正開。夜氣彌漫，暗光里，花兒的馥郁香氣，透入心中。

總覺得錢選畫《八花圖》時，是在木香花濕雨沉沉時。在他的吳興老家，太湖之濱。南方漫長的雨天，雨中梔子花的濕潤的白，葉子的深綠，是一種寂靜的薄荷般的綠色。人的心便沉潛其中。

入元后，美術(shù)史中最具南宋院體畫風的梔子花，也是最“醉人”的梔子花，定格在錢選的《八花圖》《來禽梔子圖》中。這上百數(shù)千年來的暗香滿盈的一刻，猶如靈光一現(xiàn)，從物象中抽離出來。

又如天地間的艷麗芬芳，是一種安詳?shù)娜葜埂＝栌锰迫藙⒂礤a的詩句：“色空榮落處，香醉往來人。”這一刻，你忽略了技法，葉子的色調(diào)，葉緣的翻折，以及葉與花之間的結(jié)構(gòu)安排，一切都還原為山野中一朵自在的盛開的花。

在山風中，溶溶的月色。觀者忘記此時無患子樹是不是葉落紛紛。惻隱未盡，人間的情意，與花的情意一般，無法歸于泯滅。

錢選字舜舉，是南宋理宗景定年間鄉(xiāng)貢進士。德祐二年（1276年），蒙古鐵騎揮戈南下，南宋已無回天之力。錢選對前朝的記憶，在隱于家鄉(xiāng)苕霅后，“不管前朝興廢事，一樽且向畫圖開”。所有的情緒不露痕跡，都已融為筆墨語言。

我想錢選家中，定有著他的《扶醉圖》里的酒壇。南方的雨，總是浸潤著無盡的思緒。錢選起心動念畫畫的時機，用后世傅抱石一方印文，就是：往往醉后。

在一幅花鳥畫《題舜舉作著色花》題跋中，他的同鄉(xiāng)、友人趙孟頫說：“舜舉作著色花，妙處正在生意浮動耳。邇來日夕沉埋醉鄉(xiāng)，吾恐久乃不可復得，覺非其深藏之。”

趙孟頫說的是錢選設色花，生機盎然，但是他最近日夜沉迷醉酒之中。趙孟頫表達了自己的擔憂，這樣的畫應該要深藏，不然以后老錢不一定能再畫出這么好的畫。

在錢選的時代，時人就有“老錢丹青當世無”的說法。幾十年前，在明初魯荒王墓中，出土了一幅隨葬的錢選真跡，畫的是三朵含苞欲放的蓮花，還有三張蓮葉。里有錢選題寫“余改號霅溪翁者，蓋贗本甚多，因出新意，庶使作偽之人知所愧焉”。這也是錢選自己的困惑。人們對他畫作的喜愛，以致市場上魚龍混雜，錢選只能改號來對應自己的新作。

趙孟頫在題錢選《八花圖卷》跋中也稱：“右吳興錢選舜舉所畫八花真跡，雖風格似近體，而傅色姿媚殊不可得。爾來此公日酣于酒，手指顫抖難復作此。而鄉(xiāng)里后生多仿效之，有東家捧心之弊，則此卷誠可珍也。”題跋再次強調(diào)“此公日酣于酒，手指顫抖難復作此”。對于一個不可能放棄他的醉酒，酒后手指顫抖的畫家而言，這些畫的珍貴在于筆墨與心境命運般的相遇。同時，錢選是不可學的，他的極深的文人內(nèi)涵，讓仿他畫作的人，都有東施效顰之嫌。

錢選常以陶淵明自況。歸隱與醉酒，是他的生活狀態(tài)。他的《歸去來圖》《扶醉圖》，分明是向陶淵明致敬。“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飲酒》的心境，也是錢選的心境。

他的筆墨也有醉意。那個《扶醉圖》中站立不穩(wěn)醉醺醺的是陶淵明。那個《秋江待渡圖》中孤獨地站在空闊寂寥的江邊的待渡之人，也是錢選自己。《扶醉圖》以顧愷之游絲描技法表現(xiàn)絲絹衣紋，而邊上胡亂堆放的杯子酒壇，畫面也滿溢著酒味。他似乎已經(jīng)得到大自在。就如《扶醉圖》中醉意淋漓的題跋：“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君且去。”寫得歪扭，分明是酒后真言。倘若自己先醉了，便對客人說，我醉了，我要睡了，你隨意。

初夏，我遇見在藝術(shù)學院就讀的僧人。他說起錢選的畫，說觀看的時候，總有超越內(nèi)心某種屏障的痕跡。

錢選的《歸去來圖》，繪無邊淡水、清幽田園，構(gòu)建他的古樸溫蘊的山水。那個立在船頭歸來、家人相迎的人，并未追逐名利而去。他隱居山中，“當世宜沉酣”，將自然作為某種直接的個人體驗，“獨隱于繪事以終其身”，那也是屬于錢選自己的桃花源。

元人趙汸《東山存稿》記載，“何其掩抑藏遁，如是之深也”。在元人看來，錢選將自己真性藏匿得很深。當趙孟頫在元世祖江南求賢中入朝而去，作為“吳興八俊”中年紀最大的錢選，燒毀自己所著《論語說》《春秋余論》《易說考》《衡泌間覽》等書，歸隱不仕，沉迷詩畫，“老作畫師頭雪白”。

那日，看階前細雨，點點滴滴，打在庭院的梔子花上，這就是錢選的梔子花。白色的花瓣，飽脹的花骨朵，寫實繪之，那就用趙昌筆法了。這樣明麗的使人動情的花卉，精研古雅，有著溫柔敦厚的文人意。

這樣畫下去，在錢選純熟的勝場，足夠他舒適地活著。他也可以不開啟他的富有實驗意味的山水畫風。如《浮玉山居圖》，他以塊狀紋理，在里面營造了冷靜古典的場景。他已經(jīng)試圖丟卻南宋山水優(yōu)雅的濃淡渲染。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還在探索。他自幼習畫，技藝純熟。他努力避開能引起他人和自己感官記憶的畫法。朱新建在《打回原形》一書中曾這樣論述錢選：“有一個人有點意思，就是錢選。……錢選的畫非常細膩，非常安靜，在他的畫里面看不到太多的借繪畫表達哲學、表達宇宙觀，這些都藏在繪畫技巧后面。”

經(jīng)歷了宋元更迭戰(zhàn)亂，也目睹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的青綠山水與王希孟、趙伯駒的山水之氣，錢選早已將畫史的概念拋開。人與物互為過客。他隨時在等待一種奇跡，那就是他繪畫的心法能如期而至。

“山中何所有。”陶弘景曾有詩句云。錢選隱居的辰光，午后便掩上柴門。《山居圖》便是他的隱居生活的記錄。

沒有紀年，依舊的平靜。“安得蒙莊叟，相逢與細論。”青綠山水，精巧秀逸。在柔和的秋光中，大片的紅葉和黃葉，寂色濃郁，交織纏繞。

他一個人自顧自往前走。偶有風來，裹挾著眾多文人墨客和前輩晚輩糾纏的聲音。每每鋪開一張紙或者絹，畫出他認為最好的畫，這才是一件可以持續(xù)不斷，讓人迷戀、毫無倦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