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2023年1月11日,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著名藝術家、藝術教育家,中國油畫學會主席詹建俊先生在家中逝世,享年92歲。詹建俊長期從事油畫的創作、教學及學術工作,20世紀80年代,繼董希文之后,詹建俊開始主持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第三工作室的工作,1984年,劉小東進入第三工作室學習,畢業后留校教學直至今日。
驚聞噩耗,我們緊急趕到詹先生家里。師母王檣坐在幾個小時前詹先生還坐著的沙發椅上,我們三畫室教員及家屬圍坐在她的周圍,握著她的手。
師母看著身邊包好的一支油畫筆悲傷地說:“今天早上詹先生還在畫墻上的那張畫。然后還包好了畫筆,擦凈了調色板。”
那是一張掛在墻上許多年的《山泉》,詹先生一直在修改著。
我起身走近那幅《山泉》,水畫得比巖石還厚,從上到下一泄千里,氣勢恢弘中也有許多地方因為無數次改動而結成團塊狀。這就是人生吧,這應該就是詹先生的自畫像。
1984年我考入中央美術學院加入詹先生的三畫室,他才53歲,比我現在還小。一頭銀發,身材高大,風度翩翩。我們心中只有仰視,原以為這樣“高”“傲”的人不會多與我們學生交流。但是每天都是他第一個到教室,最后一個離開。有時他會用他顫抖的手,直接在我們的調色板上撮一塊橘紅抹在我們的畫布上說:“眼睛要放開,色彩要交響,要像交響樂一樣。”
后來我的手也抖了,朱加也抖了,朱加喜歡夏加爾,為了畫雞還在教室里養了一只。抱著雞躲著詹先生,見到詹先生走來,他甚至跳廁所的窗戶也不敢面對詹先生。
詹先生請我們學生去他家,聽肖邦、聽貝多芬,還給我們巧克力,笑談趣事不斷。我們的四年就是在嚴肅的課堂和充滿歡歌笑語的家里過著兩極的生活。多年后回想起來都是沉淀下來的師生之愛。
畢業后,詹先生也不嬌慣學生,總是挑毛病。我參加全國美展的畫,就是詹先生親自斃掉的。前些天去看詹先生還說起此事。詹先生說:“你那只胳膊結構不對,當然要拿下來了。”
當年詹先生的銀發,發梢還有些烏絲,現在已然全白,但仍然整齊地梳向后面,風度與當年有增無減。近些日子才開始真的老了,生病期間雖然聲音微弱,但仍與師母開著各種玩笑,說現在才知道刷牙洗臉需要大體力啊,一抬手得喘氣,半天也洗漱不完呢。說著笑著,拄著拐杖把我送出門外,拍著我的肩說:“一轉眼,小東都快退休了,當年一小屁孩兒,現在畫畫居然還有進步。”
最后一次見詹先生是新年前,詹先生病中依然與我們談笑,拐杖握在手中,但已無力起身與我們道別。我一直想拍一張他的肖像,談笑間的肖像,背后就是那張《山泉》。可是我不敢,也不愿意看到我們詹先生身邊是吸氧機、是拐杖。我愿意留在我記憶中的詹先生,永遠是在操場上迎風走來的白發、迎面而來的仙骨。
我凝視他那幅《山泉》,氣勢恢宏的背后是層層疊疊的顏料。即使離他很近的學生,也很難知曉他是如何度過他的青春、他的中年、他的老年。他的一生如何度過多少次跌宕起伏的社會變遷?我凝視他留下的最后一支包好的油畫筆,凝視他留下的調色板。他的調色板除了幾塊未用完的顏料,其他地方永遠擦得晶亮如鏡。
我繼承了他每天清理調色板的習慣,也繼承了他的手抖,但不敢說能否繼承他的公正、清澈、仙風道骨的品格。即使做不到,作為他的晚輩,我至少知道這種品格的高貴,是值得永遠追隨的。如父般的詹建俊先生,是一座不息的燈塔,永遠校正我的成長方向。
(作者系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第三工作室教授)